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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恭喜你,你做父亲了

这个冬天真怪得可以。一是始终较常年偏暖。除了那场看上去来势汹汹、实际上几乎落地即化的湿雪外,直到除夕的钟声敲过,气温经常徘徊在零上。春节后的日平均气温也较常年偏高3至5摄氏度。以至于报上不断报道着类似的消息,如郊区的蜡梅和春梅,在同一个时间段里争芳斗艳,个别地方的桂花又开了二茬。甚至还有人说,他亲眼看见植物园里有几株桃花也迎风吐蕾,笑迎“小阳春”了!第二个怪处就是气候偏暖带来连天大雾。三月下旬尤甚,一天里的许多时间内,城市像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般翻腾不已。航班延宕,公路封闭,成了家常便饭。最糟糕的是这弥天大雾带来的混沌、淤滞而呼吸不畅的压抑感,使林远飞越发觉得像自己的心情,成天沉甸甸而乱哄哄的,怎么也清爽不起来。

他知道,大雾的缘由在于那顽固地笼罩在本市上头的暖高压,但它再强再顽也总有自行消逝的一天。一旦北方的强冷空气俯冲南下,风一阵雨一阵,湿雾啊高温啊,全都会烟消云散。而自己心头那一团雾气呢?除非自己能快刀斩乱麻,爽然斩断那种芽般每天都在拱着泥土的“心腹之患”,否则自己的心情是清朗不起来的。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

表面上看,一切都似乎又归于平静。在家里逗留了好些天,回到藩城又是好几天过去了,他连郑小彗的影子也没见过。他每天观察寝室门前,也始终没出现过任何可疑的脚印。这倒不算离谱,两人谈崩以后,郑小彗就没有来过寝室。但这么长时间连个电话或信件也不来则是少有的。

很明显,郑小彗是在刻意回避他。

为什么回避?无疑是在向他施压,向他宣示:她不容他有任何讨价还价的机会。她现在处于十分有利的地位,主动权在她掌握之中。时间越是推移,她的优势也就越是明显。

对于自己这种几乎从一开始就形成的被动无奈的地位,林远飞尤其恼怒,也倍觉无奈。情形始终如此:如果郑小彗愿意,她可以随时随地与自己联系,找上门来、打电话、写信都很方便。而自己呢,打电话,她家没有。找上她家去,目前情势下林远飞更不敢,万一她家人真的并不知情,自己岂不是弄巧成拙、自投罗网?写信也是同样道理,要是被她家人拆到就不好办了。而到她工作单位找吧,林远飞曾经问过郑小彗离开商场后到底在干什么,她的回答是:“我在跟人家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这和你有关系吗?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说话认真点好不好?我这不也是在关心你吗?”

“我知道你关心的是什么人。况且我又没要你养活我。”

“那我需要联系的时候怎么能找到你呢?”

“你现在还需要找我吗?真要找,上我家去好了。我家人会张开双臂欢迎你!”

除了忐忑不安地等待、期盼,并幻想着郑小彗回心转意,林远飞别无选择。这又是一个怪异的地方。明明是林远飞希望结束俩人的关系,了断得越早越彻底越好,而郑小彗希望的恰恰相反;实际态势上,却是他焦灼地期盼着见到郑小彗,而郑小彗欲擒故纵似的飘忽不定。

终于有一天,林远飞去大院外的烟纸店买香烟时,意外撞见了郑小彗。

她没看见他,正在烟纸店的公用电话前拨打着电话。

林远飞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刹步、后退,迅即闪身隐藏在店外一棵粗壮的法国梧桐后,心也怦怦乱跳起来,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面对她。

林远飞还是第一次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近距离地仔细打量她。她仍然穿着以前去耳湖时穿过的粉色春秋衫,里面还是那件绣着几朵鲜艳玫瑰的开司米毛线衫,只是衣服的色彩都远不像新的那样鲜亮了,衣襟也松松垮垮,显然没有熨整过。她的颈子上也不见了过去那条淡绿色的充满春天气息的绸纱巾。显然,现在的她对于自己穿什么和不穿什么恐怕都不怎么在乎了。而且,郑小彗现在的模样也使林远飞暗暗地吃了一惊,有一瞬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不是真是郑小彗。虽然不见面并没有太久的时间,她已是憔悴得吓人。她偶一回首顾盼的时候,那双凸出来的眼珠几乎随时都会从眼眶里弹出来,细长而空荡荡的脖颈上似乎可以看到脉搏的跳动。

内心的焦虑与不甘,竟使她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心里很清楚,郑小彗或许就在给自己打电话,这也正是自己盼望的机会。而真正要面对她时,内心却升腾起一种强烈的逃避感。现在他对郑小彗越来越有一种畏惧的感觉。直觉告诉自己,面对她几乎就等同于面对痛苦和折磨,面对胁迫与绝望。他实际上已经完全失去了说服或改变郑小彗的信心。

然而他别无选择。现在,哪怕她已是一匹死马,他也要当作活马去骑一下试试。于是他鼓起勇气走出树后,故作镇定地喊了一声郑小彗。

郑小彗马上回过头来,脸上大放光彩。她扔下电话,小鸟一样飞到他身边,一脸的开心:“我正在给你打电话呢。”

林远飞一边快步往巷子深处走去,一边尽量和缓地试探说:“这么长时间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没什么想法,就想听听你现在的看法。”

“我也一直希望能再和你好好谈谈。”

“嗬!现在还有什么好谈的?你们一家人肯定商量好了,穿起一条裤子来对付我吧?”

“别这样想好不好?我们真的都不想伤害你。老实说,你的心情我是能够理解的,但是你自说自话冲到我家去,我很不赞成。我的问题本来不想让我父母知道,你这样反而增加了我的压力。但是你既然去了,就应该明白我没有骗过你,我父母的态度就是那样,我们的问题不可能再有别的办法解决。所以,真心希望你能够冷静下来,再不要感情用事了。你只要答应不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家可以尽最大力量给你补偿……”

“补偿?”郑小彗哧哧地冷笑起来,“果然跟你那就知道钱的冷血老子一个鼻孔出气了!那你倒是说说看,多少钱能补偿一个人的青春和希望?多少钱能够挽救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的命运?”

“所以你千万别把孩子生下来,那样真是后患无穷!你想想看,你一个人怎么带得了他?有了这孩子,你今后还怎么找对象成家?仅仅是一个户口,你和我都没办法解决,别说一个孩子的成长、教育、医疗等等要耗费多少精力和财力了。郑小彗,求求你,再一次诚心诚意地求求你!千万千万别做傻事,否则你将来一定会后悔莫及的!”

“哼哼,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谢谢你了,万分万分地谢谢你。但是你能不能少说些套话?那些问题也根本不用你来费神,我早就考虑到了。你可以放心,这辈子除了你,我是不可能再打算嫁什么人了。所以一旦把孩子生下来,将来我吃糠咽菜也不会后悔。而且,我就是带着孩子沿街乞讨,也绝不会讨到你林家门上去的!”

“哎呀,哎呀!你怎么能这样想问题呢?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感觉抹不直。你要和我赌气,怎么着都行,可是你这样做,首先是在和自己赌气,也是在和这孩子的命运赌气,这样蛮干岂不是太不负责了?”

“我怎么不负责?不负责的是你,还有你那狠心的父亲。张口打掉,闭口打掉,将来怎样,现在怎样,当你们在谈论一棵青菜、一只小狗吗?可怜苦命地投到我肚里来的,可是你们林家的骨血,你们的后代!你们完全可以避免这些后果发生,却硬要逼我往绝路上走!林远飞,我今天来,就是要最后一次问问你:你们林家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

“这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而是能不能要的问题……”

“当然能!只要你答应我,我明天就去做手术。要不然,如果你们对这个孩子还有一丝一毫良心,你们就明媒正娶,把他正大光明地生下来,让他开开心心地看看这个世界,给他一个正常孩子都应该有的幸福生活。”

“不可能了!这次我回家时,已经和喻佳把结婚证领了——这也是你擅自上我家去的结果。我父亲认为……”

“呸!你父亲什么东西,凭什么要他来认为这认为那的!——你的意思是……你和她结过婚了?不可能!你在骗人!”

