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死……”
奈枯荣眼皮跳了几下,屏着口气,将头探向缸后。
只见缸后坐着个小孩,背对着自己,背影有些凄凉落寞。若不是那小孩身着极为眼熟的服饰,高高的马尾上簪着一把暗紫色的小剑,绣着经文的发带垂落,带尾的白螺穗发出微弱的轻响,奈枯荣是绝对不会猜到这个小孩就是……浮生。
浮生回眸,整个眉眼之间尽显幽暗,似乎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有一种立刻要被杀人灭口的感觉。只是这样森森的神色和她现在粉雕玉琢的稚童脸庞极为不符。奈枯荣愣生生看出几分可爱。
“这边十几个死了,那边几个人还有口气。”浮生张口说到,不曾想这会儿,连声音也彻底和孩童无异。
奈枯荣有些木讷,缓缓蹲下来,“你、你这是怎么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是中了返老还童散。”
“那中了返老还童散除了变小还有没有别的问题啊?有毒吗?你有没有不舒服?不行不行,小明的事情先放一边去,要不我们即刻回弈扶湾找你们家辞笙掌事,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耽搁的。”奈枯荣说得手忙脚乱,就准备抱起浮生走人,完全没有在意倒了一地的黑衣人。
“我不回弈扶湾!”浮生狠狠地瞪了一眼奈枯荣,半天才正声,“返老还童散除了会让人变回五六岁孩童的模样没有别的功效了。那些人自知远不及我,早有准备。返老还童散虽无他效,但却可以限制灵力,稚子的身躯太幼小,根本不可能运起高强的灵力,否则会伤及心脉,这就是他们对付我的办法。狡诈至极!”浮生心头结郁,一肚子火,在此时的脸上,显得气鼓鼓的。
笑话,她才不回弈扶湾,不要面子的啊?
“真的没毒?”奈枯荣再三确定。
“没毒。”
“那这返老还童散怎么解?”
“无他,过个八九日应该自己会好。”
奈枯荣终于松了口气,道:“天下竟有这么奇怪的东西。”
“返老还童散的药引,仅产自西土不问。”
又是不问!真的不知道不问的人一天到晚关着门在捣腾什么?!
奈枯荣不去想那么多了,他专注看着浮生,现在的浮生没有了逼人的冷冽,眼里没有了压迫感,只剩下皎月似的明净了。“哈哈哈哈,别的不说,你小时候真的好可爱啊!我觉得你一直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不好,哈哈哈……”奈枯荣不怕死大笑,还手贱地捏了一下浮生的脸。
“好你个二傻子的头!”浮生一掌呼上来,她真的很想一并弄死这个二傻子。
“先不说这个了,眼下先把正事办了。”奈枯荣前前后后拖来十几个被打晕的黑衣人,封了穴道,然后便牵着浮生到藏书阁正门去了。
正门前有一个长得较周正的男子,大概三十岁左右,气度倒是不俗,与边上穿着沁灵衣袍的士徒不同,穿着自己的衣裳。
城主、少主、各地关主、湾主,可不穿族服,这是特权。
不着族服,并且能让旁边的人毕恭毕敬的,全涵虚湾也就只有涵虚湾湾主了。
“他是涵虚湾湾主?”浮生对这个人的脸有些许印象,之前在仙阵大赛上见过几次。以前全南土十里八乡,不管是哪位湾主或关主家的公子小姐,没有浮生不认识的。所以,浮生并不是一个脸盲。
“对,涵虚湾湾主,许舒颜。”
“许湾主!”奈枯荣道。
“少主?”许舒颜有些吃惊。
奈枯荣笑了笑,“为何藏书阁今日闭阁呀?”
许舒颜解释道:“每年腊月初一,藏书阁闭阁清尘,都是多年的规矩了,少主不知道?”
本少主就来过藏书阁一次,还是十岁的时候。。。。。。
“那真是太巧了,”奈枯荣眯了眯眼,“有件事麻烦许湾主解释一下。”
奈枯荣把覃朦好黑衣人的事情挑了些部分说与了许舒颜听,奈枯荣也不敢完全相信许舒颜没问题,所以有许多他和浮生挖出来的线索以及他们的猜测只字未提,更没有说到不问。
许舒颜听后当场剑眉紧锁,完全不知情的神色,他沉默了片刻,道:“少主,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告知城主并彻查此事,还涵虚湾一个清净。”
“好。”奈枯荣道,“还有个事麻烦许湾主一下,那边还有几个黑衣人的活口,请湾主帮忙,派人送去沁灵城。”
“没问题,”许舒颜一口答应,又道,“不妨少主去湾主府坐坐。”
“坐坐就不用了,改日沁灵城见,我们先告辞了。”奈枯荣说着,浮生觉得脚下一空,整个离了地。原来是奈枯荣像抱小孩那样,一把将浮生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我们家这位小妹坨饭都没吃完呢。”
“谁是你家小妹坨,你找死是吧?!”浮生一掌不轻不重呼上去,“放我下来!”
