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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朱光潜与挚友朱自清

1980年夏,有次去看望朱光潜老师,他兴奋地告我,最近在清理旧稿信件时,发现保存下来的朱自清在抗战时期写给他的一封信。他说佩弦(朱自清)先生给他的信不少,但几经波折能幸运留存下来一封真不容易。他希望《文艺报》能发表一下。当场他将信给我看了。他说,佩弦的这封信有实际内容,不是一般的应酬信,因为他最近手头事多,如发表,最好请一位了解该信内容的人写篇导读的短文。

我向主持《文艺报》编辑部工作的副主编唐因汇报了此事,他说很好,《文艺报》需要这方面的稿子,叫我物色一位合适的人来写。我考虑了一下,建议请叶至善写。唐因认为合适,叫我尽快去办一下。

不久,叶至善约我一起去看望朱先生。恰巧约定的那天我有会,我告诉他去时一定要看看朱自清先生给朱光潜先生的一封信,如他愿意,请他写篇阅读这封信的说明,他说看了信后再定。

朱自清给朱光潜的这封信,信末只注了“廿六日”。我在1980年12月22日的日记中记载,叶圣陶先生明确地说该信是“1941年10月26日”写的,“孟实那时在四川乐山武汉大学任教”。

1981年第1期《文艺报》刊登了朱自清给朱光潜的这封信和叶至善写的跋。至善在给我稿子时说,在写跋过程中,为了弄清一些事实,他多次询问过他父亲叶圣陶。

朱自清的信——

孟实兄:

在乐山承兄带着游乌尤大佛,又看了蛮洞、龙泓寺。乌尤大佛固然久在梦想,但还不如蛮洞、龙泓寺的意味厚。那晚又诸多打扰。旅行中得着这么一个好东道主人,真是不容易,感谢之至!

我们十六日过干柏树,据说是匪窠,幸而平安过去。十九日到宜宾,街市繁华不亚于春熙路。十八日早过干碓窝,滩势很险。听了船夫的号子颇担心,幸而十几分钟也就过了。当日到纳溪县。第二天“赶黄鱼”上叙永。天下雨,车没到站因油尽打住。摸黑进城,走了十多里泥泞的石子路,相当狼狈。一住就是一礼拜,车子还没消息。亏得主人好,不觉得在做客。

兄批评《新理学》的文字,弟在船上已细看。除“势”那一个观念当时也有些怀疑是多余的以外,别的都是未曾见到的。读了兄的文字,真有豁然开朗之乐,佩服佩服。芝生兄回答似乎很费力(若我是他的话),但我渴想看看他的答文。无论如何,他给我的信说兄指出的地方只是他措辞欠斟酌,似乎说得太轻易了。到这儿遇见李广田兄了,他也早想看兄这篇文字,我就给他看了。

叙永是个边城。永宁河曲折从城中流过,蜿蜒多姿态。河上有上下两桥。站在桥上看,似乎颇旷远;而山高水深,更有一种幽味。东城长街十多里,都用石板铺就,很宽阔,有气象,西城是马路,石子却像刀尖似的,一下雨,到处泥浆,两城都不好走。

我的主人很好客,住的地方也不错。第一晚到这儿,因为船上蜷曲久了,伸直了睡,舒服得很。那几天吃得过饱,一夜尽做些梦。梦境记不清楚,但可以当得“娱目畅怀”一语。第二天写成一诗,抄奉一粲。夫人和小姐已到否?并念。祝好!

石荪、人楩二兄请致意。

弟自清顿首二十六日

好梦再叠何字韵

山阴道上一宵过,菜圃羊蹄乱睡魔。弱岁情怀偕日丽,承平风物人多。鱼龙曼洐欢无极,觉梦悬殊事有科。但恨此宵难再得,劳生敢计醒如何。

叶至善在跋中说:

十月十一日,我去燕南园看望朱光潜先生。朱先生给我看朱自清先生给他的一封信,说是无意中保存下来的。信纸已经发黄,是四川夹江产的竹帘纸,字是娟秀的行书。署名下面只写日期,是二十六日,这是一九四一年的十月二十六日。

