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仙韵楼里结新缘
一家日子得过。
母亲断药、家眷打工、讨债频频,哪一件都是小宛不愿却不得不去面对的,唯有自己出力才能有解决的可能,小宛不得不认真思考着:一,红柳画舫是绝对不想回去的,她已经看透红娘,虽然红娘说落藉打点花去所有钱,但其实早赚回本,小宛离去,看她没派人追问就知道;加之红娘毫无同情心,还变本加厉要小宛去出卖色相,小宛一想起红娘的模样,心底就浮起一阵阵怨呕。二,秦淮河的其他画舫小宛也是不想考虑的,一来难免又会遇上红柳画舫这样的,二来母亲病弱,她一刻都不想远离。三,现在拿着乐藉户帖,别的行当已经不由自己考虑了,只能去妓院谋生。
小宛跟容婶说了自己的打算。容婶欲言又止,看着小宛从一个小娃儿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今又有挑着重担为家分忧的决心,心里很是宽慰,但想起画舫的事,容婶的嗓子眼就痒得慌,她垂着眉,斜抬起担忧的脸说道:“妓院那里可不比画舫啊……”
小宛答应了债主,自知退路不多,到时还不上后果更不堪设想,想起那粗暴无礼的敲门声,声声让她恐惧,但也一声一声,激起她想尽快改变这惨淡之家的决心。小宛果敢地打消了容婶的疑虑:“婶娘放心,尽管帮我打听就是。”
要说妓院,容婶觉得还是容叔替自己去打听合适些。
“哪还要打听啊,码头那就好几家啊。”容叔回着容婶。
“死鬼,说,是不是有相好在那”容婶没想到答得那么爽快,掐了下一副老实巴交模样的容叔。
“哎呦……这不常去送货嘛,你忘啦?那家,阊门码头正对的那家最大了,很好找的。”容叔摸着生疼的胳膊皮说道。容叔年轻时负责帮着绣庄监管货物运送,店里总要个家丁负责看管驮夫运夫工作,来保证货物安全的。
容婶才知道,原来离家不远处的阊门码头就有一家半塘妓院,它在山塘桥和姑苏外城河吊桥两处之间,摇橹船没多会的功夫就能到。
过了一晚的休息,容婶上午打点好一切,安排好船家后,就让瑶儿扶着小宛上船,沿河直到半塘妓院去。
姑苏城水网密布,河道纵横,外连京杭运河,水运环境得天独厚。作为姑苏城的水陆交通要冲,阊门城河沿岸运输码头众多,跟山塘街的静幽不同,南北舟车,外洋商贩,都毕集于此;最大的码头-阊门码头更是姑苏城对外贸易的一个口岸,集货物集散地和商贸中心于一身。“丝绸”、“瓷器”、“中成药”、“茶叶”、“铁器”等等从这里远销海外,而许多舶来品,例如南洋玳瑁、日本漆器、朝鲜折扇、波斯毯子、印度香料……都有在这售卖。原来到董家绣庄选好了绣品的商主,也会让店家把打包好的绣品,用马车驼到这里装载到各自的船上。
越接近码头,沿河望去,丝绸、染织、烟草、米行、杂货、药材、珠宝、古玩、茶寮、酒肆、菜馆、戏院包罗万有。招牌、行人、商货灿若云锦。小宛深闺不出,头一次看到这里的景象,水灵地大眼时时刻刻盯望,被这一派商贾辐辏、百货骈阗的繁华吸引着。
小宛眼神忽然一定,“仙韵楼”三个大字招牌映入眼帘,船家停下桨,同时指了指,说了声到了。没错,半塘妓院就是这家。
船家好不容易才在热闹的码头寻了个偏角停靠,小宛被瑶儿扶着上了码头,一起走向这座青漆涂饰、双层飞檐、豪华精造的楼房,二楼檐下间隔悬挂着艳红的大灯笼,一楼顶端高悬的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题着刚柔拙巧的楼牌,左右敞开的正红朱漆大门边,各站着一位风骚俏丽的迎客女子。
看到走来的是小宛和瑶儿,两位女子对视了下,其中一位嘴角勾起一丝嘲讽,没等小宛开口,便说道,“来找娟娘的吧?!她在楼上里屋”。
小宛谢过两位女子,拉着瑶儿踏进楼去,小宛环顾了一下:楼里清歌浅舞、青楼满座的景象跟阊门码头的热闹呼应着:女子劝客人喝酒的声音、酥曲萦绕的声音、客官们高谈阔论、志趣满满的声音,竞价挣拥红牌花魁的声音,一时间把这一酒色征逐的消金窟渲染地花团锦簇。比起之前画舫的宴会生活,这里的火热让小宛惊叹地不敢多视,她搂紧瑶儿的手臂,用罗帕遮着半脸,朝一旁的楼梯叠步而上。
凭着鸨母的直觉,娟娘一见梯口清丽的小宛出现,就笑口嘻嘻地迎了过来。小宛让瑶儿在梯口等候。
“仙、真仙!月娘显灵了!月娘显灵了!”这个上了年纪,风姿不减的娟娘把小宛引到堂厅,兀自围着站定的小宛走了一圈,上下前后都打量了一番后,双手合十,似闭目还神,同时还发出啧啧的赞叹。
“快,快告诉我什么名字,来到我娟娘这,是你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呐!”娟娘两眼放光地跟小宛说道。
小宛刚还有些犹豫,这会知道她就是鸨母无误,就放心大方的跟娟娘介绍自己并说明来意,说着,让瑶儿把自己的户帖递给娟娘看。
