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陈氏父子之间隔了一条河，那摆渡人一定是司马垢。
十八年来，每每这对父子需要沟通之时，司马垢都会很合时宜的出现，将双方心意以对方能听明白的方式转达。
久而久之，司马垢俨然已成陈家一份子。
天明时分，一老一小将陈实从梦中打醒，司马垢照例代为言说，将陈润的想法告知其父。
陈实听罢，百感交集，脸上表情来不及切换，凝成一片茫然。
首先儿子彻夜未归，自己作为家长竟毫不知情，着实失职。
其次儿子心生出走之意，自己作为亲人从未察觉，难免失笑。
最后儿子居然第一时间将心念透露于第三方并借其转达，足见父子隔阂之大，可谓失败。
念及此处，陈实老泪纵横，一把搂住陈润：“儿子，爹对不住你啊。”
陈润一脚踹开：“臭死了。”
陈实飞到三步外落地，揉屁股问道：“儿子，你怎么会好端端生出这么偏激的想法，是镇上的饭不好吃了、酒不好喝了还是人不好玩了？”
陈润摇头：“都不是，是我想要工作挣钱了。”
陈实爬起身来，摆出一副为人父母的正经面相：“这是好事，说明你长大了。但是工作也分个三六九等，那告示招的是凶案调查专员，属高危行业，风险系数大，收入还一般，付出回报显然不成正比，推荐指数零。你要诚心想找工作，何不跟着我学木匠手艺？老爹至今没收学徒，就是给你留着门路呢，镇上咱始终处于垄断地位，坐着数钱的行当…”
陈润再摇头：“免了，你还是收徒吧，别垄断了，再没人跟你竞争一下，小镇的木匠行业就要没落了。话说回来，李老太还在等着你打窗户，早上看到我又催了。”
陈实：“李老太可以等等，咱父子交心可不能等。你铁了心要出去，我得让你回心转意，转回来。”
陈润：“李老太都八十多了，也没多少年好等。再说你是了解我的，我若铁了心，十头猪加上朱大叔本尊都拉不回来，你转个屁。”
陈实见状，冲司马垢使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言道：“你还劝他呢，自己成天张口大侠闭口大侠的，心心念念重返江湖。”
陈实张大嘴巴望向司马垢：“叔，你要没看懂我眼色可以问啊，怎么不分敌我张口就往外捅，你帮劝谁呢？”
陈润截断道：“老头言之在理，允许你有出去的想法，就不允许我有？”
老头得势更凶：“就是，自己都管不住，还要管别人？”
老头和陈润一如阴风遇鬼火，互相借势一顿猛说，说的陈实羞愧难当。后者招架不住，决定打破“家丑不外扬”的传统思想，请些外人回来共商此事。
出席本次家庭会议的分别有朱屠户、花三婶及李老太，前两个是陈实请来，第三位不请自来。会议地点设在镇西头的富贵酒楼。酒楼老板刘富贵与陈实有点交情，听闻陈润一事后立即要求他在自己的酒楼解决问题。因为这种多人讨论通常会比较热闹，而群众比较喜欢看热闹，一来二去酒楼生意也可顺带提高。特别是听闻花三婶也要出席之后，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为之一变，一面安排手下人多备酒水菜肴，一面偷偷整理发型着装，力求在一干人中脱颖而出，成功吸引花三婶眼球。
刘富贵只想到其一，没想到其二。家庭会议之事一传十十传百，早已在小镇传开。与刘富贵一样渴望吸引三婶注意的人不在少数，所以会议开始之前，大家都悄悄整理了发型着装。然而闭塞的小镇里，时尚之风难以吹入，集体审美仍停留在无稽可考的某年某月。结果就是包括刘富贵在内的大多数男士都整理出类似的发型着装，看起来像是要组织什么团队活动。在这支匪夷所思的团队面前，不修边幅的陈实就显得相对脱颖而出，仙气飘飘的司马垢和衣衫散漫的陈润亦然。
陈润看了一路团队成员，脸上俱是默哀般的神情，不由心生疑惑，偷问司马垢：“镇上死了哪个大人物？”
司马垢看破天机，答道：“死的不是人，是心。听见那一声声叹息吗，心碎的声音。”
闲言碎语间众人在酒楼落座，陈实开门见山，道明来意。大家交叉感染一般的面色凝重，纷纷发表起意见。
朱屠户：“我早就说过，那告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陈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实：“咳咳，说事儿，别人身攻击。”
朱屠户：“抱歉变态了，总之小陈要出门，这个想法是有问题的…”
陈润：“朱大叔，那叫失态，不叫变态。话说回来，这个想法有啥问题？”
朱屠户：“这个嘛…那个…就是…三婶你说。”