“不行不行,你现在腿短,走路太慢了,知不知道啊?小妹坨~”
“奈枯荣!”浮生咬牙切齿,手中流出一道灵光。
“别,千万别,你现在的身躯可承受不住你的灵力啊。”
奈枯荣笑着,明明是绝代风华的一张脸,可浮生怎么都觉得贱兮兮的,浮生黑着脸道:“奈枯荣你就祈祷吧,祈祷我千万别变回来,等我变回来了,看你叫我什么!”
不知不觉间,奈枯荣就抱着浮生走到了一家馄饨铺前。
“老板,来两碗馄饨,一碗不放香菜。”奈枯荣将浮生放在凳子上。
“我也不要香菜。”浮生道。
“本来不放的那晚就是给你的。”奈枯荣道。
“嗯?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忌口?”
“这还不简单,覃朦买回来的那碟牛肉炒香菜你一口没动。”
万事还算谨慎,只是被一个人看着吃饭怪怪的。浮生冷哼一声,言归正传,倒:“你真的放心把黑衣人的活口交给许舒颜?若他有问题,岂不是白忙活了?”
我的罪也不是白受了?
“其实我还是对许湾主抱有一点信任的。”
“信任这种东西最好别泛滥,谁泛滥谁死。”
“放心啦,我还私藏了一个,若许舒颜没问题自然最好,若他有问题,那要他送那些黑衣人回去的途中必然会出乱子。至于我藏的那个,等会儿叫孟昭战翎叫人送到沁灵城。”
出了馄饨铺,浮生死活不让奈枯荣抱着走了。街上人有些多,浮生个头那么小,若不牵好,很容易就会被冲散的。在百般交涉下,浮生牵住了奈枯荣左手上的银环。这个银环不宽,精致得叫人挪不开眼。浮生只有一个感觉——人间,不应该有这样的工艺。
“浮生,你看这个你喜不喜欢?”奈枯荣停在一家小摊边上,拿起一朵小头花就向浮生头上戴去。浮生眼疾手快,头一偏,瞪着奈枯荣,“你找抽!”
“不找抽不找抽,那你看下这个夹子喜不喜欢?”
浮生一肚子幽怨,她只不过身形变小了,奈枯荣这个二傻子真把她当五六岁小孩了!?浮生寻思着怎么骂奈枯荣骂得优雅点。思索间,浮生瞥见小巷子里一道矮矮的白影。
浮生眯了眯眼,笑了一下。她趁奈枯荣挑得正起劲,偷偷松开了银环。
“奈枯荣。”浮生扯了扯奈枯荣垂下来的广口半袖。
“嗯?怎么……”奈枯荣脸上的表情僵滞了片刻,便爆发出没有节操的杀猪惨叫。
“啊啊啊!!!”奈枯荣将手里的东西一丢,连蹦带跳地窜到了好远的地方去了。
浮生看奈枯荣反应之大,侧脸看向自己手中被抓着长脖子的鹅,心想自己是不是玩过头了,便把它从哪儿来送回哪儿去了。
“奈枯荣!”浮生挤过人来人往,举步维艰地奔向躲在水缸后面的奈枯荣。“奈……”
浮生抓着他的半袖,话还没说完,奈枯荣又惊魂未定地跳起来。
“嘶——”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使奈枯荣镇定下来,浮生也木在原地。奈枯荣的半袖一半仍在浮生手中未松开,另一半在臂间,中间只有一丁点完好的布料维持着不让两部分彻底分离。
“抱歉……以后不拿鹅吓你了。”浮生低声道。
“害,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让我先作死呢,这事不准说出去,小心我灭你口哦。”奈枯荣蹲下来,看着被撕开的半袖,“这些怎么办呢?我还挺喜欢这件半袖的,舍不得丢,缝一缝应该可以继续穿……你会针线吗?”
“没缝过。”
奈枯荣觉得这个答案并没有那么意外,因为浮生看上去就不太会女红的样子,“哎,要是夜贵……夜枫在就好了,他可会缝衣服了。我还是先去找覃朦吧,她肯定会。”
“等等,”浮生叫住奈枯荣,“衣服是我弄坏的,我来缝。”
“你不是没缝过衣服吗?”
