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慕,今天,就你和红云去那拉提把羊儿喂饱吧,我和你凯赛尔伯伯要去镇里办点事情”库鲁图克浑厚而亲切的嗓音,打断了阿依慕正在进行的那些少女思绪。
“知道了,阿爸,你去吧。”
那拉提,今天望向那拉提的时候,总会有些莫名的感觉,就刚好去看看吧。想着,阿依慕就很痛快的一边答应一边去收拾该带的水和馕。
虽说那拉提草原近些年被作为旅游业逐渐开发,草原上也有了不少卖吃食的店家,但阿依慕还是喜欢带着阿妈亲手做的馕,小时候是安全感,长大了,是一种懂得之后的珍爱。
“库图鲁克,要不今天就喂羊儿干草吧,阿依慕一个人去有些不太安全。”萨热阿妈关切的问道。
“放心吧,多大姑娘了,前些年打的太厉害,现在那拉提都很少见到狼和雪豹了,还有官兵在巡逻,安全没问题。再说了,最近不少外地的小伙子进去那拉提旅游,让阿依慕一个人去,说不定还能给你带回来个外地小伙子呢。”
“说什么呢,我走了,不用担心我,还有呀阿妈,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说着,阿依慕就已经跳出了屋子,打开羊圈把羊群引了出来。“走吧红云,我们去那拉提。”
在红云很小的时候,就来到了阿依慕家,刚好那天的天边闪着灿烂的红霞,和红云身上枣红色的毛发交相辉映,便给它取名叫了红云。
那时候阿依慕也不大,恰是少女心事泛滥的季节,阿依慕没有什么树洞先生,但她有她的红云,那时候她总会对着红云讲上许久,讲的红云甩尾打响鼻还在讲,一直要讲到讲累为止。
拍了拍红云的马鬓,阿依慕就跨上了马背,带着羊群去往那拉提。
虽然新疆已经走到了七月,但那拉提还是生机盎然,青草连绵,直到天边;遍野都开着各样的野花,远处的云杉笔直耸立的像一个个卫兵,澄明的蓝天上大朵的白云在打滚。
羊群终于找到了地方吃草,大概那个地方的草,更合它们的口味。阿依慕也下了马背,坐在一块,比她每天都不愿离开的那张小床都更软和的草地上,开始读那本买了很久却还一直没读完的诗经。
有风从南边耸立着笔直云杉的山谷吹来,带起青色的波浪,直到天边。也吹起了阿依慕那未束起的长发,在风里飘摇,飘摇,飘摇。阿依慕的相貌,是属于那种很耐看,却并不出众的样子。可此刻静静坐在那里的她,却仿佛给人一种,连时光都要惊艳的感觉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读着读着,心里那种莫名的感觉又开始隐约起来,像是迷惘,像是悲伤,又像是甜蜜,复杂到让阿依慕不得不放下书,呆呆的望着远处那些耸立的云杉。
听着耳边的风声,阿依慕忽的鼻子就莫名有些酸,她忽然很想躺下,于是,她就躺在了那里,接着,就睡着了。一个合格的牧羊人是不应该也不可能在牧羊的时候睡着的,阿依慕是个合格的牧羊人,可她却睡着的那么自然,那么应该,自然应该到,有些奇怪。
“快到了,快到了,就快到了……”漆黑一片的世界里,一个男声在不停的呢喃着什么,隐隐约约,忽近忽远;像是将眠未眠时,有人在耳边讲着些怎么听都听不懂,却又可以那么清楚那么清楚的感觉到,那么孤独那么孤独又那么苍凉那么苍凉的东西。
阿依慕的胆子并不是多小的,但她却有些怕黑,她总觉得那片比墨色都重的夜色里面,藏着许多即使她怎么样,都无能为力的存在。
但此刻,明明十分清楚感觉到自己就存在于这个漆黑世界某个角落,无论怎么尝试,都只有思维可以活动的阿依慕,却并没有感到一点慌乱与畏惧;反而,有一种,一种莫名的心安,与轻松涌上心头。似乎,是来自这个世界;又似乎更多的,是来自明明那个陌生到从未听闻过,却有种曾在灵魂中流淌的熟悉感觉的声音,明明那么怅惘与苍凉,却那么无与伦比的心安与释意……。
“谁,谁在拉我的衣服……”阿依慕一下子被拉出了那个漆黑一片的世界,有些恍惚的慢慢睁开眼睛。
看到阿依慕醒来,红云松开了咬着阿依慕衣服的嘴巴,抬起头警惕又畏惧的盯着周围。羊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围成了一个圆圈聚集在阿依慕周围;不停的发出一种短暂而急促,惊慌却低沉的奇怪叫声。