抗战时期,朱自清先生在昆明西南联大教书。从一九四〇年夏天起,他有一年的休假期,就带着家眷到成都,把家安顿在望江楼对岸的宋公桥。一九四一年暑假后,他休假期满,十月八日搭木船顺岷江而下,十七日(原信作“十九日”,疑误)过宜宾,折入长江,次日到纳溪,再走公路到叙永。在叙永耽搁了十天,才搭上去昆明的汽车。他给朱光潜先生的这封信,就是在叙永写的。

看了这封信,才知道朱自清先生在过乐山的时候耽搁了一天,探望了几位在武汉大学教书的老朋友,朱光潜先生、叶石荪先生和杨人梗先生。朱光潜先生还陪他游了乌尤寺、大佛寺(就是凌云寺),还有蛮洞和龙泓寺。所谓“蛮洞”,据说是汉代人凿在石壁上的墓穴,乐山附近的山上都有,有的刻些图案和人物,不知道他们那天游的是哪个蛮洞。龙泓寺是一个石窟寺,规模很小。记得只有一排洞子,大多一人高,每个洞子里坐着一尊菩萨,只有一个洞子比较大,人可以进去。当时淹没在野草灌木之间,不知道现在整理了没有。

朱自清先生这次走水路一定有许多打算,一路上可以欣赏风景,过乐山可以看望老朋友;旅费可节省许多,在那个年头,大学教授也都学会了打算;还有个原因,就是乘长途汽车太麻烦,太辛苦。公路局的汽车少,车票还有人垄断;买不到票只好出高价跟司机商量。司机私下让搭的乘客有个外号,叫“黄鱼”。信上说的“赶黄鱼”,就是这么回事。西南联大在叙永有个分校。朱先生说的那位好客的主人是李铁夫,有赠给李铁夫的几首诗。

当时,冯友兰(就是信上的“芝生兄”)的所谓“贞元三书”之一的《新理学》已经问世。朱光潜先生写了一篇批评《新理学》的文章,刊登在《思想与时代》上,信的第三段说的就是这回事。

至于《好梦》那首诗,朱自清先生后来写过一则小序:“九月日夕,自成都抵叙永,甫得就榻酣眠。迩日饱饫肥甘,积食致梦,达旦不绝。梦境不能悉忆,只觉游目骋怀耳。”这里的“九月”可能是阴历。

朱自清先生的信,我看到的只有这一封。文笔清新,自不消说,读来感到亲切。凡是收信人朱光潜先生想要知道的事情,他只用了不到八百字,一件一件都说清楚了。为收信人着想,体会收信人的心思,是写好一封信的关键,朱自清先生的这封信是个好例子。

一九八〇年十月

朱光潜和朱自清是友谊至深的老友。

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先生在北平病逝,朱光潜当月连续写了两篇怀念老友的文章。朱光潜先生在我替他编选《艺文杂谈》时,主动提出他的《记朱佩弦先生》和《敬悼朱佩弦先生》两篇中,可选《敬悼朱佩弦先生》这篇。他在文中说:

在文艺界的朋友中,我认识最早而且得益也最多的要算佩弦先生。那还是民国十三年夏季,吴淞中国公学中学部因江浙战事停顿。我在上海闲着,夏丏尊先生邀我到上虞春晖中学去教英文。当时佩弦先生正在那里教国文。学校范围不大,大家朝夕相处,宛如一家人。佩弦和丏尊、子恺诸人都爱好文艺,常以所作相传视。我于无形中受了他们的影响,开始学习写作。我的第一篇处女作《无言之美》,就是在丏尊、佩弦两位先生鼓励之下写成的。他们认为我可以作说理文,就劝我走这一条路。这二十余年来我始终抱着这一条路走,如果有些微的成绩,就不能不归功于他们两位的诱导。[1]

佩弦先生逝世的当月,朱光潜抓紧在自己任主编的《文学杂志》组织了《朱自清先生纪念特辑》,请北大、清华、燕京等大学的一些教授、学者撰写文章,他们多是佩弦先生的同事或学生,写得很积极,“特辑”中朱自清先生的遗像、遗墨和信札,除家属提供的,不少是佩弦先生的朋友主动提供的。翻阅《文学杂志》第3卷第5期《朱自清先生纪念特辑》目录,有浦江清的《朱自清先生传略》、朱光潜的《敬悼朱佩弦先生》、冯友兰的《回念朱佩弦先生与闻一多先生》、俞平伯的《忆白马湖宁波旧游》、川岛的《不应该死的又死了一个》、余冠英的《佩弦先生的性情嗜好和他的病》、李广田的《哀念朱佩弦先生》、马文珍的《挽歌辞》、杨振声的《为追悼朱自清先生讲到中国文学系》、林庚的《朱自清先生的诗》、王瑶的《邂逅斋说诗缀忆》;朱自清先生遗作有《犹贤博弈斋诗钞选录》、散文《关于〈月夜蝉声〉〈沉默〉〈松堂游记〉》,信札有《寄俞平伯》《寄杨晦》。在1948年9月出版的《文学杂志》第3卷第4期上,编者将这个“纪念特辑”的目录作了醒目的预告。