“没缝过并不代表没见人缝过,缝衣服很难吗?”浮生不屑地反问。
奈枯荣汗颜,心里总不由得为自己的衣服担心起来。但他又考虑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长得好啊,就算衣服残了吧,自己也能撑起来,挺好。
两人一长一幼,眼看走到了文夕楼不远处,浮生停了下来,一脸生无可恋地脸埋进了掌心。她觉得面对文夕楼里那剩下的三张脸,那三个比自己小了一千岁的后辈,这跟当众上刑场赴死有什么区别!她的内心还需要再建设一下。
浮生长长的叹了口气,“奈枯荣,要不你跟他们说我先回去了吧,我自己再寻个客栈先住下。”
“这怎么行,那万一小明的人又找上来,你现在这个状况叫我如何安心?你放心,别看我平时和他们没大没小,但凡本少主板起脸来,孟昭和战翎还是很有分寸的。”奈枯荣摸了摸浮生的头。
堂堂长川鬼主就这样被沁灵二少主半拉半拽地拖进了文夕楼。
“少主!”焦急等待的三人见奈枯荣满身风尘地回来了,立刻站了起来。目光下移,只见一小孩一手牵着他们二少主的银环,一手半扶着额。
“湾、湾……”三人的下巴都快吓掉在地上了。要不是小孩的服饰和浮生一模一样,光瞧那面容,他们一定会认为奈枯荣把浮生湾主的女儿找回来了。
“湾什么湾,你们两个,出门左拐直走一里路的样子,再右拐走半里路会瞧见一口大水缸,盖着板儿,里面有一个小明组织的活口,按照我们自己的门路送到夜掌门手上。”奈枯荣指挥着。
孟昭战翎不傻立刻明白了自家少主这是在给浮生解围,马上得了令滚远了。
浮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松开独自上了楼。现在的浮生上楼可费劲儿了,一摇一晃的,奈枯荣觉得甚是可爱,不由得无声的笑了,眼底无限温柔。
走到房门口,浮生忽然停下来,一下子回了魂,想起了什么,道:“奈枯荣,把你那半袖拿上来。”
“啊?”奈枯荣道,“你真的要缝啊?还是不了吧,万一扎了手怎么办?”
要缝衣服吗?我可以的。一旁的覃朦心中如是想到,只是还未说出口,便听见,
“少废话,给我送上来!”
覃朦觉得还是不说话比较好。
浮生捧着脸坐在床上,看着那件半袖,以前弈扶湾的人多半不会针线,说起弈扶湾浮生不由得想起了辞笙,若辞笙在身边那这返老还童散应该很快能解了吧,不不不,千万不能让辞笙看到她这幅样子,否则她的后槽牙都要笑出来了。哎!哎!也也不知道辞笙现在在干什么。
——沁灵(弈扶湾)——
湾主府。
辞笙走进夜枫的厢房,隔着屏风,夜枫躺在躺椅上,手里不知在忙什么。窗子半开着,未着正装,也未束头发,泼墨似的洒在肩上,垂在半空中。夜枫并未完全康复,脸上还带着弱的气白色,这样看来,他似乎是个清冷脱俗的病弱公子了。
辞笙无感,因为她知道,只要夜枫一开口说话,这些假象都得碎一地,糊都糊不起来的那种。
“夜枫,伸手出来,把脉。”辞笙走来。
夜枫看到辞笙来了,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跳到床上,把手头上的东西全部堆到床角,结巴道:“你你你别过来。”
辞笙懵了,这个人有病啊!
“别过来,”夜枫小心翼翼挪到床边,又瞄了辞笙几眼,迅速从篮子里抽出剪刀滚回床角,一阵捣腾后,才恢复正常。
“你藏什么东西呢?”辞笙颦眉表示不解,她思考了一下,满脸嫌弃,“你不会有什么怪癖吧?”
“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看!”夜枫从床角抱出一大摞雪白塞到辞笙手中。
辞笙摊开手掌,掌中是雪白柔软的袜子和鞋垫,鞋垫有两对,素白的;袜子有四双,也是素白的,但边上分别绣着梅兰竹菊。“你……你,何意?”辞笙没怎么摸到风。
“哎呀你怎么这么迟钝,当然是送你的了。”夜枫笑道。
“这是你做的?”辞笙打量着手中精致的刺绣和针脚,又打量着不修边幅的夜枫,难以置信。
“诶诶诶,瞧不起谁呢?当然是我做的了。”
“既然给我,刚才为什么藏起来?”
“刚才就剩几针了,绣成半成品给人看多不好啊。”
“你为什么送鞋垫和袜子给我?”
“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快来了,不冷啊?寒从脚起,好歹你还是学医的,问这话傻不傻。”
辞笙听着,听到前半句还觉得不作的衣服还有点人样,但听到后半句眼镜就瞪了起来。
夜枫在弈扶湾住久了,已养成生存必备技能——辞笙这个表情,不出意外下一刻她就会拿出她的一排巴长巴长的银针,而他最正确的选择就是,抱着头滚到床角。
不过令夜枫意外的事,辞笙只是凶巴巴的瞪了自己一眼,拿着一堆雪白的东西转身就走了。
直至离夜枫的房间远了些,看四下里无人,辞笙才驻足仔仔细细端详起夜枫送给她的东西来。
这小子,挺……挺贤惠的,好像也不那么惹人烦。这些东西虽然不贵重,倒是体贴,劳他费心了……费什么心!我给他治病,分文不取,这是我应得的!
辞笙心绪忽然一转,哼了一声,将那些东西揣进了怀里。
——沁灵(涵虚湾)——
暮色里,布料铺子收起了摆在外面的装饰,老板正准备关上门,结束这一整天的忙碌。只见带上门的那一刻,门外一声童声道:“老板,买针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