“这种事也可以骗人吗?不信你随我回寝室去看,我把证书带来了。”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你你……你这个杀千刀的坏东西……”

郑小彗身子摇晃了一下,随即倚着身后的电线杆,软软地蹲坐下去,双手紧紧地捂住脸庞。

林远飞慌得腿也软了,赶紧伸手去拉她起来,可是他的手被狠狠地打开了。

“郑小彗,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他蹲下身去,侧头去看郑小彗的脸色,不料郑小彗又是一推,他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郑小彗满脸都是眼泪。这还是他们相识以来,他第一次看到郑小彗哭,是那种几乎没有声音的啜泣,成串的泪水不停地流淌,脸颊歪扭地抽动,浑身剧烈地哆嗦,就是强抑着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林远飞完全乱了方寸,连连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不好。我也真的是不想伤害你的,一点也不想,真的,真的……”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轻轻揽住郑小彗肩膀:“你冷静点好吗?有什么话慢慢说……”

“不要你碰我!”

“好的好的,我不碰你。你感觉好点了吗?站起来,站起来看看……”

但是他的手又一次被重重地打开了。

“死走吧你!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可是……”

“你走不走?”郑小彗一骨碌蹦起来,用手向身后一指,“再不走我就喊了,你想不想让所有人都听听我们的故事?”

身边早已驻足了好几个路人,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歪着脑袋伸着耳朵,彼此还挤眉弄眼,一个个倒像是在看消防队员救火,表面上也是紧张,骨子里则热切地期待着那火势越大越精彩。

这样的场景,生活中屡见不鲜,而往昔自己从来都是观赏者中的一员,多半还对那些演出者嗤之以鼻或幸灾乐祸。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为一个可怜复可悲的演出者!

林远飞觉得天昏地暗,不知所措。他呆呆地瞪了郑小彗好一会,终于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

走出没多远,他又暗暗回头看了一眼,郑小彗已没了踪影。

这女孩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只有听天由命了。

可是老天哪,您就不能给我指一条生路吗?

眼前倒是有一条笔直而宽敞的大路。路灯高高地闪烁,店铺灯彩交辉,尾灯红亮亮的汽车在其间悠然穿梭。时间尚不太晚,三三两两的行人出没在店铺里,挽腰搂臂的情侣则徐徐地溜达于树荫之下。

多么平常而熟稔的场景,多么亲切而魅人的道路。

但那不再是自己的路,更不是自己的生活。

林远飞满心悲哀,却欲哭无泪:知道我结婚了,她还会把孩子生下来吗?

真如此,这辈子我恐怕永远也走不着平坦的路了!

下午五点半左右,楼道里照例起了一阵小小的喧哗。各个办公室的门砰砰先后关上,科技馆的员工们相互打着招呼,扯着闲话陆续回家。

这时候人的心情多半是轻松的,于是有人大声说笑着,有人哼着小曲儿,有人则唏哩唏哩地一路吹着口哨。以往,林远飞的心情也多半是松快的。他会静静地或者有心无心地哼几句歌子,吹几声口哨,同时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和同事的桌面,把东西归总完毕后,听着这些杂乱的响声随着轻重徐疾不一的脚步声消失了,才关上办公室的门,回到自己的寝室即馆长办公室去。对他来说,这才是自己的“家”。

但是今天他早早地就站在馆长办公室外面的过道里,手里拿着份报纸,倚着墙,一边假装翻着报,一边留神着屋里馆长的动静。馆长通常会比大家晚走几分钟。他看好了这个时间差,想等大家都走而馆长还在的时候,再进“寝室”去办那件让他有点头痛的事情。

从泽溪回来的时候,父亲让他带了两瓶金牌泽溪大曲给馆长。这是家乡最好的特产了,市面上是买不到的,父亲特地托人从泽溪酒厂买的。父亲的意思是,馆长对他早有栽培之恩;而他这次回家情况特殊,馆长非常关心;后来他打电话过来续假时,馆长又爽快地同意他多逗留了几天,使他得以办好了和喻佳的结婚证。他应该好好谢谢馆长。

林远飞当然也觉得应该,而且他私下里还觉得就送这么两瓶酒少了点。只是他长这么大,至今还几乎没有自己出面给人送过礼,而且他内心还是有些鄙薄这种行为的。所以他回来好几天了,总是不好意思把酒拿出来。其实道理他也明白,正像父亲说的,官不打送礼的,何况我们这只是一种心意的表达,谈不上送礼,更和行贿扯不上边。而且,他知道送酒给馆长是再合适不过的。馆长爱喝酒,是全馆乃至全科技局的人都清楚的。林远飞的寝室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气,就是从馆长办公桌右边的桌肚里冒出来的。那里总是有一只500cc的盐水瓶,里面总是灌着些不知什么牌子的散装白酒,满了空,空了又加满。

馆长喝酒是真喝酒,即目的全然是在酒而不是其他什么上。因此他喝酒不讲究场合,不讲究菜肴,更不讲究酒的牌子或是瓶装还是散装,图的实实在在就是那个酒劲。他每天中午都会在食堂打一份饭菜回来,然后摸出盐水瓶,就着瓶口咪一口白酒,吃几口饭菜,雷打不动。

馆长为什么这么喜欢喝酒,林远飞不得而知。馆长的酒量如何、酒品如何,林远飞也不清楚。因为他从来不把饭菜从食堂打回来吃,以回避馆长吃饭的时间,他也从来没和馆长一起上过席。但从馆长的日常表现来看,除了有时候脸色鲜艳一点,倒从来没有酒势糊涂的样子。

他决心今天趁大家下班时把这事给办了。

看看过道里一个人没有了,馆长还没出来,他悄步挪到门口,侧耳听听,里面没有动静,不知馆长还在忙什么。想敲门,又怕打扰馆长。犹豫间抬起头,意外发现门上方的气窗开着,45度角倾斜的气窗玻璃上正好投映出室内的情况:馆长还在办公桌上埋头写着什么,他决定等一下再说。但与此同时,他的心陡然一震:嗨!过去我怎么没注意到呢?要是别人明了这个情况的话——喻佳和郑小彗来这里的时候,我可是没少开过气窗啊,万一哪回让什么人看见点什么,尤其是跟郑小彗在一起的时候……

他顿时有一种干什么坏事让人当场揪住的羞惧感,倏然冒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且恨不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正窘迫间,屋里有了响动,他又仰头一看,馆长已经站起来在收拾桌上的东西了,于是赶紧敲了下门。

馆长开门见是他,哈哈笑了:“这不是你的家吗,敲什么门啊?”

“哪里,我住这里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真是不好意思得很。”

说着,林远飞不容自己再有任何犹豫,立刻俯身从自己床肚下拎出那两瓶酒来,红着脸递给馆长,并把早在肚子里盘旋了多遍的言辞一口气吐了出来:“这点小意思是我这次回家时,父亲非要我带给你的。他说了,非常感谢你对我各方面的关照,这次我妈生病你又这么关心,而且……”

“哎,你跟我还说什么客套话?”没想到馆长很爽快地接过了酒来,高高拎起看了一眼商标,顿时两眼放光,“泽溪大曲,好酒啊!还是金牌的啊!恐怕要十多块一瓶吧?可能你还不知道吧,‘文革’前,我在你们泽溪的皂树乡挂过两年职哪。那时候喝点散装泽溪大曲还要凭票,想喝这种瓶装好酒可不容易哪!一般人家要过年才能凭票买上一两瓶低档的。太好了,太好了,替我好好谢谢你父母!你父亲他喝酒吗?”