朱光潜在主编《文学杂志》同时,1948年1月起又主编天津《民国日报·文艺》副刊。《文艺》系周刊,周一版,半个版面。

《文艺》副刊有个编委会,朱自清先生是编委成员之一。朱自清在1948年2月21日的日记中记载:“进城。访……从文等。至萃华楼参加《民国日报》的午餐会。”1948年5月17日:“上午读《民国日报》,下午开聘任委员会。”

《文艺》的固定作者阵容也可观,多为北平、天津一带的学者、教授,也有北方的青年作家,如胡适、沈从文、朱自清、俞平伯、废名、潘家洵、闻家驷、余冠英、常风、罗念生、程鹤西、林庚、袁可嘉、季羡林、汪曾祺、李瑛、马君玠、朱星、甘运衡、毕基初、冯健男等等。为纪念朱自清先生,《文艺》出了“追悼朱自清先生特刊”,刊有朱光潜的《记朱佩弦先生》、常风的《朱自清先生——作家、学者、教育家》、俞平伯的《佩弦兄挽辞》,还发表了少若的《〈诗言志辨〉——朱自清遗著》、萧望卿的《朱自清先生最近两年与文学》等纪念性的评论,评述朱自清对新文学的贡献,以及他的学术成就和完美人格。

朱光潜先生说,叶至善为朱自清这封信写的跋好,精确明白。他说书信也是值得关注的散文里的一个品种。

这期《文艺报》出来后,朱师母给我电话,说朱先生手头只有我们每期赠送他的一本,他想分送几位老朋友,到学校和海淀书店没买到,能不能再给或买几本。

我去送《文艺报》给朱先生那天下午,先生情绪甚好,他同我讲起他和朱自清先生的一些交往,此后多次,他又同我谈起过朱自清先生,他的所谈,多为我之前不知或知之不详的。

1983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将朱自清的《欧游杂记》和《伦敦杂记》两书合一出版,书名为《欧游杂记》(外一种),系该出版社“现代中国人看世界丛书”一种,出版社约我在书的后面写了篇介绍性的短文:《朱自清的欧游二记》。书出来后,我去给朱光潜老师送一本,他笑着说他已有了,并问我怎么也喜欢佩弦先生的散文。他说,佩弦先生对新文学的贡献,除诗写得好,就算散文了。朱自清是现代散文一代大家,留下了不少名篇。他赞许朱自清散文的平淡质朴,至性至情,文字讲究。他说:

读过《背影》和《祭亡妻》那一类文章的人们,都会知道佩弦先生富于至性深情;可是这至性深情背后也隐藏着一种深沉的忧郁,压得他不能发扬踔厉。[2]

他还提到朱自清1929年写的《白马湖》,说有的段落他以前能背下来:

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小马路的两边,一株间一株地种着小桃与杨柳。小桃上各缀着几朵重瓣的红花,像夜空的疏星。杨柳在暖风里不住地摇曳。在这路上走着,时而听见锐而长的火车的笛声是别有风味的。在春天,不论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马湖都好。——雨中田里菜花的颜色最早鲜艳;黑夜虽什么不见,但可静静地受用春天的力量。夏夜也有好处,有月时可以在湖里划小船,四面满是青霭。船上望别的村庄,像是蜃楼海市,浮在水上,迷离惝恍的;有时听见人声或犬吠,大有世外之感。若没有月呢,便在田野里看萤火,那萤火不是一星半点的,如你们在城中所见;那是成千成百的萤火。一片儿飞出来,像金线网似的,又像耍着许多火绳似的。只有一层使我愤恨。那里水田多,蚊子太多,而且几乎全闪闪烁烁是疟蚊子。我们一家都染了疟疾,至今三四年了,还有未断根的。蚊子多足以减少露坐夜谈或划船夜游的兴致,这未免是美中不足了。[3]

