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把太后软禁在慈宁宫，后宫之事交给皇后，是让太后亲自下旨办的。
以年纪大了，身体不适为由，将后宫交给小辈打理，也在情理之中。
况且，当时刘鉴雄刚刚陷入重伤昏迷，太后和刘鉴雄的关系，在朝野上下早就是公开的秘密。
因为情郎，伤心担忧，偶尔出宫去探望一下，大家都可以理解的。
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人怀疑。
但是，如今一个月都过去了，这些田家人，怎么忽然想起要探望一下“病中”的太后了？
玄墨皱了眉头：“太后身子有恙，没有精力见客，要是你们这么多人进去，恐怕打扰她静养。”
虽然有柳眉和烟翠在太后身边，不怕出什么乱子。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是？
如今内忧外患，已经够乱了，难得田家如今表示归顺自己这边，也难得三大家族之中，唯有田家目前勉强算得上是中立。
若是田家也参与争斗，特别是，如果田家倒向刘家那边，要吞并掉袁家，恐怕不是什么难事。
到时候，两家坐大，势必影响到自己这边。
不管刘鉴雄是不是昏迷，太后的势力，也够他瞧一瞧的了。
如今袁刘争，他还可以似模似样做个中间人，如果田家和他这个皇帝争起来，这大魏，可真的要乱成一锅粥了。
“既然如此，就让国舅和海棠去探望一下太后吧，太后娘娘素来喜欢海棠，说不定见到她，太后老人家的病，都能好一些呢。”立刻有人提议。
玄墨心中冷笑一声，原来，他们是早就想好了说辞了。
国舅是太后的亲哥哥，田海棠是他最小的女儿，今年刚满十三岁，之前他也见过，也算得上是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深得太后喜欢。
照太后的意思，等这姑娘及笄，就给常陵王做王妃，可以说，是内定的常陵王妃。
总之是好的，她喜欢的，总喜欢全部送给玄尘就是了。
玄墨心中苦涩一笑，对着国舅道：“如此，下午带海棠进宫吧！”
再推脱，只能让他们的疑虑加大，一旦有了疑虑，将来的事情，便不好办了。
好在他们提了海棠，让他有时间去拖延准备一下。
“是！”田家人顿时没了异议，一个个告退，等着下午进宫了。
事实上，他们早就得到了太后可能被软禁的消息，不过还是去核实了一下。调查几日，发现慈宁宫的宫人似乎确实都被换了，才一个个有些着了急。
若这是真的，那么，皇上怕就是想铲除田家了。
摄政王还在昏迷之中，刘家恐怕也不能幸免。
剩下的袁家，势单力薄，倒下也是迟早的事情。皇后和皇上不和，朝野上下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如今皇上却忽然放手让皇后管后宫，虽然是太后的旨意，但是现在想想，太后对皇后，还没有那么喜爱吧？
事实上，田家人心中有数，若不是刘鉴雄的关系，太后对皇后，甚至是有些厌恶的。
好在当年皇后要嫁的是皇上，若是常陵王……
算了，大家心照不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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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太后被软禁以后，玄墨第一次来到慈宁宫。
不是没想过来，只不过，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来。
幸灾乐祸地过来冷嘲热讽，还是跑到这里来逼迫寻求当初缺失的母爱？
两个其实他都不想做。
太后偏心是一回事，但是自己身上，始终留着她一半的血。真的对她下狠手，说实话，自己不能做，或者，也不会去做吧？
但是，自己却也从来没希望从这个母亲身上得到所谓的“亲情”。
心，早就死如灰。
但是今日，他必须来一次，被逼到了这个份上，即使心中有几千几万个不愿意，他还是必须来。
他很好奇母后的态度，是叫嚣怒骂，还是苦苦哀求？
也许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把她当做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了吧？
所以此刻，他进慈宁宫的心态，竟然如此平和，不起一丝波澜。有的，只是一些感叹。
十年了，隐忍十年，深邃的心机，用来对付的，却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这样的事情，放谁身上，都会换来一阵唏嘘吧？
深吸一口气，玄墨让自己的脚步感觉上不疾不徐，脸色也是平淡无波，让人看不出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参见母后！”他进门，行礼，一如往昔。
太后冷哼一声：“哀家养的好儿子啊，知道来看哀家了吗？”
玄墨立起身子，对于太后的讽刺，充耳不闻，只是看向烟翠和柳眉：“太后最近身子可好？”
“很好！”柳眉轻声回答，“一日三餐，睡得也极好。”
“那就好！”玄墨点点头，“下午国舅和海棠回来探望母后，母后应知道该怎么应付吧？”
“哼！”太后不屑地翻个白眼。