“好像还能喝一点。”

“那更好了,以后他有空来藩城,请你们到我家喝酒去。”

林远飞如释重负,正感到高兴,没想到馆长紧接着又说:

“这样,我留下一瓶,算你领了结婚证,请我喝的喜酒吧。不过我也要声明: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老实说,如果你是社会上人,亲朋好友,给多少我都收。现在不行,我们是同事,你的关系也办过来了——对了,这事也值得庆贺一下的。我们同事之间相互关心都是应该的,还客气什么?”

说着,他一弯腰,将一瓶酒塞回了林远飞的床肚子里。抬起身来,见林远飞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眼睛一转,在林远飞肩上拍了一巴掌:“这样吧,你知道我是喜欢咪两口的,今天又正好没事,走,我们上食堂买几个菜来,你就陪我咪几口怎么样?”

林远飞当然没话说。可是他要自己去买菜,馆长坚决不让。于是两人就相跟着来到食堂。晚上食堂里菜不多,荤菜就中午卖剩的炒猪肝和青椒炒肉丝两种,馆长每样点了两份,又要了一份青菜烩豆腐。

林远飞刚摸出饭票,馆长就把他挡到了身后去。馆长的力气用得真不小,林远飞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于是只好涨红着脸,眼看着馆长付了饭票,又局促地跟着他回了办公室。

酒刚打开时,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对着瓶口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好香啊!可是小林你知道我嗅到了什么?那个久远的年头!‘文革’前那段特别的历史!只有那个年头才有这种特别的气息,你们小年轻是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了。只有那个年头,我们也才会有这种不知不觉形成的死也忘不掉的特殊记忆啊……”

林远飞印象中,馆长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今天他显然心情不错,又喝了几口颇让他有几分亲切的好酒,情绪明显高涨,话自然也多起来:

“听说你父母也下放过是吗?……哦,就下放在泽溪呀?泽溪可是鱼米之乡啊,那哪叫下放,简直就是在天堂里嘛!哪像我老家那鬼地方——当然现在好多了——那种感觉呀,可以说就一个字:寒!心寒、身寒、人寒,天寒、地寒、鬼寒,一切都是个寒!冬天望出去,不下雪也是白茫茫一片,尽是盐碱滩,加上那白天黑夜都呼啸个没完没了且寒气凛凛的白毛风,那个寒啊!夏天也一样。什么叫不寒而栗?那里的春秋天就叫不寒而栗,每天从鸡叫做到鬼叫,秋收却装不满谷囤。夏天身上在淌汗,心里却簌簌抖,那份彻骨的寒!因为你根本看不到希望在哪里,就连下个冬天吃顿地瓜干饱饭也几乎就是种奢望。夜里做梦,也不敢想象自己还会有回到藩城的这一天。‘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也亏了我还有份微薄的工资,每天能咪上几口6毛多钱一斤的瓜干酒,才不至于‘冻’死。当然,还有一份暖意来自书籍。县里废品收购站多的是查抄来的各种旧书,使我能论斤称来许多古籍和中外小说。冬天蜷缩在破炕头,身上裹一件破大衣,常常一看就是一个通宵,管他外面东南西北风,心头恰也似亮起盏温暖的油灯……”

馆长姓汪,一九五五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政治经济学专业。分配到藩城来后,一直在地区文教局工作。“文革”前当了科长,不知为什么又被下放到泽溪的乡里去挂职。“文革”开始后被造反派揪回局里,斗了个七窍生烟。一九六九年刚刚从牛棚解放出来,旋即又被局革委会宣布光荣下放,全家一起回到他省北老家去,一泡就是近十年,直到一九七八年落实政策才回到了藩城地区文教局。科技局成立后,他又被抽过来当了科技馆馆长。怪不得有过去同过事的老人见了面,彼此一握手,馆长总是自称“出土文物”。

这些情况林远飞以前听同事断断续续说起些,了解得并不详细,今天才知道,馆长实际上也不比自己早回藩城多久。当然,他们的资历和身世不可同日而语,馆长所经历的磨难也是他无法想象的。但他听后心里反而有些许莫名的宽慰感。在他心目中非常令人崇敬的老馆长的人生尚且如此多灾多难,自己的磨难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在馆长讲到他那个“寒”时,林远飞又有了种毛骨悚然的共鸣感。自己现在面临的某种困境,和馆长的不可同日而语,但恐怕也是种馆长所无法想象的“寒”吧?可我这是什么年代哪?怎么也会不寒而栗呢?而且,我的“寒”岂是喝几口酒能解的?又不知会不会也像他那样,一寒十年哪!

真那样的话,我宁肯回到他们那个年代去,到而今还有个翻身的日子。我那孩子要是郑小彗真把他生下来,处置不当的话,真不知我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云开日出的那一天啊!

可能见林远飞有些走神,馆长把酒瓶盖子给塞了起来,俯身放进桌肚里:“看来小林你真不会喝酒啊,那就少喝点吧。”

林远飞慌忙解释:“我是不太会喝酒,可是馆长你怎么也不喝呢?时间还早哪。”

馆长微微一笑:“你没看出来吗?不是因为你没陪好我。没听过有时候会有人叫我汪三两吗?说的就是我喝酒几乎从来不会过三两。不像有的人,一上场就冲得很,以至于人称某一瓶,甚至某一缸,实际上每喝必醉,每醉必乱,弄得臭名远扬,还自以为海量而扬扬得意。其实真要我和他们拼起这个来,恐怕不会占下风。但是不,我喝酒就这样,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了,每天不喝点就好像缺了点什么,甚至打不起精神来,可是也难得会过量,一般每顿不会过三两。这能耐一般人也做不到吧?”

林远飞连忙点头:“馆长的自控力很强啊。”

“对喽,就是要有所节制,所谓适度是也,中庸是也。不光喝酒,凡事皆如此。实在说,这也是我从那股子‘寒’气中悟出来的人生宝典啊。你想,当年局里大小干部也不少,为什么独独会把我派下去挂职?为什么并不是局领导,根本算不上走资派的我,也会给斗个死去活来?为什么末了还要把我赶下去十年,不寒而栗?这首先当然是我的命不好,碰上了那个人人自危的特殊年代。这是我这代人悲剧命运的共性,是政治大环境使然。我也相信,从你这辈开始,今后就不必再担忧会重演我的悲剧。但我那份严寒也不是没给我有益的教训,那也是我在茅屋里痛定思痛悟得的。那就是:我这悲剧命运中的个性因素是什么?其中有没有我自己的性格缺陷的原因呢?当然是有的。现在你恐怕感觉不出来吧?我知道现在不少人背后管我叫老好人,温良恭俭让,见面先拱手,开口三分笑。可你知道吗?我像你这般大时,可叫个血气方刚!自以为聪明,志得意满,自以为正直,挥斥方遒,自以为光明磊落,指点江山,其实却犯了许多官场上、政治上和为人上的大忌啊。当然,具体怎么回事就不说了。反正我是痛定思痛喽。”

汪馆长忽然停住话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林远飞,似乎在犹豫什么,终于又举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下林远飞的杯子,说:

“小林你呢,还很年轻,学历、素质在馆里都有很好的评价,尤为难得的是,你为人谦和,不事张扬。其实我看得很清楚,你是真正用心读过点书的,因此很多方面你有自己的思想,却不因此趾高气扬,半瓶子醋穷晃荡。像你这年龄的年轻人,这么稳健的并不多,所以我对你一直很看好。只不过,今天既然说到了自己,顺带着再卖几句老吧。就是说,倘若你可以从我这个反面教材身上悟到些对自己今后有用的东西的话,我的这辈子也算没白‘寒’了……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年轻人思想新、包袱少,工作上大胆泼辣、积极努力都是应该提倡的。现在的政治局面也是前所未有地开明,而且看来应该会越来越开明,所以在这方面你也不必像我们当年那样过于缩手缩脚。只是,在日常的为人处世上,可能我还是过于保守了些,总觉得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敢说就可以无拘无束了。有回我听你跟人说起过柳青。知道吗?我也读过他的小说的。对,《创业史》里他就说过,人生的路很长很长,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你信不信?有时候,一个人确实只要一步不慎,就可能成千古恨哪……对,还是适度的意思,差不多也就是中庸的意思。