朱光潜1924年在白马湖与朱自清一同生活、工作过几个月,他有这种经历,读起来就格外亲切,浮想联翩。他甚至对我说,没有白马湖那秀丽的景色,没有那段与朱自清等友人宛如家人的相处,没有那种欢愉的环境和心境,他的《无言之美》是难以写出来的。朱光潜在《谈文学选本》文中说:“选某一时代文学作品就无异于对那时代文学加以批评,也就无异于替它写一部历史,同时,这也无异于选者替自己写一部精神生活的自传,叙述他自己与所选所弃的作品曾经发生过的因缘。”他说,如果我选一本朱自清的散文,肯定会将这篇《白马湖》收进去。

朱先生多次谈起,从白马湖时代至朱自清去世的二十多年里,在思想、学术和友谊方面,他得到过朱自清先生许多切实的帮助、鼓励和温暖。

他着重谈到《文艺心理学》和《谈美》的写作。1931年8月至1932年5月,朱自清在英国伦敦游学期间,仔细看了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和《谈美》两部书的原稿,提了很多建设性的意见,《文艺心理学》“第六章《美感与联想》就是因为朱自清对于原稿不满意而改作的”。朱自清还替这两部书作了两篇序,称《文艺心理学》是一部“介绍西洋近代美学的书”,也是有作者特有的“主张”的书。他在《序》中说:

美学大约还得算是年轻的学问,给一般读者说法的书几乎没有;这可窘住了中国翻译介绍的人。据我所知,我们现在的几部关于艺术或美学的书,大抵以日文书为底本;往往薄得可怜,用语行文又太将就原作,像是西洋人说中国话,总不能够让我们十二分听进去。再则这类书里,只有哲学的话头,很少心理的解释,不用说生理的。像“高头讲章”一般,美学差不多变成了丑学了。奇怪的是“美育代宗教说”提倡在十来年前,到如今才有这部头头是道,醰醰有味的谈美的书。……这部《文艺心理学》写来自具一种“美”,不是“高头讲章”,不是教科书,不是咬文嚼字或繁征博引的推理与考据;它步步引你入胜,断不会教你索然释手。[4]

《谈美》写于1932年,是继《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之后的“第十三封信”。作者自称该书是“通俗叙述”《文艺心理学》的“缩写本”。但朱自清并不这么看,他在《序》中说:《谈美》并非《文艺心理学》的“节略”,“它自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有些处是那部大书(《文艺心理学》)所不详的;有些是那里面没有的。——‘人生的艺术化;一章是著名的例子;这是孟实先生自己最重要的理论”。当时美学观念模糊、美学理论贫弱、爱好文艺的青年常苦于无所适从的现状,朱自清说《谈美》“这部小书”:

便是帮助你走出这些迷路的。首先,它让你将那些杂牌军队改编为正式军队;裁汰冗弱,补充械弹,所谓“兵在精而不在多”。其次指给你一些简捷不绕弯的道路让你走上前去,不至于彷徨在大野里,也不至于彷徨在牛角尖里。最后它告诉你怎样在咱们的旧环境中应用新战术;它自然只能给你一两个例子看,让你可以举一反三。它矫正你的错误,针砭你的缺失,鼓励你走向前去。[5]

朱先生说,佩弦先生对他写作《文艺心理学》有多方面的帮助,他在初版《作者的自白》中说:

这部书的完成靠许多朋友的帮助。第一是朱佩弦先生,他在欧洲旅途匆忙中替我仔细看过原稿,作了序,还给我许多谨慎的批评。第六章《美感与联想》就是因为他对于原稿不满意而改作的。

朱先生说现在回想起来,也还有可以补充的。他曾对我讲,《文艺心理学》的内容主要是介绍西方美学流派的,为了便于国内的读者理解,他采用阐述名画、名诗词的方法加以印证。初稿列举名画、名诗,西方和中国的都有。佩弦先生想到书的读者主要是中国的读者,建议举例时更多地列举些中国名诗、名画。朱先生在修改定稿时,考虑过吸收佩弦先生这个意见。朱光潜先生的这点“回想”,原来准备在《敬悼朱佩弦先生》一文收入《艺文杂谈》时补充进去,他想了下又说:这次不动,以后在合适的地方再写进去。