玄墨嘴角挽起一丝笑意：“母后，亚父还躺在病床之上，朕每日都让御医过去探望，相信只要母后诚心祈祷，亚父的病，一定能好起来的。”
太后脸色一白，这话的威胁意味太过明显。
“你把他怎么了？”从重伤到昏迷，现在想起来，确实可疑。
玄墨依然在笑：“御医说，亚父的伤势稳定，只是短期内不会醒来，至于有无生命危险……”
他低头，顿了顿，再看看太后：“母后想必这几日，在宫里没少为亚父祷告，朕想，若是母后的祷告够诚心，上天一定会听到，保佑亚父无恙的。”
太后颓然地坐到椅子上，沉吟半晌，才道：“要哀家怎么做？”
“母后应该知道分寸的。”玄墨眸中映着笑意，状似讽刺。
“哀家如何知道？！”太后有些负气、
“朕一直以为，母后是个很聪明的人！”
“你……”太后气极，有些语塞。
玄墨不想再纠缠下去，看着太后，也不说话，似在等待她一个回答，好让他做出决定，如何对付刘鉴雄。
即使太后和刘鉴雄还在赌气，但如今面对的是刘鉴雄的性命，太后不得不顾忌。
再说之前的事情，现在转念想想，未必不是一个陷阱。
哪里有这么巧，玄墨开始反攻，江晚月就出现在了刘鉴雄和她身边？
一切都透着可疑——当然，刘鉴雄的态度依然很可恨，但是疑虑，却已经在太后心中产生了。
刘鉴雄不能死，即使为了搞清楚他心目中到底是否依然将自己放在第一位，
她也不允许他出任何事情。
“好，田家的人，不会找你麻烦！”太后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来。
“如此，朕就放心了。”自始自终，玄墨没有自称过一句“儿子”。
面对一个完全没有将你当做儿子的母亲，“朕”才是最好的称呼。
“哀家没有看错人，终究是养了个白眼狼！”太后眯起眼睛，话语之中的恨意深重，“当初哀家就不该求王爷放你一条生路，就应该让你死在回京的路上！”
玄墨心中一寒，忽地失笑：“这就是你对待亲生儿子的好？你对他的好，就是让他或者，哪怕是跪着，被人关着，被人吊起来打，只要活着，你就觉得你对你的儿子已经足够好了，是不是？”
“那你还要怎样？”太后吼叫起来，“你已经拥有了那么多，人的福气是有限的，欠了别人的东西，自然是要还的！”
“欠，母后，朕很想知道，朕到底欠了谁的？”虽然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是不是太后亲口说，玄墨估计这辈子都不会甘心去承认。
“你心里清楚！”太后冷哼一声，“你拥有的太多了，有些人，生来什么都没有，你有什么资格说哀家对你不好！”
心，一点点地冷却，化成水，冻成冰。
数九寒天，大概就是这样的滋味。
玄墨多希望，太后此刻不过是在讲气话，可是不是的，他清楚地知道，太后讲的都是大实话。
从小到大，她就是感觉自己获得的太多了，而另外那个人，得到的太少。
所以自己必须欠他的！
“朕真的拥有很多吗？”玄墨的眼神慢慢迷茫，随即冰冷。
什么叫哀莫过于心死，大概就是现在这种情况吧？
“你从小有父母疼爱，七岁就登上帝位，受万众景仰。”太后理所当然地道，“你出生就是太子，得到你父皇所有的爱，什么都给你最好的。你可以拥有后宫佳丽三千，那些大臣一个个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儿都送给你享用。”
“所以，我就欠了你另外一个儿子的，是吗？”玄墨此刻是真才在笑，不是讽刺，却有点像自嘲。
“难道不是吗？”太后的固执让人的心更寒，“玄尘生来没有父亲，没有父爱，难道不应该我这个做母后的多给他一点爱吗？他生来只能住在幽尘居，当个闲散王爷，不用拥有无上的权力，不能接受大家的景仰……”
“够了！”玄墨一拍桌子，“玄尘今日所遭受的这一切，不都是你这个当母后的造成的吗？是你无法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父亲，是你既无法给他名义上父亲的父爱，也不能让他叫生父一声父亲，给他如此尴尬身世的人，难道是我吗，我亲爱的母后！”
太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忽地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什么名义，什么生父？！”
“母后，全朝野的人都知道了，唯独你，还以为隐瞒的很好。”玄墨叹息一声摇头，知道要改变她的想法基本不可能，只能冷笑一声，“母后，你好自为之吧，如果这次你有诚意，朕可以保证你在慈宁宫颐养天年！”
转身，对于这冷冰冰的慈宁宫，他毫无留恋地大步离去。
“哐当！”瓷器破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玄墨足下一滞，也不回头，只是用很平淡地语气道：“母后，朕还忘了跟你说一件事，其实，朕在七岁的时候，就已经父母双亡了，而玄尘，却父母健在。”
说完这一句，不等太后有任何反应，他已经足下一点，快步到了慈宁宫门口。
天机老人的轻功，果然还是很好用的。
出得慈宁宫，玄墨深吸一口气，果然不管哪里的空气，都比慈宁宫来得清新。
一直以来，他以为母后以前那些说玄尘多么可怜，而自己却拥有这么多的话语，只是为了骗他对玄尘好一些。
到了今天才发现，原来不是的。