“你读过大学,应该明白中庸的意思吧?对,‘中庸’里的‘中’首先有‘适宜、合适,合乎一定的标准’的含义。这个‘中’,读如‘重’,如你这话很中听的‘中’,就是这个含义。孔子曰‘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礼记·中庸》说圣人‘从容中道’,所有这些‘中道’,都是中于道、合于道的意思。这个‘道’就是‘礼’。所以儒家所谓的‘中庸’应该首先指的是适宜、符合‘礼’的行为。”

林远飞由衷地叹赏起来:“馆长你懂得可真多啊!这么一解释,我对‘中庸’概念的理解才真正丰富而准确了。”

汪馆长微微一笑:“在现实生活中,‘中庸’还有一层含义是最普遍的认识,就是我们通常所指的,不逾矩、不偏执、不极端的意思。这一点,中国老百姓都明白,也最受人欢迎了。可是你研究过吗?现实生活中,真正做到中庸、稳健的能有几个人?难就难在:‘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而与欲望有关的诱惑,现实中又实在是太多太多,一遇到这些,大多数人就把持不住了,便不由得成了钟摆,晃过来,晃过去,永远‘中’不成。为什么晃个不止?名也,利也,欲也,望也,而这些都是没有止境的,所以说不晃也难。就好比喝酒,没有的话,六毛九一斤的瓜干酒也有滋有味。一旦条件好起来,你六块九的喝着还觉得有股子尿臊味。为什么?就因为邻桌人在喝九块九的!那钟摆倒罢了,晃个头晕眼花也算了。现实里,多少人偶一不慎,就晃到云里下不来,或者栽到沟里爬不起喽……”

听到这里,林远飞心里又是一凛,深深钦佩馆长的学识和悟性之高。过去从来没机会听他说过这么深透的人生道理,顿时有了种刮目相看的尊崇感。

但与此同时,他也忽然生出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暗暗怀疑馆长的话是不是有所指的。如果是,是一种泛指还是确指?确指的话,会是什么?难道会是郑小彗?

他顿觉脸上阵阵发烫,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向馆长弓下腰去,衷心地说:“汪馆长,真是太感谢你了,今天有幸受教,你的高论真让我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所以,今后你要觉得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你随时指出,多多批评!”说着,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汪馆长也站起来,爽快地一口干了自己的酒,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几下:“哪里哪里,都是些酒话而已。我呢,姑妄一说,你呢,姑妄一听。来日方长,关键是我们都能生活好、工作好。如今的年头,好着呢!我们就不说了,夕阳西下啦。你们这辈人,可真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赶上好时候了,相信你一定会前途无量!对了,顺便说一句,你小子福分也不浅哪,有喻佳做妻子,再理想不过了。那回她来看你的时候,我和她交谈过几句,感觉很不错,是个坦荡的女子。”

坦荡?林远飞还没听谁这么评价一个女人的,不禁很是好奇。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嘛。我的意思是,她给我善良有量、雍容大方、不会蝇营狗苟、不爱小肚鸡肠的感觉。这种人才可能通情达理。而不管男人女人,通情达理最是难得!我这人才疏学浅,用词可能不当,但毕竟一把年纪了,看人自以为还有点眼光。相信我,好好惜福吧。”

说着,馆长挥挥手,夹起自己的布袋子——这也是他的一个特点,从没见他用过正儿八经的皮包,出出进进,上局里或地区开什么重要会议,也总是拎着这只看上去就是老大妈买菜购物用的灰布包,身上也几乎常年穿着有点褪色的中山装,整个是不修边幅——说了声:“劳驾你收拾下残局吧,我得走了。”

他也不让林远飞送,拱拱手,笑了笑,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飘然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楼道外。

林远飞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汪馆长只字未提我有什么具体问题,那他那番话恐怕就不会是有所指的。也许就是老辈人趁着酒兴对年轻人宣泄点情愫吧。不过他的话倒真有道理,的确是经验之谈和学养的积淀,我真得好好消化消化哪。

收拾完桌面,林远飞又把地板拖了一遍。到楼道西头卫生间去洗拖把的时候,局会议室里铿锵铿锵的京剧唱段吸引了他,推开门一看,收发老吴头独个坐在电视机前,歪着头鸡啄米般在打盹,他笑笑,想退回去。恰好老吴头醒了,扭头看见他,立刻嚷起来:“你小子,今天又来啥稀客啦?”

林远飞一怔,老吴头那个“又”,让他的神经敏感地抽动了一下,因为除了今天,自己几乎从来没在寝室里会过别的客,何谈“又”呢?脑海里随即闪现出寝室门上的气窗,于是试探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客人?”

“你屋里那么浓的酒香,当我没闻到?外头的电话响那么久,你也不晓得接一下,不是热闹在干啥?”

提到电话响过,林远飞的心又抽搐了一下。这也是让他敏感的事情,总会想到郑小彗。不过眼下顾不得考虑这个,于是他赶紧解释:“那是汪馆长。他找我谈点事耽搁了,后来我们就在办公室一起喝了几口。”

说到这里,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自己床底下汪馆长退回的那瓶酒,何不就送给老吴头呢?他要是真掌握点什么动静,也好笼络笼络他。于是立刻跑回寝室把那瓶酒拿了过来。

老吴头快七十了,平时一个人住在会议室边上一个兼做收发室的小隔间里,孤零零的,很无聊,也就很喜欢咪上几口。虽然像他自己说的,是个酒苍蝇(苍蝇谈不上酒量,却总爱叮在酒瓮或酒盅上),喝不多,但每餐必喝。因此一见林远飞手上的酒瓶,立马从藤椅上蹦起来,嘴里一个劲推辞着:“不要不要,我哪能喝你的酒?哟,还这么高档!”

那双手早已伸过来接住酒瓶,借着光反复看着,嘴巴再也合不拢。

林远飞说:“别客气。我前些天回家时带来的。你成天忙个不停,整个楼道里又只我们俩一天到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难得请你喝瓶酒也是应该的。酒呢还真是不错,托了人才买得到,出厂价12块。汪馆长刚才尝了,夸它气死茅台呢。”

“那是,那是,”老吴头受宠若惊,一个劲地打躬道谢,“这辈子我还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呢。托福,托福!”

林远飞也暗自高兴,轻飘飘地回到了寝室。第一件事就是拖了把椅子站上去,把气窗关严。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索性又找了根细铁丝,穿进气窗插销孔里把它拴死,这才似乎了了件大心事般,端起杯子,一口气灌下半杯水去,然后舒舒服服往被窝上一躺,想歇一会,不知不觉竟眯着了。

其实也没怎么睡着,意识仿佛还清楚得很,依稀觉得自己还在和馆长喝酒,忽然门一响,竟是喻佳进来了。馆长高兴地对喻佳说:“喻佳呀,我看人是不会错的,林远飞有你做妻子,再理想不过了。因为你是个坦荡的女子,通情达理,心地善良,不会蝇营狗苟,也不是小肚鸡肠之流。”

哪知喻佳竟毫不客气地反驳馆长说:“你刚才跟林远飞说的那番话,我也都听到了,说得对极了。可你现在这话说得可没道理了。林远飞背着我做那些丑事,难道我也该任由他胡作非为吗?”

馆长朝林远飞板起脸来:“没错,喻佳这么通情达理,林远飞你还胡作非为可太不应该了。其实这事我早就知道了!老实坦白吧,否则我立马叫你滚回泽溪去!”

林远飞嗵一下从床上竖直起来——室内空空如也,没有喻佳,自然也没有什么馆长。只有日光灯在头上亮亮地逼视着他,镇流器的嗡嗡声仿佛也在逼迫他老实坦白。

不对!今天馆长这番话肯定不是单纯的酒话,更不是空穴来风!他明明是在暗示我什么嘛,我怎么就自以为太平呢?