1933年朱光潜从欧洲留学回国,不久就任了北京大学教授,佩弦先生作为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主动邀他去清华为中文系研究生讲授了近一年的《文艺心理学》。朱先生在法国留学时的老友徐悲鸿时任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得知了朱先生在清华讲授的效果,也主动邀请他去中央大学艺术系讲授《文艺心理学》,接着还有其他几所院校邀请他去授课。朱先生说与学生的直接交流,对修订出版《文艺心理学》多有受益。当时清华听朱先生讲文艺心理学的人除中文系的还有外语系的,北大吴组缃教授当年在清华研究院中文系研究班学习,1981年2月13日,他在家中对我说:“朱光潜也是我的老师,我听过他讲的《文艺心理学》。”1986年,北大季羡林教授在《他实现了生命的价值——悼念朱光潜先生》文中追忆在清华听朱光潜先生讲授《文艺心理学》时的情景:

五十多年前,我在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念书。我那时是二十岁上下。孟实先生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在清华大学兼课,年龄三十四五岁吧,他只教一门《文艺心理学》,实际上就是美学,这是一门选修课。我选了这一门课,认真地听了一年。当时我就感觉到,这一门课非同凡响,是我最满意的一门课,比那些英、美、法、德等国来的外籍教授所开的课好到不能比的程度。朱先生不是那种口若悬河的人,他的口才并不好,讲一口带安徽味的蓝青官话,听起来并不“美”。看来他不是一个演说家,讲课从来不看学生,两只眼向上翻,看的好像是天花板上或者窗户上的某一块地方。然而却没有废话,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他介绍西方各国流行的文艺理论,有时候举一些中国旧诗词作例子,并不牵强附会,我们一听就懂。对那些古里古怪的理论,他确实能讲出一个道理来,我听起来津津有味。我觉得,他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一个在学术上诚实的人,他不哗众取宠,他不用连自己都不懂的“洋玩意儿”去欺骗、吓唬年轻的中国学生。因此,在开课以后不久,我就爱上了这一门课,每周盼望上课,成为我的乐趣了。[6]

朱先生说佩弦先生治学严谨,但又虚心,给过他许多指教,也乐于听取他的一些意见和建议,相互平等切磋,多在私下交谈,偶尔也公开见诸文字。朱自清在《文学杂志》第1卷第2期发表了散文《房东太太》。朱光潜在该期“编辑后记”中说:“朱佩弦先生的《房东太太》是一篇‘画像’。他的风格朴质,清淡,简练,以亲切口吻道家常琐细,读之如见其人。”1940年夏,朱自清在重庆与魏建功、黎锦熙等六位国学名宿编写大学国文教材。《大学国文选目》出来后,朱光潜在1942年发表了《就部颁〈大学国文选目〉论大学国文教材》,表示了一点不同意见,认为“大学国文不是中国学术思想史,也还不能等于中国文学,它主要是一种语文训练”,而《大学国文选目》中“就大体说,两汉以前的文章选得太多,唐宋以后的文章选得太少”,他主张“大学国文就应以训练读和写作两种能力为标准”。认为“就大体说,姚姬传的《古文辞类纂》所示路径是很纯正而且便于初学的”。佩弦先生看了朱光潜先生的这点“微词”,写了《论大学国文选目》公开作答,表示了多方面的不同意见。他在文中说:

朱先生说:“大学国文不是中国学术思想,也还不能算是中国文学,它主要的是一种语文训练。”这句话代表大部分人对于大学国文的意见。作者却以为大学国文不但是一种语文训练,而且是一种文化训练。朱先生希望大学生的写作能够“辞明理达,文从字顺”;“文从字顺”是语文训练的事,“辞明理达”,便是文化训练的事。这似乎只将朱先生所谓语文训练分成两方面看,并无大不同处。但从此引申,我们的见解就颇为差异,所谓文化训练就是使学生对于物,对于我,对于今,更能明达,也就是朱先生所谓“深一层”的“立本”。这自然不是国文一科目的责任,但国文也该分担起这个责任。[7]

关于《大学国文选目》是重今还是重古,朱自清说:

朱先生主张多选近代文,以为“时代愈近,生活状况和思想形态愈与我们相同,愈易了解,也愈易引起兴趣”。据作者十余年担任大学国文的经验,这句话并不尽然。一般学生根本就不愿读古文;凡是古文,他们觉得隔着他们老远的,周秦如此,唐宋明清也一样。其中原因现在无暇讨论。作者曾见过抗战前国立山东大学的国文选目,入选的多是历代抗敌的文字,据说学生颇感兴趣。但这办法似乎太偏窄,而且其中文学古典太少。[8]