阿依慕缓缓坐了起来,似乎还沉陷在漆黑世界里的那个神秘的声音中,无法醒转。“原来……是个梦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真切的想要哭出来”
明明梦里只是那一瞬睫毛扫过的时光,梦醒却已是日升日落,夜色暗沉,游光明灭。夜色下面,是弥漫着微光的浓浓大雾;草原上的夜色,当是美的,星子与月牙,清澈翠朗;大雾,天地茫茫,亦是难得。但当两者遇到一起,便只会给人一种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浓重的不安,直至恐惧,崩溃。
“我到底睡了多久……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是晴天呀……怎么会有大雾”似是有些气恼自己的贪睡,阿依慕攥紧拳头……轻轻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然后站起来,想要清点一下羊群的数量。
“一只不要丢!一只不要丢!一只不要丢!……啊!那是……”阿依慕忽然感到一种彻如骨髓,直达灵魂深处的寒意。从后脑勺到脊背,似乎都在散发的一阵又一阵猛烈的寒气。周围弥漫着微光的浓雾里,是一团团闪烁着幽光的黑影,那些黑影把羊群围成了一个圆圈,安静而缓慢的一步步逼近着。
每一个土生土长的草原人都不会对这闪烁的幽光陌生,因为这是狼的眼睛才会闪出的光;狼,草原人一度的梦魇,不过随着大开发,狼被捕杀殆尽,只是保护性的留下了很少一部分,这样庞大的狼群,应该是不可能出现的才对。
阿依慕想要做些什么,可不管怎么努力,在巨大恐惧笼罩下,身体竟是一动不动,仿佛只是一具空空的躯壳。竟是连拿出手机求救都做不到,不过即使拿出,也只能加重自己的恐惧,因为那部一直静静躺着阿依慕口袋里,往日十分灵便的智能手机,此时却,根本接受不到,也没有办法发出,任何电子信号……
青绿的山色里,有猿猴攀驰,黄鹿颔首,獒犬逐兔;微风拂过,漫山的青绿都会唱起它们窸窣窸窣的歌谣。山脚是一条被染上整片山色的溪水,不紧不慢的潺潺东流;溪水旁依山而建着一座精致典雅的小竹楼,竹楼前有段短短的竹桥,竹桥尽头有人盘膝而坐,提竿垂钓,鱼竿的钓线在溪水中不停的晃来晃去;而竿,却是一动也不动,安静的仿佛和钓线不属于同一条鱼竿。
溪水还是不紧不慢的流着,那人也就那样静静的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稳稳的竿,忽然晃了一下,在溪水里带起一道道的波纹。“终于,要发生点有意思的事情了;不过,这里,可不能谁都能算计的啊”那人忽然说话了,似是自语,又似是在讲给谁听,并不苍老的声音里,却仿佛沾满了岁月的冗长。忽的,鱼竿被随手抛飞,砸起片片的小水花。
那人抬起了头,单手撑着竹桥,慢慢的站起身来;那人起身的瞬间,整个青绿的世界都如泡沫一般兀然消逝,只剩下一块孤零零突出石壁的山岩,还有怎么看,都看不到尽头的茫茫大雾……
羊群围成的圆圈越来越小,狼群却并不急着进攻,只是一步步缩小着包围圈,阿依慕已经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从那些左右晃动的幽光里射来的犹如实质般的寒意,那是一种直刺心扉的寒意,就像是在无底的冰冷深渊里不停的下坠,下坠,永远的下坠下去……在生命本能里巨大恐惧的压迫下,羊群的骚动越来越严重,狼群等的,大概便是羊群完全骚乱起来的时候吧。
阿依慕的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手掌,殷红的鲜血一点点的渗红了指甲;在尖锐的痛苦冲击之下,那笼罩阿依慕身上密不透风的巨大恐惧感,终于稍稍稀释了一些,让她能够稍微清醒一点的去思考,如何,活下去。在这个已经被人类占据了大半的星球上,人类,原来始终都是这么弱小。