他一屁股坐到馆长的办公桌前,哆哆嗦嗦地摸出香烟来,埋着头大口地吞吐了一阵,心犹自怦怦地跳个不停。

他下意识地拉开馆长的抽屉——馆长的抽屉除了中间一个大的,其余都是不上锁的,里面都是些文件、一般资料之类并不重要的东西。林远飞平时无聊的时候也会在里面翻着看些觉得稀奇的材料。现在翻了几下,并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于是又把抽屉一一关上。

就在他想再点支烟的时候,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脚边的字纸篓里,心突地一跳,一种奇异的直觉让他抓起字纸篓,把半篓废纸统统倒在地板中央。

没扒拉几下,一只揉成团的信封便突入他眼帘。展开一看,他哇的一声大叫起来——

那稚拙而执拗、螃蟹般张牙舞爪的字迹,不是郑小彗的又是谁的?

——藩城市运河大街153号市科技馆汪馆长亲收。

地址处填的是:内详。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我回泽溪期间她写来的!

这么说,汪馆长对我赶回家的真正原因,恐怕也是有数的了。老天哎,我回来还有鼻子有眼地骗他说母亲得的是心绞痛,抢救及时才没出事……

郑小彗,你太过分了!太……太可恶了!

他强抑着愤怒和狂乱的喘息,反反复复地又在其他字纸里翻了个遍,最终失望地瘫坐在床上。

显然,汪馆长把信毁弃了,或者,收起来了。但林远飞心里很清楚,信的内容看不看其实并无什么意义。郑小彗和汪馆长素昧平生,她给汪馆长写信,会说些什么,还用得着猜吗?无非又是痴望馆长能向我施压,以满足她那奢望!

太可怕了,我居然会碰上这么个死缠烂打又诡计多端的女人!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我总有种不祥的感觉,怪不得馆长会说出那么一番语重心长的话!

天哪,这叫我以后还怎么见他?

咝……

林远飞丧魂落魄地抽着冷气,好一阵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不过,馆长既然会那么说,显然是出于好心。至少,他并没有帮助郑小彗来做我工作的意思。喻佳在无形中起了作用,馆长是看好她的。他实际上还是在维护我,诫勉我也是希望我今后能痛定思痛,把路子走正。否则,他不必用这种方式和我谈,我的调动他也绝不会再进行——这么看,还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哪,闯了这么个大祸,喻佳没给我添乱,馆长也没把我一棍子打死的意思……要是换个人当馆长,我的前途岂不要生生断送在郑小彗手上?

此时又想到郑小彗,林远飞刚有些平缓的心境里突然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这事岂不是再一次证明,郑小彗绝不是等闲之辈?就算我暂时过了馆长这一关,下面她还不知会做出些什么文章来呢!弄不好,只怕我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呢!

要是她真的再把那孩子生下来的话……我的天哎!

——她真敢把孩子生下来?

电话铃响的时候,林远飞刚好拿着饭盆,准备到食堂吃午饭。楼道里空无一人,同事们要么回家,要么也到食堂去了。这时候的电话,林远飞本也可以不接的,但出于某种潜伏的心理,他还是疾步奔去拿起了话筒。

“喂?”

“林远飞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林远飞的心堤訇然崩溃,激流涌动:“你……”

他觉得脚下的地板在左右倾斜,赶紧伸手扶住墙壁并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心里却暗暗叹息着,好一会没法开口。

好久没有听到这熟稔而越来越感觉可怖的声音了。

这是一九八一年九月下旬的一天,后来就成为林远飞此生永远忘怀不了的一个特殊的时日。

这一天,距他与郑小彗最后见面的日子过去了有半年多。在最初的两三个月里,郑小彗也曾冷不丁地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是以不快告终。内容每次会有些小小的新话题,但主题则始终围绕着孩子的生与不生。林远飞挖空心思,苦口婆心加威逼利诱,坚持劝说她打掉孩子,她则愣是像一块千年磐石,丝毫不为所动。

林远飞渐渐习惯了这种格局,也在心里做好了孩子生下来的准备。

谁让我碰上这么个愚顽而痴执的女人呢?我无能为力了,我也尽力了。她愿意吃苦头,就让她去吃吧。我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那就付吧。孩子将来会有什么命运,就让上苍来决定吧。孩子将来的成长,该我负什么责,我就努力负什么责吧。或许,人确乎有命,这就是我的命数所在;而有个属于她的孩子,多少可以让她得到某种心理寄慰,也可算得是我对她的一种偿付吧?

只是,这也未免太苦了这孩子了。他是个活生生的生命,不是工具!不是药石!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孩子的命吧?

发现馆长已了然自己的隐私后,林远飞曾惶恐过一阵。他也曾多次试图再找个机会,索性向馆长坦陈私密,求得他的谅解,但每次都是事到临头就打起了退堂鼓。而馆长则完全像是压根不知道什么一样,从来没有主动和他提起过任何有关这个问题的话头,连一点类似那晚谈话的暗示也再没有过。

事实上,他们也没再在一起吃过饭。虽然林远飞曾经在有一天下班时邀请馆长上附近的饭店坐坐,馆长却说有事而一口回绝了。馆长确实也是很忙的,就馆里目前的局面而言,一切都在初创之中,可谓百事待举。馆长甚至很少有在办公室里坐着的时候,不是上地区或局里开会,就是到基层或区局去参加各种活动,因此林远飞连见他面的机会都越来越少。

后来林远飞就打消了主动说起自己事情的念头。因为一切情况都表明,郑小彗的信(一次或几次?)并没有影响馆长对自己的看法。他不仅再没有提起什么,林远飞也再也没在他的字纸篓里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更重要的是,林远飞的人事关系不仅如期在这年的四月初正式调了过来,当他在五一劳动节假期内和喻佳到陕西她大舅处旅行结婚的时候,馆长还特地给他多放了一周假。

或许这一切原本就是误会,仅凭那个信封能证明什么呢?那几个字不过是有点像郑小彗的而已,是我神经过敏而误以为是她写来的?

林远飞这么想也不完全是自我安慰。他后来在电话中明确问过郑小彗是不是给馆长写过信,被郑小彗一口否定。虽然她的语气显得有些虚弱,虽然她的话经常是真真假假,令人难以置信,但在这点上,林远飞希望是真的。

林远飞和喻佳的婚礼是十分低调的,好在那年头也还不太时兴大操大办。他除了在馆里和泽溪原学校里散发了一些喜糖外,社会上都尽量不事声张。甚至连一桌正经喜酒也没办,就是两家子亲戚们聚在一起吃了个饭就算了事。双方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没有什么老框框。林远飞和喻佳也属于那种观念比较开通的人,许多地方重实而不重名。何况都觉得,两个人都同居一两年了,没有什么铺张的必要。因此,他们甚至连刚刚开始流行的婚纱照也没去照一张,就算把婚事给办了。

对此,林远飞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愧疚的。原因也在于郑小彗身上,他私心里因此鼓不起做大婚事的劲头,甚至还担心会不会被她得知而弄出什么名堂来。在去陕西途中,他对喻佳表露过歉意。所幸喻佳又一次表现出她的善解人意,她说办了证就是法律认可的夫妻了,社会上习惯的那些虚浮的套路她从来不在乎,但愿从此能够太平点生活就是万幸了。

林远飞清楚喻佳指的是什么。他又何尝不如是期望呢?

事实上,郑小彗在这点上表现得也出乎意料地配合或曰奇怪。从四月他们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婚事至今,她再也没来找过林远飞,而且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来过。她完全就像是彗星离开地球那样飞逝得无影无踪了。

林远飞得到了难得的喘息机会。时间一长,他私下里甚至还滋生出一个不敢多想却又始终在暗暗期盼着的念头:没准她知道了自己的态度和实际行动后,逐渐失去了信心,从而放弃了她的痴妄。(他深信她是会知道自己办婚事的消息的,因为她给他的一贯印象就是如此,似乎始终能够掌握他的重要动向和信息。而这类消息,她只消以一般人身份给馆里人打个电话就很容易刺探得到。)

甚至,郑小彗悄悄地做掉孩子,理智地开始自己生活的可能应该也是有的。毕竟她再痴迷也还是个相当精明的女人,何苦长期与人为敌,最终实际上与自己为敌、与孩子为敌下去呢?

