夜里除了大雨就没有其他的了，一夜无话，晨曦渐临，方陌坐在院子里的青泥台阶上，右手撑着脑袋靠着一根被蚜虫蛀坏的红木柱子睡着了，旁边药炉中的火已经熄灭了，一个喝剩的药渣碗放在少年的身旁。
因为昨日刚刚喝了药的缘故，方陌的身上散发着含有热气的白烟，睡得很香，睫毛上沾了些细小的雨露，微微颤动，这一夜下来，脸上长着白斑的少年身子微微颤抖，却并未苏醒过来，好像没有感觉到夜里的雨凉。
又是一朝清晨，这一场大雨已经小了很多，丝丝缕缕，落在这破旧的小院子里也静了很多，一滴滴水露在那墙角的野草尖上挂着，透着晶莹的光亮。
屋内的硬木床上，盖着草席的青衣年轻人悠悠醒来，撑着身子有些虚弱地坐起来，神色迷茫地往四周看了看，发现此时正身处一间破烂的房间中，身下是用两条长凳搭上一块木板做的床，一具橱柜挂在对面的墙上，上面摆置着很多瓶罐，屋子很破却打扫得很干净。
年轻人神色略微有些苍白，下了床摇晃着身子走到院子里，看见一位身穿烂布衣的少年正坐在青石台阶上，侧身靠着木柱子睡得很香，少年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单薄，身子消瘦得宛如一根墨春竹，给人以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青衣年轻人看着少年身边的那只药碗，闻着那股药材余香，神情温宁，缓步静谧地走到白斑少年的身旁一屁股坐了下来，也不顾台阶上的青苔，将身上的青衣取下披在少年的身上，看着少年的侧脸，年轻人似是回想起了什么，将少年轻轻揽入怀里，手指捻起一丝青色火焰扔入药炉中，火焰从炉子中烧起，两人身边的雨气顿时被驱走了不少。
青衣年轻人看了看这细致的雨帘，掌指翻飞，结成一道印记，顿时一道青气从那白皙如玉的掌指间飞出，像是一条小龙一样从院子里的小井中牵引上一团净水引入药壶里，将壶子清洗干净，又从屋内一只藏在隐蔽墙角的小袋子中勾出几片形如田螺的碧翠茶叶放到药壶里，烧水煮茶，青气如龙，化开了之后融进了茶水里，青衣年轻人的这一套动作虽然有些生疏了，但也称得上行云流水，以往也不知做过多少次。
火炉哧哧作响，陈茶汩汩冒泡。
做完这一切后，青衣年轻人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年，看了看那棱角分明的脸，似是好久没有看过一般，又抬头看向乌云未散的天上，一缕边角春阳已经隐约出现，年轻人的嘴角浮现出一缕和煦的笑容。
整整一个时辰，青衣年轻人抱着方陌一动也不动，身上不时有雾一般的青气在两人间流转盘旋，少年那有些泛白的嘴唇微微有了些血色，身子也不再颤抖，脸色红润，就像一朵花终于有了生息的土壤。
白斑少年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气息包裹着自己，有些熟悉而陌生，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正在昨日搬回来的年轻人怀中，顿时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眼睛，将身上披着的青衣递还给年轻人，腼腆道：“麻烦公子了，我昨日喝了药，身体舒畅，不知不觉间竟在这台阶上睡着了，给您添麻烦了。”
青衣年轻人悄悄收起指间的碧绿青气，站起身来走到井边的小木桶边将药碗洗净，从烧好的药壶中倒出一碗茶水递给方陌，笑道：“昨日雨大，小哥你又在屋外睡了一晚，快喝杯茶暖暖身子。”
少年看了看碗中的清茶，疑惑道：“这茶？”
青衣年轻人笑道：“碧螺春，暖心沁腑，可祛寒生火，见小哥屋内藏有，便自作主张用来泡茶了，还望小哥莫要怪我。”
方陌摇了摇头道：“不怪，不怪，本来这碧螺春就是用来泡茶的。”
少年接过青衣年轻人手中的药碗，轻轻抿了一口，惊讶道：“公子您懂茶道？”
青衣年轻人微笑道：“略懂一二。”
白斑少年将碗中的清茶一饮而尽，心满意足道：“这茶小子已经留存已久，却怎么都泡不来小时候的味道，公子您泡的茶跟当年小子师傅泡的味道一模一样。”
方陌朝着青衣年轻人行了一礼，郑重道：“多谢！”
青衣年轻人将少年手中的碗拿回来又倒上一碗，看着后者再次一饮而尽，笑道：“这法子并非很难，只是需要的‘料子’小哥你没有罢了，不过过了这个三月，小哥你的料子想来也快了。”
白斑少年看着手里的碗沉默着。
青衣年轻人有些疑惑道：“以我的脸生，小哥为何不问我姓甚名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何会在鱼鼓镇，为何会在那墨春竹林中，又为何会倒在竹林口。”
方陌低下身子开始收拾起台阶上的东西，回答道：“师傅说过，天上大雨落人间，有风无风，是正是斜，都无外乎自然。”白斑少年顿了顿，又道：“若是公子愿意说，自然自己会说，若是不愿，自然不会说，小子又何必多此一举。”
青衣年轻人怔了一下，挠了挠头似是在回想着什么，道：“有理！”
白斑少年将放置在门口的小石虎收回来，放到怀里，双手合十，呢喃着：“邪祟未近，鬼灵未来，清清静静，平平安安。”
方陌收拾好了东西，转头向青衣年轻人问道：“公子您昨日不知生了何疾，像是体寒，小子不懂医术，也不知他法，情急之下只有用这药壶里的药乱喂一通，现在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青衣年轻人摇了摇头，微笑道：“只觉得肚皮作响，肚里空空，有些饥饿和疲乏，倒是没有其他。”