就在这时,狼群忽然停止了前进,开始不断的发出一阵阵奇怪的呜呜声,仿佛它们面对着无法形容的恐怖,却又无法后退,似乎有着什么,使它们畏惧的东西要到来了,可它们背后又有一股力量在驱使在它们不得不前进。
忽的,狼群后面的浓雾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随着浓雾里黑影的颜色越来越重,周围的浓雾飞快的散去,狼群和羊群都猛的死寂了下来,狼群里每只狼的身上都没有任何征兆的燃起了一簇簇幽黑深邃的火焰,整个狼群飞快而无声的化为了一片黑烬消散在远处的浓雾中。
没有理会周围发生了什么,阿依慕只是呆呆的看着那个巨大黑影的真正模样,那是一只,任何科学都无法解释其存在的小山般的巨兽,巨兽的头顶,似乎还站着一个人,只是距离太远,根本就看不清模样,那人,似也在看着阿依慕。
“七天,想办法处理好你外面的事情,来帮我一个忙,可能需要一两个月。时间到了,印记会带你再来这里”那人忽然说话了,明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却似乎就近在咫尺响起。“这个声音,是,是了,是那个梦里出现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梦里会有他的声音”,正想着,阿依慕的脑海里忽然涌出了许多的记忆片段,许多十分陌生,仿佛不属于自己,却又熟悉的好像就是不久前的亲身经历;涌出的记忆越来越多,阿依慕眼前一黑,忽的昏了过去……
“好冷啊”草原上转凉的风把阿依慕吹的醒转了过来,天空上蓝蓝的海洋里黄黄的太阳已经滑到了西面,凉风里的云杉依旧是那样挺拔,羊群在周围的草地上散落着,红云也在不远的地方踏着碎步,被风翻过一页又一页的书还在手边摊开着,那拉提还是那拉提,两只手掌也都完好无损,手机上的日期也还是今天。
漆黑的梦,弥漫着微光的浓雾,狼群,巨兽,巨兽头顶的人,好像都只是一场遥远的大梦;遥远如浮梦散星海,沐夜色荒芜,徒手越星光,却相隔千万年。
阿依慕长舒了一口气,躺在草地上对着天空举起双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右手的衣袖轻轻滑落,露出了漂亮的皓腕,上面还有一朵素雅的青花图案,阿依慕的眼睛忽然都瞪大了,死死的盯着手腕上那朵六瓣的青色花朵,那朵,突兀出现在她世界里的青色花朵。
“这,就是他说的印记吗……那些………都不是梦吗……”脑海里多出的那些记忆片段又开始疯狂的翻滚,在那些汹涌而来的时光里,阿依慕不叫阿依慕,叫许燕;依稀里,似乎还有着另外一个男孩的样子,可无论怎么努力,阿依慕都看不清那个男孩的模样,在时光里触手可及的距离,却好像隔着山河万里……。
阿依慕忽然迷茫了,失掉所有方向的那种迷茫。到底什么是真,是身边安详的那拉提,还是那场弥漫着微光浓雾里惊世而出的那个人,还是说,都是假的,现在的自己,也是在梦里还未醒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场虚无的大梦吧,等到自己醒来时,会是那个叫做许燕的女孩……
手腕上的青花印记突然散出阵阵的清凉,阻止了阿依慕的精神崩溃下去,随着手腕上阵阵薄荷般的清凉沁来,阿依慕慢慢的心安了下来。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上一秒你还在即将崩塌的世界里兵荒马乱着;下一秒就仿佛有你最信赖的人突然出现,挡在你面前,用他的身躯撑开了天地,只留下一个坚实而伟岸的背影对着你,让你一下子觉得即使世界毁灭也没什么可怕的,至少你还有他,只要你们两个人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了呀!
“算了,那人不是说七天时间吗,什么事等到七天之后不就自见分晓了,先做好该做的事情吧。”阿依慕起了身,开始招呼羊群聚集在一起。该回家了,阿爸阿妈,还在家里等着呢。那种有谁在等你的感觉,真的很好。想着,阿依慕就不自觉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