没想到,她又出现了!

神出鬼没地出现了。

突如其来地出现了。

也许,她只是一时兴起打个电话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吧?

但是,郑小彗接下来的话,彻底揉碎了林远飞的最后一丝幻想:

“我想见见你,你能过来一下吗?”

“……电话里不能说吗?”

“你最好还是来一下。”

“那……你在哪里?”林远飞惊恐地向楼道里看了一眼,深恐她又在附近等着他。可是郑小彗说,她此刻正在火车站候车室里。

“你怎么跑到……那可很远啊,怕来不及吧,你是出门去吗?”

“是的。”

林远飞现在对郑小彗已有了一种越发严重的心理障碍,最好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她,连她的声音也听不到。因为经验告诉他,无论通话还是见面,他最终得到的只有两个字:痛苦。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经验也告诉他,任何时候,只要郑小彗想见他,最终他就不可能不见她。而且,关键还在于,许多时候尤其是眼下这种时候,他也希望见到她,以期得到某个使自己相对有所安心的结果,就像人们忐忑不安地上医院做各种讨厌甚至可怕的检查,希望的并不是发现疾病,而是排除可能患病的威胁——虽然他始终没有得到过自己想得到的结果。

于是他答应马上赶过去。

昨天刚过强台风,今天阵雨仍断断续续下着,挂满水珠的树枝战栗着,好像在哭泣。马路上到处都沾着湿漉漉的枯枝败叶,空气里明显有了潮潮的秋意。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又值中午,火车站候车室里的旅客虽比以往感觉要少些,但那股特有的气息一如既往地混浊难闻。烟火气、汗酸味、嗡嗡的说话声,加上空气不流通形成的潮闷气息还是扑鼻地令人烦闷。水磨地坪也被人踩得脏兮兮滑塌塌的,令人一进来就感到老大的压抑。

更令林远飞不舒服的是郑小彗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

他在一排一排纷乱的人腿和行李包中穿行了两趟,也没能发现她的影子。正在气沮地想着她会不会已经上了火车时,远处喂的一声传来,他掉头一看,正是郑小彗。原来她在母婴候车室里!

居然忘了,她已是个临产的孕妇!

忘是自然不会忘的,但潜意识里始终希望着她不会有这一天的林远飞,至此才万分绝望而恐惧地意识到,某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现实,已如一张漆黑的大网,铺天盖地、无可抗拒地罩住了自己。

他喘息起来,内心踌躇着,一时竟强烈地想要拔腿逃开去,实际上却是在快步走向母婴候车室。

这里出奇地安静。两长排座椅都空着,只有门口的角落里坐着郑小彗和离她不远处两个抱着幼儿的农妇。林远飞在离郑小彗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畏怯的目光像个受惊的蛾子在郑小彗的肚子上飞速地掠了一眼,迅即飞了开去。

再也想象不出,郑小彗的肚子已圆滚滚的,膨得像个球。而她一手扶着肚皮,一手撑着腰肢站在那里,活脱脱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不,十足的孕妇!这从她的打扮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她穿着一件老妇常穿的那种宽大的灰色毛线外套,里面还套着件豆绿色的毛线衫,下面则是一条大号的黄军裤,裤管塞在一双半腰黄雨靴里,整个人看上去臃肿而滞重。

“你过来呀,坐一会嘛。”

郑小彗的举止也明显迟钝,她屈着腿小心地矮下身子,用手在身边的椅面上擦抚了一下,那苍白而晦暗的脸上却阳光般溢满了笑意。

林远飞一个劲地摇头,依然站在原地不动。为了掩饰自己怎么也扭不转的悲苦表情,他假意去看她边上那两个农妇,不意那两个女人也正在暗暗地审视着他,他的脸立刻烫了起来。

郑小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却落在农妇怀里的孩子身上:“很可爱的小宝宝是吗?才两个月大,就会笑了。你看他的头发,那么浓,那么乌黑。不过我们的宝宝肯定会比他可爱的。你不知道哟,他将来一定是个急性子,这些天老在肚子里踢我,急着要看看外面的美好世界吧。不过他可乖巧了,我只要拍拍他,对他说不要急,不要急,妈妈需要安静,你也需要长得更强壮一点,他就马上不踢我了……”

林远飞听她这么说,倍觉不自在,便打断她的话,悄声说:“你方便的话,我们到外面坐一会好吗?”

郑小彗摇摇头,自己坐了下去:“外面的空气对宝宝可不好。火车也就要开了。再说,我找你也没什么大事。你过来一点总可以吧?”

林远飞硬着头皮向她靠了一步,目光却固执地看着地上。郑小彗向他翻了翻白眼,脸上依然笑眯眯的:“我回上海娘家去。孩子的预产期不到一个月了,在藩城是没法生的……那怎么可能?我养父母要是知道了,不把孩子掐死才怪呢!所以这几个月我都是住在上海的。这次临时回来几天,也都住在好朋友家里。老实告诉你,如果他们知道孩子是你的,你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林远飞痛苦地皱起眉头:“真要那样,我倒宁肯让他们及早知道了。”

“做梦吧你。到现在你还妄想扼杀宝宝的生命,你不觉得你太狠心了吗?”

“怎么是狠心呢?明明知道这是……算了,到这个地步,我说什么也没意义了。我要再一次声明的是,孩子是你一意孤行生下来的,有无数可想而知的和无法预知的痛苦和麻烦在等着他。他将来要是有什么怨言,你别怪我就行……你别激动,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只是话要说清楚,希望你太太平平把他生下来。将来我会承担我应尽的义务的。”

“我才不要你的鬼义务呢!真当我要的就是这个?”

“我……”林远飞头皮又是一阵发麻。他本想说那你要的是什么,但随即反应过来,知道就着这个话头再说下去,就又要陷入以往的吵闹中去了,于是硬把话头咽了下去。

好在今天郑小彗显然也不想和他再理论什么,自己把话头扭开了。只见她手上变戏法般出现一个红纸包,递给林远飞,脸上也浮现出一丝令林远飞胆寒的怪怪的笑来:“这个你拿着。”

林远飞触电般向后跳开去:“这是什么?”

“恭贺你新婚大喜呀!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好过一场吧,将来你再讨厌我,起码也还是我孩子的父亲吧,所以……”

熊熊怒火腾上脑门,林远飞反感得差点叫嚷开来,但目光一落在身边的那两个正张着嘴巴看好戏的农妇身上,立刻改变了话语:“谢谢你。”他竭力镇定地说,“我的确结婚了。这是既成事实,你早就知道的。但我不需要也没有收过任何人的礼金。现在你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希望你和孩子一切平安!”

说完,他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母婴候车室。一直走到大候车室入口的时候,他的身子还在剧烈地哆嗦着。他拼命做着深呼吸,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冷静。双脚即将跨出候车室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头——郑小彗扶着母婴候车室的门站在那里。远远地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想必不会是愉快的。

他的心倏地一悸:我是不是真的太狠心了些?既然已经这样了,我怎么就不能稍稍说几句温暖点的话呢?