花三婶始料未及，满脸惊诧，转见大家都是满脸惊诧，又率先恢复正常，接过话头道：“我说就我说，得罪人的话你们大老爷们不敢说，就由我这个弱女子来说。还是那句话，啊润要出门，得先征求我们家小花意见。”
陈润：“三婶，咋又扯到小花身上了，我出门这事儿她完全没意见。”
花三婶登时由怒转悲，指陈润道：“你们男人都是一个德行，毫无责任感…当年我们家那口子就是这样丢下我和小花走了…没想到时隔多年悲剧重演…造孽啊…”
陈实努力在花三婶的干嚎声中找到一处空白放话：“三婶控制一下你的情绪，正事儿没说完呢，请省去不必要的情感表达。”
花三婶立时止住：“那我说完了，下一位。”
三婶身旁的李老太起身道：“陈木匠，我那窗户…”
陈实：“下一位。”
司马垢起身对众人鞠了一躬，笑吟吟道：“诸位且听老头我说两句，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呸，不是这句…‘好男儿志在四方’…对就是这句。咱们是亲眼瞧着这些孩子长大的，相信大家心中所想和我一样，都希望孩子前途光明，能成大器。”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陈实秀了一把演技，擦去两点不存在的泪水。
“如今千盼万盼，孩子终于大了，我们也老了。这时不得不面对一个选择：继续把孩子留在身边，还是放他们出去拼搏？”
陈实：“哎呀妈呀老爷子是文化人啊说的老好了。”
朱屠户：“莫名戳中泪点。”
花三婶：“老头整的陈润是他孩子似的。”
李老太：“我那窗户…”
司马垢充耳不闻众人点评，接着往下说道：“朱家兄妹、花小花、陈润四个孩子从小一起玩到大，我作为他们的私教，每一次成长都看得真切，深知他们自有想法。按照你们的意思，朱家兄妹将来要接受猪肉铺，花小花管理豆腐摊，陈润操练木匠活…这样你们能接受吗？”
朱屠户：“老头请注意你的措辞，啥叫猪肉铺，我那是高档肉材店。”
花三婶：“就是，我那也不是只卖豆腐，还有豆浆。”
陈实：“‘操练木匠活’，说的也太低端了吧，我那叫传递匠人精神。还有，啥叫私教？”
陈润：“私教就是私底下教我们读书识字。”
陈实：“哦。”
李老太：“那窗户…”
司马垢拍拍桌子，复言道：“眼下的问题是：我们只考虑自己的想法，全没考虑孩子们的想法。如果今天在座的不是我们，而是这几个孩子，他们又会怎么说呢？”
几人闻言沉默，转而朱屠户拨得云开：“这简单，把孩子们叫过来就是。”
花三婶点头道：“是该叫过来，让我们小花好好认清这个毫无责任心的小子。”
李老太：“窗户…”
其实压根不用叫，这么热闹的场面，自然少不了孩子围观。朱家兄妹、花小花都在人群中，听说要叫自己，主动上前落座，为大家省下宝贵时间。
老头将情况简要复述一遍，道：“如题，小的们，你们怎么看？”
朱家兄妹自幼丧母，被老父亲宠溺的一个霸道一个软弱，充分表现在言语间。
朱温：“走就走呗，多大一码事儿，一大老爷们儿，还能丢了不成？”
朱柔：“……外面多可怕呀，还是待镇上好。”
兄妹说的无心，众人听着有意。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齐齐望向司马垢。老头全不以为然，两手食指伸出来比在一处，淡淡道：“一比一。”
此言一出，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众人目光又不约而同转到花小花身上，持平的现状下，她这一票变得至关重要。后者不明所以，望着众人奇奇怪怪的眼神，心中忐忑。
万籁俱寂之时，陈润抛开傲慢，无视偏见，径直来到花小花面前，语重心长：“小花，撇开你十几年来资深跟屁虫的身份不说，今天希望你说句公道话，你哥我到底能不能出去？”
花小花乖巧一笑：“哥，那我可就畅所欲言了。”
陈润拍拍她肩膀鼓励：“言。”
花小花：“哥想去哪是你的自由，别人管不着…”
陈润听到这句话，面露几分欣慰，矜持不到片刻，欣慰扭曲成狂笑，笑了足足半碗饭时间。远处围观群众见他这副模样，又见桌上人摇头叹息，心领神会道：“好好一个孩子，硬生生被逼疯了，唉。”
当时陈润忙于狂笑，众人忙于听他狂笑，没人留意到花小花后面半句话：
“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是我的自由，别人也管不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