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秦桑匆匆穿过那条红墙绿瓦的长廊。校场的空中冲出一道耀眼的灵光。辞笙双手抱在身前,站在最高处。经过几日的练习,无生门这套仙阵倒也被弈扶湾的士徒练得像些话了。
“辞笙姐,您看谁回来了。”秦桑向辞笙道。
“阿姐!”归笙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贯彻着整个校场。
辞笙扶了扶额,走下去。看着归笙身边还有两个人,便将要同归笙讲的家话咽了回去。“这位公子是?”辞笙看着奈岚初道。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出现在归笙的身边,辞笙不得不有几分警惕。她这个妹妹向她最清楚不过,向来都是神经大条的,多在这世上留了一千年,也不见得会多在人情世故上留意些,万一让人设计了那可如何是好?
“在下奈岚初。”奈岚初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辞笙早已在秦桑那儿听说了蒋渊九的事情,这样看来他会与归笙认识那也理所应当了。
“那么,靠着的那位又是……”辞笙走近了些,奈岚初肩上扛着一个人,瘫软地倚在他身上,“夜枫?”辞笙皱了皱眉,看着那张苍白无力的脸,嘴边又冒出几个字,“灵脉全断了?”
“您怎么知道?”奈岚初看着眼前的人脸上露出些许诧异。
“我说过吧,我阿姐的医术那是相当高超的,脉都不用把,直接就看出来了。”归笙在一旁大声道。
“闭嘴。”辞笙瞪了她一眼,对奈岚初道,“他不是楚寒山的人吗?为什么带他来这儿?”
“事情是这样的,我和归笙从和月镇回来的途中遇见了夜公子,当时他已身负重伤,不宜再奔波,至于回楚寒山虽然平时轻功代步只要三个时辰,但以夜枫现在的状态怎么说也要走一天,而离弈扶湾却不过一个时辰。我已派人去了楚寒山,想必不久后夜掌门将会来,只是要叨扰贵府了。”奈岚初道。
辞笙点了点头,脸上似笑非笑,道:“无碍,您是沁灵的大少主,又何谈叨扰。只不过,我好心提醒,弈扶湾到楚寒山一来一去少说也要两日,而这个人,”辞笙看了一眼夜枫,“绝对活不过两日。”
她的一席话毕,仿佛千斤重锤砸在奈岚初的身上,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结冰了。
“他不是只断了灵脉吗?最差也不过是做个灵力尽失的普通人,怎么会有性命之忧?”归笙睁大了迷茫的眼睛。
“以前教你你有好好听过吗?灵脉断,淤血未出,一次性断得七零八落,导致别的经脉全乱了,你说会不会影响经脉运行?动手的人和他是亲戚吧,还要慢慢地一根一根地给他按走向挑断吗?”辞笙面无表情地道。
“恳请阁下救救夜枫!”奈岚初诚恳而急切地道。
辞笙的眼眸落寞了几分,漠然道:“何须我救,楚寒山的医术在南土可是数一数二的。何况在下已许久不行医了。”说罢便转身走远了。
“归笙,你可否帮我劝劝你阿姐。”奈岚初用一向温和的声音说到,但依稀可以听出他声音里的失落。
归笙看着辞笙,远去的背影仿佛渡上了一层悲情。归笙知道,自秦桑叛变后,辞笙虽然还会在冥界看看医书,研究些学术,但再也不行医了,因为——她没能医好的,是她最想救的,而她医好的,是灭她全族的。
归笙垂了垂眼眸,我欠了奈岚初,理应帮忙,可是我明知那是阿姐的心结,这样不等同于在她伤口上撒盐吗?归笙安静了许久,最终轻轻地摇了摇头,道:“还是等夜氏的人来吧,若时间真的太紧,就在湾主府医治也无妨,我想阿姐不会介意的,她也本不是无情之人。”
奈岚初深吸一口气,道:“那便如此吧……你不知,于你,夜枫不过一介路人,于我弟弟,夜枫是他最好的兄弟,而于我,他,不能死。”
湾主府里的红枫落下最后一片孤叶,枝头的寒鸦又将头埋入翅膀几分。已是初冬时节,若细细猜想,不久后的将来,这园中又会是怎样一番欣欣向荣。
“念笙你早啊!”秦桑从校场回来,不偏不倚正好碰上了对面走来的念笙。
念笙沉了沉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秦桑还是她认识的那副模样,竟无半分变化。高高的个子,一双澄澈的眼睛,还有像冬日透过云层的阳光一般人畜无害的深情。
脚下的小道很窄,大概能勉勉强强并排过两人。念笙径直走到秦桑面前,冷冰冰地砸下一句话,“让开。”
秦桑愣了愣,沉沉地眨了眨眼:只是我认识的那个念笙吗?
“你听不懂吗?”念笙没有用很激烈的语气,而是像平常说话一样,但更显得更冷漠了。
“哦、哦。”秦桑结巴道,脚下迅速让出一条道。
念笙看着脚下的道,连正眼都没瞧秦桑一眼,漠然一走而过,带起一阵凉风,留下原地满脸不解的秦桑,不知何去何从。
念笙低着头,心里不知是何感受。原来给自己换一种性情是何其难的一件事啊。
拐入另一条长廊,念笙忽觉肩上一沉,回头,惊喜道:“归笙你回来了!”
归笙浅浅一笑,道:“长这么大,第一次听你讲这么重的话。”
“你都看见了?”念笙问道。
“嗯……”归笙顿了顿,欲言又止,几番来回,归笙还是忍不住道,“其实你不用勉强的。”
“我有什么好勉强的。”念笙云淡风轻地笑了,却笑得几分生涩。
“你心里好不好受,我和阿姐们难道看不出来吗?”