但他没有片刻停留,快步汇入了广场上的人流。

外面的雨又大了起来,他没带雨具,浑身上下不一会就湿透了。但他丝毫不在意,心头那股子到处乱窜却无处宣泄的复杂气息仍然在炽热地燃烧着,他巴不得让身体降降温。

就这样,一支离弦的利箭,铮铮作响着,再也不容抗拒地牢牢扎入了林远飞的生命之中。

巧合的是,林远飞收到郑小彗信的这天,藩城的天空中刚好飘起了一九八二年初的最后一场冬雪。这个日子距他们初次同居的那个雪夜,正好一年多一点。

所不同的是,今冬这场雪虽然不大,却持续了很长时日,下下停停,前面的未化,后面的又黏附上来。瑟瑟阴风里,天气异常寒冷。藩城的地面上、屋顶上、广告牌和电线杆甚至长长的电线上都覆盖着积雪,许多粗大的老树都被沉重的积雪压断了好些枝条,露出惨不忍睹的断茬。屋檐上则垂挂起多年未见的细长冰凌,马路边缘上起伏着黑不溜秋铁疙瘩一样坚硬的冰冻。显然,这是一个酷寒的严冬。

林远飞早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邮差把局里的信件送到收发室来的时候,只要他不出差或外出办事,总会先一步候在收发室里。老吴头一把各单位的信件和报纸分好,他就把科技馆的取走了。这样,他就可以尽量确保自己的信件不必经过馆里人而直接到自己手中。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真的看到郑小彗的来信后,他的心还是一阵潮涌般地紧张不已,尤其是这封信,竟出乎意料地厚。好在身边没有旁人,他将信迅速塞进口袋,先把馆里的信、报扔在办公室主任桌上,然后扭头就往寝室跑。

馆长出差在外,今天他可以不必跑到厕所里或外面去看信。

关上房门后,他难得地不像往常那样急切地撕开信封,而是先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竭力使自己镇定一些。他把信封对着光反复观摩了好一会,再次确信是郑小彗的信后,胸中越发郁闷了。此时他的心理实在是很矛盾的,既急切地希望看到内容,却又害怕看到自己预期已久的那个消息。而且,这封信捏在手里比以往任何一封信都厚实得多。

有什么必要写这么多?

经验早已告诉他,郑小彗的来信、来电,或来人,对他来说,永远不可能有任何好消息,永远意味着创痛,意味着忧伤,意味着痛苦、烦闷和绝望!

不仅信很长,郑小彗还破天荒地对他有了称呼:

林远飞先生:

你好!

恭喜你,你做父亲了!

我们的儿子平安降生于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六号。他的名字叫言真。因为我生母姓言,他理应随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呵护我、支撑我生命的慈母的姓。

我的第二生命终于真真实实、冲破魔爪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将来也一定会成长为一个真正了不起的男子汉!

我不在乎你以后会不会在意十二月六日这个不平常的日子。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一天你在干些什么。你一定和你的新婚太太在欢笑,在享乐,在计划今后美好的幸福生活吧?可是,你想过我在遥远的上海,一个因为没有名分而不得不偷偷选择的破旧的小医院里,凄凄惨惨地哭天喊地吗?

疼痛、悲伤不会让我流一滴眼泪,我是在为儿子委屈,为他呐喊:天下有几个孩子出生的那一刻看不到父亲慈爱的目光?天下有哪一个孩子在娘肚子里就每时每刻面临着他的父亲和爷爷残忍的死亡威胁?

可是这个孩子真把我气坏了,居然长得那么像你。眼睛、眉毛、嘴巴,还有那天真纯洁的笑容,都是那么像你。虽然我现在早已看不到你的一丝笑容。我白天黑夜都在看着他,永远也看不够。但我不敢多看他的笑容。等到哪一天他明白自己的命运,懂得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的时候,他还笑得出来吗?

但是请你放心,有我这个坚强的母亲在,他就是平安的!将来他也会一天天更明白,他有一个最大的幸运,就是他的母亲比其他任何母亲都爱他、疼他、照顾他!他还有一个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地帮助他的好外婆,他也是有福气的!

生下他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最成功的特大收获,最充满希望的一个胜利!因此我丝毫不会感到后悔,永远不会害怕任何艰难。现在我每天都沉浸在无比幸福的快乐中。因为,我的儿子是个聪明漂亮的大胖小子,一头黑色的金子一样乌黑的头发,一双明亮聪明的大眼睛,比我想象的还要可爱一百倍。请你记住吧,记住这个在娘肚里就饱受辛苦,听不到一点父亲声息的儿子,生下来竟然还有七斤二两重。我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成长为一个高大英武、比你有出息一百倍的好男儿。

但是,我来信的主要目的是要告诉你,还有他那个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爷爷,你们永远也别想见到他。因为你们根本就是他生命的刽子手!不共戴天的大敌人!

好了,再也不想多说什么了。我要给宝宝喂奶了。他的小手又在抓个不停了。可怜的小宝贝,你能抓到什么啊?想到这些,我的泪水又止不住了……

对了,这张照片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妈看的,因为她也是做母亲的人。我永远记得,到你家时,只有她悄悄地对我说过几句体贴的话。可是,因为你们的原因,我只好对不起,她也别想看到自己的亲孙子。这不能怪我残忍。

信末照例没有署名。

信纸上不少地方字迹有些洇糊,斑斑点点,显然是泪水浸润的缘故。

注意到这个细节,林远飞倍觉难堪。信上的字字句句也仿佛一条条呼呼作响的皮鞭,抽得他喘不过气来,心头一时间充满了罪恶的感觉,同时也充斥着欲辩无奈的窝囊。但此时他顾不上多考虑什么,哆嗦着拿起信封,使劲抖了几下,果然有张一寸的黑白照片滑落在桌面上。

呀,这孩子……他惊叹了一声,浑身的血液更加汹涌地奔窜开来——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孩,头上戴着个白色的毛线帽子,面无笑容地、似乎还有点怯生生地注视着他。

他……他真的像我吗?

眉毛这一块倒好像有点像呢。可是她说得那么夸张,他还根本不会笑呢——什么刽子手,什么死亡威胁,你讲理不讲理?我们的目的是这个吗?你明明知道我们反对生下他,根本是在为他的命运担忧,明知他的命运将异常艰难,还强行把他带到人间来,岂不是更不人道、更残酷吗?

哎呀,现在还想这些干吗?无论如何这孩子是无辜的。现在他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我就要义不容辞地承担起我的责任,哪怕呕心沥血,也要尽可能使他生活得好一点!这,对她也是一个很大的补偿。

只是无论我能做些什么,最终还是苦了这孩子了——如果她肯把孩子给我们养就好了……

这怎么可能啊!这孩子毫无疑问是她的命根子、她现在的救命稻草、她今后生活的精神支柱,她绝不会把孩子交给我们的。仅仅是出于情感失落的报复心理,她也不可能把孩子给我们的。她是多么忮刻而执迷不悟,难道我还没领教够吗?何况,即便她真肯把孩子给我们带,我们就带得了了吗?

在我这儿根本不可能,放在泽溪倒应该可以。但是家里突然冒出个孩子来,对外界该怎么说?尤其是对喻佳父母又该怎么说?就算现在能把一切圆过去,将来也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的。等到他越长越像我的时候,种种流言、种种飞语,不把人压死,也会把人压垮。而且时间长了,这种事必然会传到喻佳家或者我单位这边来,到那时……不不不,只有让她带才是最现实的办法。

可是,万一哪天她承受不了压力,比如她有了理想的男人感情发生变化了,或者想结婚而男人不接受孩子,或者她养父母发觉而施加压力,等等,她都有可能改变主意。甚至,不排除哪一天她心血来潮而故意发难,硬要把孩子交给我们——她这人恐怕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那才叫可怕呢!