母后心中，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她就是觉得自己得到了太多，而玄尘得到了太少，所以他就必须欠玄尘的！
呵呵，多么可笑！
一个父亲早逝，有母亲等于没有母亲的孤儿，在母后眼中，居然比父母双全，父母都全心全意为他付出的孩子，要幸福。
原来他比玄尘幸福，就因为七岁之前他得到了母后仅仅只是尽责的母爱，和父皇无上的宠爱，所以，他就欠了母后另外一个孩子，他就抢走了另外一个还的母爱？
他从玄尘手中，将母后抢走了七年，母后是这样认为的吗？
真是讽刺，他一个已经出生的人，欠了一个还没出生的人母爱。
原来，母后连一点点爱，都吝于给他，哪怕只是一点点，她都觉得是浪费，是从玄尘身上剥夺来的，不是属于他的。
所以，他要还给玄尘，所以，他欠了玄尘！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多么讽刺？！
就因为他的出生，不是因为爱，是不是？
就因为母后从来没爱过父皇，所以连带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也不爱了，是不是？
可即使这样，父皇并没有欠母后的，当年对母后的独宠，朝野上下谁不知道？
即使她对父皇没有爱，至少也应该感恩。
当年多少人反对父皇立她为皇后，多少争论，多少压力，父亲都顶过来了。
而自己，即使不算她和父皇爱的结晶，那至少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经过十月怀胎，经过生产的疼痛。
难道，她竟然真的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一步一步，那些话，在他的脑海之中汹涌而出。
原本还抱着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刚才那些话消弭于无形。
他是不是该庆幸，至少母后还没有丧失人性，至少还知道在情郎面前，保住亲生儿子一条性命？
或者因为这样，他就不该再去恨这位只生了他，却不曾养他的母亲。
她对他的母爱，就等于给他生命，他活着，就是她给他全部的爱，至此，无其他。
而对于另外一个儿子，不光要留着他的命，还要给他地位，权势，金钱，美女，所有她认为好的东西，不管他想要不想要，都要给他。
他自问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也曾经做梦想要母亲宠他爱他，自问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母后的事情。
但是没奈何，他一出生，就已经被强行“背了债！”
三伏天，居然也能这般寒冷。
抬头，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冷宫门口。
此刻的玄墨，什么都顾不上，宫规礼仪，统统跑到脑后，只是想要见那个人，那个唯一可以让自己得到温暖的人。
推门进去，姬小小正在给萧琳上药。
“你怎么来了？”她回头，有些诧异。
因为萧琳和宫里耳目众多的关系，玄墨很少白天来。
但是现在，是大白天，而且快中午时分了，他不怕送饭的小太监看到？
“唔……”还没诧异完，姬小小只感觉身子被人一拉，便投入了一个怀抱。
这怀抱不算很温暖，大热天，居然还有些发冷，浑身都在颤抖。
“你……”刚想要挣扎一下，却听得耳边传来呢喃：“别动，让我抱一会，一会会就好，我好累……”
现在的境况，其实不允许他累的，可是一看到姬小小，他浑身的疲倦感顿时毫无阻挡地涌上来，再也忍不住，想找个人靠一下。
怀里女子的体香很好闻，有种提神醒脑的作用，让他渐渐有了些力量。
现在的他，还没有权力倒下，一切都没有结束，他的计划，正在开始奏效，也有不少计划外的事情发生，等着他去处理。
在任何人面前，他都要坚强，只有在小小面前不需要。
他可以尽可能地表现他的软弱，尽可能地依靠她，从她身上汲取力量。
在她面前，他可以卸下所有伪装，还原一个真实的自己。
在她面前，他累了就是累了，乏了就是乏了，高兴了就是高兴了，所有的情绪，都可以得到恰当的挥发。
姬小小不动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玄墨。
软弱，疲惫，好像无所依靠，身上那种寂寞的味道，让人有种泫然欲滴的冲动。
没来由的，她鼻子发酸，有些想哭。
忍不住，伸手，环绕住他的背，紧紧地搂住，不发一言。
好像这样，就可以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那种遗世独立的味道，让姬小小无端有些害怕。
好像抱着自己的男子，会飘走，离开这个世界，再也抓不到。
她从来，没有这般害怕过。
“不怕，有我！”忍不住，她轻轻冒出一句，仿佛夏季午间的清风，淡淡扫过玄墨的耳边，“我会保护你的，别怕！”
她重复着，仿佛只是为了让他相信。
天地之间，一切都淡去，只留下冷宫之中拥抱的一男一女。
静心苑的槐树上，飘落片片槐花花瓣，仿佛雪片，绕着他们飞舞。他们的世界只有彼此，再也容不下其他。
他们的身边，站着一个女子，愣愣地看着院中相拥的男女，眼神由震惊到悲哀，终究，慢慢散去，什么都没有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