方陌想了想，走进厨房里从钱袋中拿出两枚铜子，对着台阶上的青衣年轻人道：“公子你且在此地稍等，刚刚‘病’愈，公子还是在床上多休息一会儿，我去隔壁街上去买点吃食，小子家里空得很，平时也没准备什么吃的。”
青衣年轻人点了点头，笑道：“麻烦小哥了。”
白斑少年戴着斗笠，挎着柴刀，出了院子，直奔隔壁的扇贝街而去，那条街上镇户众多，有很多的小贩和商家，可以买到米面和包子点心等吃食。
一位撑伞小僧人和一位红衣女子在扇贝街上并肩走着，其中撑伞的小僧人光着脑袋，头上烙了八个戒疤，身上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袈裟，持着一柄古朴的铜环佛杖，虽说是佛家人，脸上却无慈悲。红衣女子年龄约十八，身形妖娆，肌肤水嫩，杏眼翠眉，朱唇琼鼻，模样妖魅却不艳，一佛一女踏着雨后的青石道上，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恣意风流，有着小镇上的人所没有的灵韵气质。
扇贝街上的小商贩摆在小道旁边的摊子上，有热腾腾的笼中包子，一对父女正热火朝天的吆喝着，满头大汗，一位老人精神硕朗地持着扎着稻草的签子行街过道，其上插满了赤红圆润的冰糖葫芦，道旁米铺里面一位老师傅正背朝天的干着活计，放置在笼屉里各种糕点的味道漫在整个街道，堪比玉盘珍馐。
一群八九年岁的孩子嬉闹着拿着一只只风筝跑过街道，欢声笑语，无忧无虑，一些大人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这群小家伙露出了笑容，街道上小雨淅沥，湿了一方，却遮不住这般风光。
红衣女子顾盼流转，脸上满是好奇和稀罕，甚至走到老人面前买了一串糖葫芦，在吃了一颗后，甜得整张俏脸都撅了撅，有些惊异问道：“池程广，这红通圆润得跟你佛家舍利一般无二的点心是何物？为何我在山上从未见过这般珍物。”
小僧人将撑着的伞朝着女子头上倾了一下，微笑道：“此为世俗极品，名为冰糖葫芦，姑娘所在的山上福报不够，因此吃不到。”
红衣女子侧过身子，伸出手揪着小僧人的那张破烂袈裟，伸出右手敲着后者的小光头，妖丽的面容上有些不满，一身红衣在风中飘飞，她有些生气道：“池程广！我在山上也要吃这个冰糖葫芦，你管是不管！”
撑伞小僧人无奈地将红衣女子推开数尺，摸了摸有些发红的光头，笑道：“红鸯姑娘，小衲身在空门，法号戒八，虽与姑娘有过生死，也是交心挚友，但男女有别，小衲的光头就不要敲了，不然师尊他老人家又要在远方‘指点’小衲了。”
小僧人对这红衣女子很是无奈，没了佛门的清静平心，所以他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扇贝街和墨春街的方向，顺着女子的话说下去，“红鸯姑娘，此间天地有山上圣人布棋，其弈术高超玄妙，虽说与其对弈之人吾辈不知，但造化的确遍布在整座小镇中，若是你我二人能寻得一二，得了福报，在山上吃冰糖葫芦或许也并非不可。”
圣人布棋，星辰作伴，风雨与身，两人来此地寻觅圣人为天下众生所留造化，为的是身后两座大山日后数千年的兴衰荣辱，这是一道足以压垮身心的重任，池程广一点都不敢大意，已经悄然寻了好几个月，然而圣心难测，几乎来此的所有山上之人都暂时只有估测和推算，却并没有一人寻到真正的造化，小僧人所在的山上，有大人推演四方，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此间天地在等一朵花开。
山上圣人为了一朵花，自陷天轮泥沼，等春时花开，与天下共乐。这是那位大人吐了三升心头血后传来的原话，池程广不知何意，但也知道这已经是那位十一山境界的大人最为尽力的结果，妄自揣测圣人，天道不允，自然反噬。
红衣女子看着撑伞小僧人的光头脑袋，强忍着不去敲的冲动，手指向扇贝街的尽头，嬉笑道：“既然这样，那你我两家的固山造化就拜托给你全权代理啦，本小姐近来手足疲软，心累身乏，只能跟在你这位七山境大武夫的后面捞捞便宜。”
撑伞小僧人有些无语地看向女子，道：“如此......”
红衣女子转头看向他的光头，“嗯？！”
小僧人立时一脸理所当然道：“甚好，甚妙，佛不渡人，岂能自渡。”
红衣女子点点头，笑意春绿，“当然也不会白白麻烦你，若是寻到这扇贝街的造化，我风烟山，楼外楼送你这小秃驴风烟山的特产，风烟源根，若是能够寻到墨春街的造化，那我红鸯便可做主送你当年大禅宗的十八密宗，至于那朵花嘛，你若是能够寻到，那我风烟山便可与白汤山结成千年盟友，共同进退，荣辱与共。”
撑伞小僧人往前走着，边走边说，“这个条件真是不错，小衲心境不够，无法像山主他们那般外物不动，内心如玉，小衲答应红鸯姑娘了，只是小镇上竞争激烈，小衲不才，武境亦是难期，虽自诩可乙十六无敌，却无法敌过甲八的那些妖孽，以后的路还要红鸯姑娘多多听小衲谏言才好。”
一位脸上有着白斑的少年戴着斗笠从两人身边走过，带着一丝清新的茶香，青气如龙，入了两人的鼻间，清香铺面，让两人心头一颤，体内仿似堤坝溃堤，江河涌流，武道境界竟然在刹那往更高处走了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