唉,郑小彗你这是干吗呀!干吗非把他生下来啊?……

他心情复杂地又拿起照片,可是只瞟了一眼,就放下了,而且还特意把照片反面朝上,这才感觉心安些。

他手抖抖地又点起一支烟猛吸开来,脑子里也像浓浓的烟雾一样混沌不清。

迷蒙间,那孩子竟从照片里爬了起来,张开细嫩的双手,摇摇晃晃、蹒蹒跚跚地向着自己走了过来,那脸上满是畏怯而冤溜溜的神情,小嘴巴一翕一翕的,似乎要哭,似乎又在轻轻地唤着爸爸、爸爸——林远飞腾地跳起来,双手使劲挥了几下,袅袅青烟散了开去,孩子也不见了。

他重重地敲了下脑袋,立刻把照片夹进信里,装进信封塞到了枕头下面。一转念,还是觉得不踏实,于是又从床肚里拖出自己的柳条箱,把信放进去锁好,心里才觉得稍稍踏实了些。

趁个星期天,林远飞回了次泽溪。

把信和照片给喻佳看的时候,林远飞心里是极其忐忑的。毕竟她是自己的妻子,对于自己的背叛及其愈演愈烈的后果,她虽然非常包容,但人非草木,其内心的压力和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一个明确的事实就是,没有郑小彗之前,喻佳的表现是相当乐天和活泼的,一看就是个心无芥蒂、毫不设防的人。和他相处时她多半都笑吟吟的,话也相当多。单位、家里、社会上什么趣谈逸闻她都爱和林远飞聊聊。可是出了这个事之后,虽然她对林远飞极少有指责或埋怨之言,但其他话似乎也因此冻结了。俩人独处的时候她的话明显少多了,彼此都刻意在回避着什么,林远飞还经常见到她若有所思地在出神。所以,之前林远飞经过反复考量,曾经决定从此对郑小彗的事情要有所保留,实在隐瞒不过的就轻描淡写一番,以免她和自己家人再承受过多的刺激。所以郑小彗坚持生孩子的过程与事实,他对喻佳很少提及。这次,本也不想把郑小彗的来信和孩子的照片给喻佳或家人看,但喻佳并不是愚钝之人,她很快就从林远飞那副心不在焉的萎靡状态上窥出了究竟:

“你就别这么憋屈自己了。有什么心事就痛痛快快说出来,你应该是很了解我的性格的,我们现在又是夫妻了,互相信赖是起码的原则。而且,很多问题别以为我没有思想准备。有什么烦恼和困境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不说同心同德,起码我可以帮你分担点精神压力。说吧,是不是孩子生了?算算日子早该生了。”

林远飞心头一热,老实地点了点头。

“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林远飞又迟疑了片刻,终于把信和照片拿了出来。喻佳一把抓起照片,仔细看了一会,竟哧哧地笑开来:“你这个坏家伙还蛮有福气的嘛,居然生了个儿子呢!计划生育哎,多数人只能有一个孩子,有人想要个儿子,求神拜佛还求不到呢。”

“福气!我都愁死了。”

“愁什么?这都是天意。人生在世,谁希望冬天里刮大风,春天里下冰雹?但天行有道,人生也有绕不过去的坎坎坷坷。与其悲天悯人、垂头丧气,不如顺其自然、承受考验。所以,这孩子既然生了,就好好地带大他。嘿,这小子还真有点像你呢。”

“心理作用罢了。”林远飞故意不以为然,“这么大的孩子能看出个啥来?差不多都这副模样。”

“也可能吧。有些孩子还是隐性遗传,一点都不像父母的也多得是。”喻佳说着又看起信来。林远飞紧张地抽着烟,暗地里却在窥视她的表情。果然她敛住了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看得十分认真。

林远飞赶紧打岔:“看这么仔细干吗?无非是在泄愤而已,还说得那么夸张,一点也不讲理。明明我们是为她和孩子的根本利益考虑,反过来把我们说成刽子手……”

万万没想到,喻佳的反应却相当理智:“话是夸张了些,不过也不是全无道理……到底还是个初谙人事的女孩子,独自承受这么大的失落。换个人,发疯寻死、胡搅蛮缠的可能都不排除,所以她冲你发泄几句也是正常的。别太当回事的应该是你。你想过没有?也许幸亏有了这个孩子,她才能熬过这一关……这是当然,谁都不希望用这么种极不理智的办法来解决问题,老实说我更不愿意。但现在既然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就应该换个角度考虑问题。我觉得,现在大家最明智的态度就是不要再互相指责、吵闹不已。务实地处理好孩子的养育问题要紧。搞好了,说不定还能把坏事变好事……她不配合是她的事,你想过没有,你该怎样尽自己的责任?你不用担心我,我这人还是现实的。只要合情合理,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决不会给你添乱……这么吧,现在你不是每个月交给我20块钱吗?以后就别交了,把这个贴给她,应该差不多了吧?”

心潮一阵汹涌,林远飞差点落下眼泪。他大口吞吐着烟雾,才把情绪压抑了一些。嗫嚅了半晌,他终于明确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的也差不多。我大概了解了一下,按照法律精神和有些案例,结合我的收入,每个月补贴她20块钱只多不少了。”

其实林远飞原先想的是补贴郑小彗25块到30块钱,但这相当于自己工资的三分之一多了,因此他故意顺着喻佳的想法说,想让她感觉好些。

喻佳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不过你还得另外有些准备,遇到什么意外情况和重大年节时,额外的开支也是少不了的。但有一点你必须和她明确,这费用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很轻松的。而且费用里应该是包括孩子日常生活开支和一般医疗等费用的。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不能无限制地乱要钱。”

“这当然。她要是再过分要求什么,我也不会轻易答应的。我已经给你和家里人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起码的原则是不能过于影响我们的基本生活。不过,实际上我一时不慎造成的麻烦,已经够我们揪心一辈子的了……喻佳,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也许都是同学过来的,也许是相处时间很久了,平时林远飞已经形成一种习惯,很少在喻佳面前流露内心的真实感受,甚至甜言蜜语也只在特殊情境下才偶尔露那么几句。所以,尽管此时心里很想多说些什么,却就是说不出口来。

不过,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喻佳真的不在乎,她的性格渐渐也和林远飞有了类似之处,平时也很少对他撒娇或做小女子态,两个人之间更多的是一种心灵的相通和默契。所以见林远飞这副窘相,她轻轻地道了声“你呀”,就把话题岔开了:“你爸妈那里你说了没有?郑小彗的信上可是让你把照片给你妈的。”

“你说我该给吗?”

“当然该给。都说老人是隔代亲,你爸是男人,可能还好些,你妈心里肯定要比你更牵挂孩子。不过,我觉得信就别给他们看了。问起什么来也说得策略些,何必让他们跟着难受呢?今后有什么麻烦我们俩商量着办,对他们尽量就报喜不报忧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幸运的是,郑小彗尽管说得那么惨,她的实际状况比我原先想象的还是好得多。亏了她上海有个生母,看来对她还真不错。要不然,以她家那种条件,就是养父母不反对,也没法想象她怎么能带得了这个孩子。”

林远飞心里酸酸的,为掩饰表情,扭头假装看窗外,不料视线正落在五斗橱镜子上,意外注意到自己的两鬓竟已乱茬茬地泛起了一片花白。他还以为是镜子上有水汽,伸手揩抹了一下再细看,毫无疑问,自己的头上不知几时起竟有了相当多的白发。唉,我这是怎么回事?才多大呀,就有了这么多白头发了!

他正在发愣,喻佳也凑过来,用手撩拨着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叹息道:“你刚注意到吗?后头也斑斑拉拉地白了不少啦。看看,看看,简直像个小老头了——可见人的心理对生理的影响有多大。以后怎么也要沉得住气些,有什么烦恼更不要闷在心里,单位不好发泄就回家来发泄好了,我反正知道你在愁些什么。只是不要学那些摔家伙打老婆的无赖相就好……拔是根本拔不完的,我看你还是弄点染发膏盖盖吧。”

“我才不染呢。”林远飞说,“少白头的人多得是。”

“唉,伍子胥一夜白了头,你比他也好不到哪去。可人家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回事?现在你该相信,盲目冲动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了吧?不过有些话我还想多说几句,你也该把心理好好调整一下了,一天到晚愁眉苦脸,非但于事无补,还只会让自己萎靡消沉,这早生华发就是个警钟。别忘了,你现在的担子是实实在在地压上肩了。打铁先要自身硬,真要为孩子着想,就先让自己坚强起来。否则,自己过不好,孩子也就照顾不好,弄不好将来赔了一个,还要搭上一个。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怎么不是?林远飞感激地点了点头,心中真有种豁然开朗之感。真得尽快打起精神来啊,人生的潮起潮落谁也免不了,那就既来之,则安之,现实地应对今后的局面吧。无论如何,我不能就此被厄运压垮!

幸运的是,我的选择还是正确的。换了郑小彗,是喻佳和我私生个孩子的话,她会作何反应?不可想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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