朱先生还谈起一个例子,他在1948年写的《朱佩弦先生的〈诗言志辨〉》中说:

前两年我写过一篇《陶渊明》就正于他,他回信说在大体上赞同我的看法,但是在一些枝节问题上他的结论不同,希望将来有机会详细说出,可是至今没有说出而就长辞人世了。这只是一个事例,他的像这样留着没有说出的话还不知凡几。[9]

《文学杂志》主编是朱光潜,朱先生说:“实际上朱自清和沈从文、杨金甫(杨振声)、冯君培(冯至)诸人撑持的力量最多。”朱光潜在《文学杂志》创办和复刊过程中同佩弦先生商谈过多次,或面谈或书信,佩弦先生不仅自己赐稿,也推举他人的稿件,为办好刊物出了不少主意,一起商定了不少事。1997年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朱自清全集》第9卷、第10卷中所收的不甚齐全的日记中留存了一些记载。如,1937年1月26日:“中午在朱光潜家午膳,商谈《文学月刊》事,朱提议常风任助理之职,余赞成之。”同年4月11日:“朱先生来访并约写文章。”1946年冬,朱光潜从四川回到北京大学,酝酿《文学杂志》复刊,1947年3月14日:“参加《文学月刊》宴会。”1947年6月《文学杂志》复刊至1948年11月停刊,这期间,朱光潜与朱自清先生在北京的往来较多,朱光潜说“在北平文艺界朋友聚会讨论,有他就必有我”。除见面外,书信也频繁。如1947年2月4日:“孟实来访。”同年4月20日:“复孟实信。”9月11日:“复孟实信。”12月13日:“归家后访树棠,孟实和从文,疲倦。”1948年1月17日:“复孟实信。”同年2月9日:“复孟实信。”3月15日:“复平伯、孟实、从文信。”3月26日:“复孟实信。”4月20日:“复孟实信。”4月10日:“复孟实信。”7月23日,也就是朱自清8月12日逝世前夕还“复孟实信”。

朱先生在谈起《文学杂志》的刊名时说,最早酝酿时,梁思成先生曾建议过叫“大都”,表明是在北平办的,后来又准备叫《文学月刊》,刊物快付梓时,商务印书馆考虑要有别于他们过去出的《小说月报》,刊名可以再考虑,他和沈从文意思不妨改叫“文学杂志”,他为此事特地去征询了佩弦先生的意见,佩弦同意,就这样定了下来。

朱先生还对我谈起过与朱自清有关的两件小事。

朱光潜在1948年9月4日《民国日报·文艺》副刊上,发表了《朱自清先生遗诗·怀平伯》。诗云:

思君直溯论交始,明圣湖边两少年。

刻意作诗新律吕,随时结伴小游仙。

桨声打彻秦淮水,浪影看浮瀛海船。

等是分襟今昔异,念家山破梦成烟。

延誉凭君列上庠,古槐书屋久彷徉。

斜阳远巷人踪少,夜语昏镫意絮长。

西郭移居邻有德,南园共食水相忘。

平生爱我君为最,不止津梁百一方。

忽看烽燧漫天开,如鲫群贤南渡来。

亲老一身娱定省,庭空三径掩莓苔。

终年兀兀仍孤诣,举世茫茫有百哀。

引领朔风知劲草,何当执手话沉灰。

不熟悉朱自清与俞平伯先生关系的人,难以读懂这首诗,朱光潜在发表这首诗时专门写了一段话:

朱佩弦先生在抗战期间写了不少旧诗,这篇诗是在昆明寄怀俞平伯先生的,我们得到平伯先生的同意借抄了在本刊发表。佩弦先生与平伯交谊最笃,二十年如一日,他们两位虽然同时在北大读书,同时为《新青年》和《新潮》写稿,在学生时代却无甚往来,直到毕业之后在杭州才熟识结了友谊。十四年胡适之先生介绍平伯先生到清华教书,平伯先生转介绍了佩弦先生,此诗第二首第一句即指此。古槐书屋是平伯先生家北平老君堂七十九号的书房,佩弦先生进城每下榻于此。大约是十九年平伯先生改就清华专任教授之聘,移居清华大学南院教员住宅,第二首南园即指南院,平伯先生文章中常说起的秋荔亭即在此。七七事变后佩弦先生偕眷属南行,平伯先生因亲老滞留北平,故第三首如是云云。

