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歪着头看奈枯荣,稚气尚在的脸上露出格外认真的表情。浮生笑了笑道:“真是个二傻子。”
奈枯荣见好就收,道:“你可别看不起傻子啊,有些事情可只有傻子才办得到。”
奈枯荣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结界,道:“水底下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浮生你不好奇这后面是什么吗?”
“这个结界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未摸清楚门路之前不可轻举妄动。”浮生伸出一根手指,想去轻微感受一下这个结界的力量。
“我看出来它很厉害了,可为什么我从头至尾都没有感受到它的压迫感呢?”奈枯荣看着浮生的动作也分析起来。这结界究竟是什么路子?
奈枯荣本以为浮生这样会多多少少受到一点反击,没想到,当浮生的手指触碰到结界那一刹那,手指不但没有被阻隔,反而是毫无障碍地穿过去了!!!
“你居然过去了!!!”奈枯荣惊叹喊道。
不好,这个结界好像对亡灵之身不管用,这下要怎么圆!浮生心里也是一惊,偏头就看见奈枯荣抬手去摸。
“诶!”浮生还来不及阻止这肉体凡胎,只见奈枯荣的手也穿了过去!!
浮生“!”
这个结界真的是越来越令人看不懂了,索性放手一试,浮生和奈枯荣一同跨了进去。
这是一个较小殿堂,殿前有一座石门,门上有一块匾,写着五个大字“百里如画殿”。殿内长明灯相簇,墙上一排又一排的挂着信封,如粼粼水波。殿中央的玉石上放着一把剑。
奈枯荣走上前去,见身旁的浮生落在了后面,便回头,恰巧看见浮生靠小腿的衣摆。衣服是蓝色的,那一块是一大团深色的印记,水渍早已被驱寒符烘干,浮生吐的那口血也不可能那么大,再看那颜色的深浅,只可能是……“浮生你受伤了?”
浮生下意识的将那条腿向后推了一小步,“哦,无碍,小伤而已。”
“你管那么大片血迹叫小伤?”奈枯荣向浮生走来,蹲下道:“不早点处理当心留疤。”
浮生拿奈枯荣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坐下来,提起裤腿。浮生本不是拘泥于这些之人,可让奈枯荣包扎伤口她还是有些小尴尬。
“你什么时候弄的?”奈枯荣撕下衣摆上一块布条,好在浮生的伤口看着流了不少血但伤得并不深。
“在长木筏木头上蹭的。要不是小孩子的皮肤,不至于这么娇弱。”浮生放下裤腿站起来,这才好好打量了这百里如画殿。
径直走到殿中央的玉石处,看着玉石上那把上好的宝剑,剑柄上的两字他们都认识。
久九。
“久九剑……不是只影灵君的剑吗?”奈枯荣难以置信。
“所以说它是把名剑?”浮生对只影灵君的事迹不甚了解。
“可以这么说,但是别人只知道只影灵君名剑在手,却很少有人知道这把剑的名字。我祖上曾受恩惠于灵君,才得知了此剑名唤久九。天啊,这里居然是只影灵君的殿。”奈枯荣开始瞎激动起来。
“可是你不奇怪只影灵君这个级别的人物为什么会设这样一个结界来守护自己的殿。”
奈枯荣哑口无言。确实,这个结界不能说是弱,只能说是毫无用处。
“这个目前我还想不出为什么。”奈枯荣挠了挠头,“看这里的样子应该近百年没人来过了吧。”奈枯荣说完便往墙上的信封看去。
只影灵君在这些信封上排了序还标了日期,从第一封信到最后一封信,一共七千九百二十六封,奈枯荣算断了手指,共历时七百五十六年。
“只影灵君他、他写什么东西写了这么多?看这些信封也没有用浆糊粘过的痕迹,合着是一封也没寄出去过啊?”奈枯荣道。
“可能是找不到收信的那个人在哪里吧。”浮生淡淡回答。浮生心里像是莫名难受起来,牵动着她想去看一看信的内容。
“冒犯了。”浮生轻声道,便拿下一封信。
信纸材质特殊,以致百年不坏。