有了这个官家印证、高水平、不可多得的秦淮艺妓投门,娟娘看着小宛就像看着白花花的银两送进门,开心地花枝乱颤,忙让小厮递杯上茶,小宛见娟娘欢喜,谢过茶水又对娟娘说着自己的要求。
虽说小宛来的是这风月场所,但她依然不想作践自己,坚决只卖艺不卖身,那些凝凝喃喃的情意软曲她其实不想唱,她不想在楼下那个涌动的场所昧心欢歌;她说她家离这近,问了娟娘能否买些字画,外加一些文人雅士的酒席宴席也是可以参加的;她还说了自己的家况,想娟姐匀些钱让她先度用。
小宛讪讪的娓娓道完,她不想在谋生过程中,发生些意外或不愉快,任人摆布的事断不想再发生了,与其担惊受怕的卖艺,不如这当下就鼓足勇气,跟娟娘说清楚。
娟娘听了,心倒凉了一截。也是,娟娘妓院开这么大,哪些消遣事是客户愿花大银子的,她心里都清清楚楚,如果卖身唱曲两样都不接,光宴席诗画油水肯定不多。娟娘对着买卖挺失望的,收住笑容,大喝了口茶,就把茶杯倒扣了。知道听到小宛的家况,心一悸动,忽的又心软起来。
小宛说的董家绣庄,姑苏城民哪有陌生的,说起来,娟娘以前也是董家绣庄的常客,她记得店老板待客有道,从没有因为她是妓家的就不做她生意,相反,娟娘清楚记得去绣庄选购好多绣花枕席时,店老板还多送了些香囊罗帕,绣品一流不说,服务好的商家更会让人记好一辈子。绣庄破产易主后,娟娘就再没这等待遇了,易主的绣品出品没往时好不说,新主对待娟娘的态度跟往时真是大相径庭。万万想不到啊,小宛原来就是绣庄老板董逸辰的千金,念起董逸辰的热情礼待,娟娘心都暖了,同情地看着小宛,又顿生不忍。
虽说几月前,大环境有些动荡,好多人闻风逃难离开,阊门码头也少了许多外贸游客,但这阵子,日子似乎安稳起来,客源也渐渐多了,娟娘权衡之后,跟小宛说道;“诗画入宴是必须的,但是挣得不多,要是你能陪客出游,我就留你。”
娟娘说,游山玩水是个才情活,美景配美人本身就够噱头,加上才智美人,名公贵贾玩得兴致也许会愿意花大银两,要是小宛愿意,她多的是达雅贵客。
小宛听完,也没觉得有什么为难之处,于是就一口应承了娟娘。
娟娘是个爽快之人,她周到地让伙计支了50两给小宛度用,让她先回家等候安排。
小宛眼角湿湿,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她感激地再三叩谢娟娘,签好欠据,把伙计递来的一包银小心揣入袖里之后,便和瑶儿循来路回去。
(二)
踌躇满志地从考场出来后,冒辟疆就在这桃叶渡里邀了几位社友,他错过了方以智(密之)的七夕大会,这下为了补偿,便主动大方摆酒,赏月庆考。他们切磋着试题、激情的谈论《留都防乱公揭》带来的轰动,还评论着让人无不叹服的、也是令冒襄最为得意的那30篇“一日一腹稿”,大家在谈笑风生中痛快玩喝了一大场。
一个月后,再一次榜上无名。这已经是冒辟疆第三次乡考,但落第的滋味并没有先时那么浓烈得难以消咽,况且社友密之发挥顺当,喜获榜眼,辟疆很快收拾了心情,和友人一起,前往密之住处庆祝讨教为是。
密之和辟疆一样,生长于文化世家,家中文化氛围浓厚,自小就泡在“两间皆字海,一尽始羲皇”的稽古堂书屋里,他跟着母亲和姑姑长大,姑姑还是著名的女诗人方维仪,十几岁就开启科举会试之路也就不足为奇了,十四岁时,密之还徒步数百里到考场,磨练磨练意志,尽管勤学聪慧,但他逍遥倜傥的闲雅富家公子形像其实更令人深刻,这并无夸大成分。
说来庆贺讨教,辟疆到没有习到什么深刻的应试之道,密之倒是匆匆结束些“学寓于乐”、“广开慧眼”的老生话题,给在场的众人,聊起他那津津乐道的“品藻花案”夜来。
就在那应试前,七月七日牛郎织女渡河之夕,密之在他居于秦淮的“水阁”中,大集诸位文人好友,诚邀时下最抢手的诸姬。一时间,四方贤豪的车骑停满街巷;梨园子弟,几班队伍同台骈演;围着水阁停靠的舟船围着,密麻严实地似堵墙。二十多位歌姬轮番表演,为了饮酒助乐,也为了评出更优,他和诸友还设立层台细品,务必要选出姬中状元。
辟疆听其品出妖冶艳丽、善进“金屈卮”(一种盛行于唐代的酒具)的王月为最优,还有罢酒后大家赋诗纪其事的细节,内心并无荡漾之处,毕竟这些风月场的红粉娇娃和文人骚客的例牌乐事,辟疆是熟知的,密之知其心思,也想辟疆重拾心情,便急着说:
“这些秦淮佳丽,辟疆你都不陌生,唯独“双成”,保证你不认识,她初来乍到,年纪甚绮,看她登台奏乐,才色绝对一时之冠,只是到了敬酒环节,大家嬉笑开乐,却不见了她的身影,你倒是见见为妙。”密之对辟疆使了使眼色,狡笑道。
也好,辟疆被密之说得心痒痒地,特别好奇这位“双成”,他觉得没他亲自见过,还不好应和“才色一绝”,反正落榜了已无力回天,找找“双成”,拳当放松放松。但是周遭友客在,辟疆不好急着表态,笑而不语地只管举起酒杯,心领神会般敬向密之,胸中已酝酿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