朱先生对我说:“这段话留下了一点真实的史料,你喜欢写艺文逸话,不妨找来一读。”这个“逸话”我尚未写,倒被叶至善派上了用场。至善为《文艺报》写了朱自清致朱光潜的信后,又连续写了俞平伯致叶圣陶的信、叶圣陶致夏丏尊的信。俞平伯致叶圣陶的信写于1948年8月27日,信的内容涉及朱自清的逝世,也涉及朱光潜悼念朱自清文章事。叶圣陶与俞平伯关系亲密,但叶圣陶其时不在北平,叶至善除了询问父亲,还得从朱光潜先生那里了解一些有关的情况。俞先生在信中云:“附去《民国日报》一纸,朱、常二文尚不劣,弟之挽联极难措辞,说此则必漏彼,故只可如此,望兄评之。来索稿者纷纷,以情怀抑郁,记忆迷茫,实无法应付。然亦写了两文,一付《中建》北平版第4期,一付商务之《文学月刊》。迟日谅可次第尘览,仍请教之。”俞先生信中说的他为《民国日报》写的挽联和给《文学月刊》(即《文学杂志》)的文章,都是朱光潜先生约的并经手发出的。我将在编选《艺文杂谈》时复印的资料提供给至善写跋时做参考。至善对我说,俞先生信中说朱光潜先生《记朱佩弦先生》一文“不劣”,这个评价很不错了,俞先生是绝少轩轾别人文章的。

有次朱先生告诉我:“北大1920年前后的文科毕业生中出了几位有名的教授,一个朱自清,学哲学的;一个俞平伯,学中文的;一个杨晦,学哲学的,你的研究生导师。”他颇有点神秘地告诉我:“1948年3月,北平学术界、文艺界庆贺杨晦五十寿辰,朱自清给杨晦写过一封贺信,在会上宣读了,杨晦很高兴,短信写得真切感人,对杨晦的个性和为文的成就有中肯的评价,可见佩弦先生重同窗之情,那时佩弦胃病加剧,拿到他的稿子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我将信抄录了下来并征得他的同意,《文学杂志》准备在适当时候刊出。”朱自清的信是这样写的:

慧修学兄大鉴:

这是您的一个同班老同学在给您写信,庆祝您的五十寿辰,庆祝您的创作和批评的成绩,庆祝您的进步!

我知道“杨晦”就是我的同班同学您,远在您成名之后,大概是抗战前的三四年罢,记不清是谁和我说的了。那时我很高兴,高兴的是同班里有了您,您这位同道的人!可惜的是自从毕业就没有见过面,也没有通过信——就是在我的大发现,发现您是我的同班,或我是您的同班之后!但是我直到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您的脸,您的小坎肩儿,和您的沉默!

我喜欢您的创作,恬静而深刻,喜欢您的批评,明确而精细,早就想向您表示我的欣慰和敬佩,又可惜没有找到一个适宜的机会动笔。今天广田兄告诉我,说是您的五十寿辰,我真高兴,我能以赶上给您写这封祝寿的信!

敬祝

长寿多福!

弟朱自清,卅七年三月十九日北平清华园[10]

《文学杂志》正在安排版面刊出这封信时,佩弦先生过世,于是朱光潜先生决定将它移后,放在《纪念朱自清先生特辑》中。

朱先生有次笑眯眯地说,不少朋友说我和佩弦先生有些地方相像。他在《敬悼朱佩弦先生》中说:

佩弦先生和我同姓,年龄相差一岁,身材大小肥瘦相若,据公共的朋友们说,性格和兴趣也颇相似。这些偶合曾经引起了不少的误会,有人疑心他和我是兄弟,有一部国文教本附载作者小传,竟把我弄成浙江人;甚至有人以为他就是我,未谋面的青年朋友们写信给他误投给我,写信给我的误投给他,都已经不止一次。这对我是一种不应得的荣誉……

光潜先生不止一次地说:佩弦先生在治学和做人方面,值得他永远学习,活着的人真该多做一点事情。他吧吧地吸着烟斗,沉浸在回忆中,沉默了一会,他说,佩弦先生走得过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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