你说你没见过雪山,我便去了雪山。山脚的樱花到了花期,群野相连,竟似江南。雪山上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雨落下来便结成了冰。我在雪山之巅,看见了芸芸众生,看见了车马牛羊。你应该不愿意在这里多呆,你爱笑爱闹,总是容易发生雪崩。我看见了雪山上的日出,那真是离太阳很近了。山下的牧民给了我一件大袄,我裹着看日出,竟然睡着了。
浮生将信装回信封,取下了第二封。
我去了极北之地,这里除了冰便是雪,看不到一棵草木,比起别的地方,这里要单调许多了。极北的夜空,可谓惊艳。我看见了极光、星河。或许七夕的鹊桥传说并不深空穴来风。我还看见了流星,我许了愿,我想找到你。
我家往东走七百里有个小村子,因为地形像个撮箕,名唤撮箕村。村名虽粗却是个静谧风雅之地。我在这里住下了,可能住三五月,也可能住三五年。我在屋前种了几亩稻田。后院的那棵梨子树一年只结一个果,年年如此。你说你喜欢听雨打在瓦片上的声音,我听到了。
你说的那个百味轩,我去了,一点都不好吃,还贵,你估计是被那些过路的商人给忽悠了。百味轩边上有一湖泊,黄昏之时,别有韵味。十五岁那年见到你,你便是御着湖中晚霞的倒影而来,想想至今也有两百多年了。湖边的芦苇荡里有候鸟,那是世上最守约定的生灵。
我见到了大海,万顷幽蓝,模糊了海天之界。海上的月亮甚为好看,只是不及我家的好看。曾经答应过带你回家看月亮,而今我却丢了你。海边的镇子上我遇见了一个和你很像的姑娘,但我知道那不是曾经的你也不是转世的你,可我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
浮生一封又一封地读者只影灵君的信,奈枯荣却只是挑了几封就没看了,原因是看着竟然莫名的不好意思。
奈枯荣看着长明灯映衬下的浮生,她垂着眼眸,看着隔了数百年的信笺。她看着看着便笑了,笑着笑着便颦了眉,之后又红了眼眶。有那么一刻,奈枯荣觉得这几千封不知道寄给谁的信,浮生就是收信人。零零碎碎的往事缠绕了浮生的喜怒哀惧,奈枯荣才看到了铮铮铁骨背后真正生动的灵魂。
奈枯荣没忍心打扰浮生,他找了个不碍事的地儿坐了下来静静等待。可能是七百多年太长,所以显得短短的一个时辰太渺小,奈枯荣一点儿都没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浮生看信的时间有些久了,眼睛此时有些酸涩,她稍微缓过神来,看到了角落里等待自己的奈枯荣。
“没事儿,你看。”奈枯荣连忙道。
浮生顿了顿,之后摇摇头,径直走到最后一封信处。
你在我印象里的模样一直停留在我们分别之前,我不知道数百年过去了你的容貌是否发生了改变,也不敢确保你的生活是否还容得下我的身影。我离最后一次见到你已有八百八十年之久。我用了七百多年走完了天下所有的地方,我依然没能找回你。我不相信你会凭空消失,只要你还存在,不论以什么样的形式,我都会找到你。现下,我打算回冥界,那可能是找到你的另一种办法,但是我怕在那之后,我既没找到你还淡忘了你。所以堵上所有的缘与运,让我遇见你吧。
浮生放回最后一封信,缓缓道:“我不看了,太多了,看不完的,而且,又不是寄给我的,我没有资格全部看完。”
奈枯荣知道浮生是不想让自己傻等下去了,他本想说些什么,可到最后却也只是说了个好字。
“没想到一灵一狼仗剑走天涯的背后却是个这么漫长的等待。”奈枯荣道。
“八百八十年去等一个人,是荣幸还是悲哀呢?”浮生道。
“我觉得应该是荣信吧。”奈枯荣四下里望了望,细声细气地说到,“实不相瞒,我是真的不知道只影灵君有心上人,我以前一直希望只影灵君和长川鬼主凑一对呢。”
在场的长川鬼主翻了个白眼……
“只影灵君这些年来是没有动静了,但长川鬼主一直活跃在人间,你说话注意一点,小心被打。”浮生凉丝丝地警告。
“我巴不得长川鬼主打我呢,这样我就可以见到她了。”奈枯荣一脸花痴。
这人有点贱……
“你为什么那么想见到长川鬼主啊?”当事人浮生问到。
“因为我的命是她救的,我崇拜她,我想拜她为师!”
“你放着你奈家好好的正派功法不学,学什么冥界之术。”
“冥界之术怎么了,你别这么说她。”奈枯荣委屈巴交。
我说我自己碍着你什么事了?你委屈个什么劲儿?