念笙摇摇头,道:“一千年前的火烧得太盛了血流得太多了,是先他负我、负无姓族,我不该恨么?”
回首往昔,不过如此——从前有一条街,街头有个说书人,叫上天,他给她们讲了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个男孩,叫秦桑。故事很美好,像梦一样。再后来,故事讲完了,说书人拍拍袖子扬长而去,其他的人也一哄而散,各奔东西。那时,她们才知道,上天不过编了个故事,秦桑不过演绎了这个故事,而没能走出来的,一直都是她们。
归笙默默地看着念笙,心里掠过几分心疼。过了一会,她咧开了笑脸,岔开话题道:“不提他了,你看我在和月镇给你带的。”
念笙也露出了笑颜,道:“怎么不见辞笙阿姐?”
归笙扶了扶额角,叹了一口气说道:“一言难尽叻。”
“那你长话短说啊。”
归笙捋了捋头发,一一道来。
……
话音刚落,归笙又道:“这是她的痛处,我有怎能去刺?”
“嗯。不过,黑衣人的事你作何打算?”
“只要他不在弈扶湾作妖,其他的随他去吧。”
一晃两日后。
正堂内坐着辞笙,奈岚初和一个四五十来岁两鬓微白的男子,穿着一身宽袖的长袍,颇有一身仙风道骨,是夜枫的父亲夜尚。归笙和念笙乖乖地坐在辞笙身后,秦桑和夜尚带来的七八名子弟则候在堂外。
“夜掌门,令郎断灵脉之疾凭楚寒山的医术想必不在话下吧?”辞笙道。
夜尚抿了一口茶,幽幽开口道:“若是四十年前的楚寒山定不在话下……”
“夜伯父,此话怎讲?”奈岚初急切问道。
“哎,这本是楚寒山的秘密,如今枫儿命悬一线,况且这个秘密迟早要说出来的,难道还要永远瞒着世人?其实我夜氏那本记载治愈灵脉的医术四十年前就已经丢了,于是从我父亲那一代开始此术便失传了。”
辞笙听着两人的对话,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抬头,正好对上了夜尚和奈岚初两人的眼睛。
“不必这般看我,我说过已许久不行医了,另寻高就吧。”辞笙淡然道。
“辞笙掌事,只要你能救枫儿,我夜氏定愿为弈扶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夜尚不卑不亢地说到。不愧是夜家掌门,语气诚恳,却无半点施舍之意。
“夜掌门莫要在同我费口舌了,”辞笙微微颦眉,“令郎还有两日的性命,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立刻启程去找其他医师,如今奈大公子也在这里,你们一个是修真界的一把手,一个是沁灵大少主,何愁找不到会治愈灵脉的高手?”
找会治愈灵脉的高手?谈何容易。当今世道,会此术的人不超过五个。
辞笙起身,理了理衣摆,又道:“敝府还有诸多事宜,先行一步,至于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决定。”
说罢,辞笙径直走过二人。奈岚初俊眉难见一皱,站起来,用比平时说话重了几分的语气道:“医者悲悯万物,怜惜众生,辞笙掌事究竟为何不在行医,难道您真的愿意看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辞笙停下脚步,眉心一阵触动,继而失声一冷笑。龙有逆鳞,凤有虚颈,而奈岚初所说的正好便是她的逆鳞和虚颈。曾几何时,她也打算去云游四方,行医济世,造福苍生,可到头来是什么?她连她想救的人都救不了,妄她自以为自己天资过人,妙手回春,空有一身医术又有什么用?那年,秦桑大病,她连守了五天五夜,眼都不曾阖过。她从没想过要秦桑报答,可秦桑他自己却送来的报复——如今想来皆笑谈矣!
辞笙缓缓回过头,道:“你说的那是圣人,非我。”
辞笙离去,带起两道凉风。堂外,楚寒山的弟子看见辞笙出来便拥了上去刚刚的对话他们在外面都听见了。
“怎么?你们这架势是?”辞笙挑了挑眉,冷冷道。
“辞笙掌事能不能救救我们师兄?”一个为首的差不多十三四岁的弟子道,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看来夜枫那小子平日里带你们不错啊。”辞笙道。
“那是,夜枫师兄从来没有把我们这些外姓子弟当外人看过,他对每一个师兄弟都很好。”
“话是这么说,不过好与不好是他与你们的事,我的话你们刚刚都听到了吧,那就请让一下。”辞笙向来不喜欢别人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
“可、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您、您……”那个弟子想说却又不敢说下去,犹豫之间,他深吸一口气,豁了出去,“您就狠心当恶人么?”
七级浮屠?辞笙救人无数,而那所谓的浮屠又在哪?
“莫筠住口。”夜尚出来喝住了那个叫莫筠的弟子。
“辞笙掌事,你刚刚的话,差矣。这天下懂此术的要么已经绝迹江湖,要么已经驾鹤西去,再要么处在千里之外的绝地。你可知道,现在能救枫儿的只有你了。”
背对着夜尚的辞笙怔了怔,因为她能清楚地感到夜尚一向不卑不亢的语气中竟多了分委曲求全——夜尚,堂堂楚寒山掌门,一代仙才,为了自己的儿子也愿下身段,说到底,都不过一介普通人。只要夜枫平安,他的身段又有何妨?
辞笙是弃婴,纵然所有人都待她如亲人,但那依然是她心里的一根针,时不时隐隐作痛。只因她就那么毫无理由地被否认了,除此之外,别无他由。
说实话,她羡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