“你太傻了,长川鬼主不会收你为徒的。”
你太干净了,长川鬼主不想让你看见世间的丑恶。
浮生和奈枯荣大眼瞪小眼,过了片刻,奈枯荣才没有继续玩闹下去,道:“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走吧。”
殿内的长明灯永远不会熄灭,就像只影灵君的执念无止无休。浮生自以为历经千年沉淀自己再难被什么东西左右情绪,但不料却把自己看进去了。怪只怪每封信不长,却有七千多封;怪只怪没有动听情话、山盟海誓,却告诉你我看过怎样的风景,过过怎样的生活。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个百年我才能遇见你,但我等得起。
千里江山,百里如画。你说你没见过雪山巅的日出,没看过极北地的夜空,没听过撮箕村的雨声,没吃过百味轩的佳肴,也没赏过海面上的月亮,那好,没有关系,我便一一去往这些地方,我用我的眼睛,看尽你想看的繁华,我眼里的尽头是你。
浮生和奈枯荣看了最后一眼百里如画殿,跨过了结界。
如果仍有人记得世上曾经有过一个你,那你便从未死去。
我爱你,山川河流皆知。
四周不见一丝光亮,奈枯荣敲开了冰团子,和浮生双双上了岸。
乌云遮住了月,下起了寒得刺骨的细雨,连乌鸦都不愿意露头。好在涵虚湾的树大多四季常青,挡去了不少凉雨。浮生和奈枯荣在林子里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走到了有人居住的街市。
这个时辰,万籁俱寂,人已入睡。奈枯荣瞧见一户人家门前挂着把伞,便取下伞,往挂钩上挂了一吊钱。伞打开来遮两个人确实有一点儿挤,浮生和奈枯荣挨得很近。浮生清楚,因为自己脚上的伤,奈枯荣把步子放慢了。若按奈枯荣一个人的走路速度,他那样高,腿那样长,浮生要用小跑才跟得上。
“咦?前面好像有车马的声音。”奈枯荣道。
果不其然,转个弯儿,便看见一辆驴板车,车上拉着半捆柴,驴上骑着一个戴斗笠,披蓑衣,挑灯笼的人。
浮生和奈枯荣便叫住那人。
那人停了下来,又好似没听见一般继续往前走。
奈枯荣不解地看了浮生一眼,走到那骑驴人面前。在灯笼的光下,奈枯荣是终于看清楚了这人的真面目。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瘦得像个猴,估计都没有浮生重。小孩看见奈枯荣和浮生差点从驴上抖下来,立刻紧闭双眼,任由驴子向前走去。
“小孩?”奈枯荣又喊到。
那小孩仍然不回应,竟然低声抽泣起来。
奈枯荣手足无措,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啊!无缘无故弄哭一小孩,总不是因为长得太丑吧?奈枯荣正欲说什么,就被浮生按住了手。
“你的娘亲是不是告诉过你,半夜有陌生人叫你不要理会啊?”浮生不紧不慢道。
奈枯荣一拍脑门,真是傻了,一时间竟忘记了现在是午夜,午夜有人叫你,那多半是鬼啊!
那小孩安静了片刻,微微睁开眼,打量了浮生和奈枯荣一番,好像长得也不是很煞人哦……
“你、你怎么知道的?”那小孩轻声道。
浮生无语。孩子,这次就算了,以后一定要听娘亲的话。
“小孩,你看,我们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奈枯荣说着,转了个圈,以证清白。
小孩抹了一把眼泪,撇嘴道:“那我怎么知道,你们一个一身白,一个一身黑,眼神好的以为是江湖大盗,眼神不好的还以为是黑白无常呢。”
奈枯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再看了一下浮生。浮生的衣服是深蓝色的,在夜里,完全分不清是蓝是黑。这样看来,这小孩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呃,请问一下藏书阁离这里还有多远?”奈枯荣问。
“大概十二三里的样子吧。”
“那去藏书阁你顺不顺路呢?”
“顺吧,我家离藏书阁好像也没有多远……你想干嘛?”那小孩问。
“你看我们能不能搭个顺风车呢?”奈枯荣递上一吊钱,笑着道,“你看这个漂亮姐姐一看就很苗条,我呢也不胖对吧?不会压垮你的小毛驴的。”
小孩看了一眼手里的钱,这些钱抵得上母亲给人缝一个月的鞋垫了,他道:“上来吧。”
奈枯荣和浮生如愿以偿地坐上了板车。两个人挨近着坐,腿在外面悬着,任由其晃荡,奈枯荣举着伞,道:“浮生你知道我们俩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刚收完庄稼回家的老头和老太。”
“是有点儿。”浮生没有反驳。
“诶小孩,你怎么弄得这么晚才回家呢?”奈枯荣问。
“说起来就烦,我去河那边砍柴,结果河水突然急了,冲坏了木桥,我只好绕远道了。哎,不说了,反正也没比平时晚多少。”
这样看来,他是经常赶夜路了。果然,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雨势渐渐转为绵绵细雨,浮生和奈枯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四周静静的,有昏黄的灯光,有墨青的矮墙,时间变得很慢很慢,可奈枯荣一点儿也不讨厌这种漫长。
“漂亮哥哥漂亮姐姐,藏书阁在隔壁街呢,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两人下了车,走到小孩面前道了一句多谢,只见浮生指间灵流溢,那毛驴的额间渐渐出现了一个亮亮的印记,之后又消失了。
“我家驴怎么了?”那小孩边问边警惕地摸了摸驴的额头,什么都没有!
奈枯荣和浮生已经转身了,只听浮生淡淡道:“不是什么坏东西,只是你以后走夜路,魑魅魍魉不近身,牛鬼蛇神皆回避罢了。”
当他们走到文夕楼门口时,只见覃朦一个人正在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
见到了撑伞回来的两个人,覃朦激动得要哭出来了,立马上前道:“你们可算回来了,有没有伤着哪里?孟公子和战姑娘快急疯了!”
“他们人呢?”奈枯荣道。
“他们见你们集市都散了还没回来,便一直等,后来夜已深了仍不见回来,觉得不妙便出去寻,结果听人说集市上有一伙穿黑衣服的和一个穿白衣服带小孩……?诶?湾主你变回来了!”
“嗯。”浮生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去找许湾主了。”
浮生和奈枯荣对视了一眼,道:“应当有不少人看到了我们最终落水的地方了,孟昭战翎还有许湾主应该在那里。”
两人赶到河边,便远远的听见战翎响彻云霄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