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外芜心道:“永叔?是哪个永叔?”她想起那个位列三卿的永叔,却看老先生衣衫普通,不比她料子好,便放下心,不过是个普通的永叔罢了。不过又是书院人又叫永叔能有几个?
京小蛰开始谈起来:“庆才姊,我……我还是想同金徽去茶园。他说了,我是极有天赋的哩。”“金徽?茶园的金徽?他认识您哇。”永叔感叹。京小蛰看逸外芜炫耀的臭毛病又起来了:“是哪,夸得惊蛰天花乱颤哩。惊蛰天生是学戏的苗子。”
白驹过隙,岁月变迁,永叔远远望见高耸的茶园,说道:“若说厉害,那还是何梁名旦花满楼。”“是啊,可惜那是先人了,我未曾见过。”
永叔同京小蛰侃起来,逸外芜倒是安静得很,只靠在墙边,安静地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永叔话锋一转,竟对上逸外芜:“您可知晓越女?”越女?那可是再熟悉不过:“当然啦,越女嘛,我家就在越女河畔。我还曾在梦中见过越女娘娘呢!”她听永叔暗道一声难怪,正心中奇怪,却见永叔拱手,道:“小友,您知道我是何人吗?”
“您不是永叔吗?”逸外芜心中警醒。
“是,我乃孟嬴西湾人士,姓李名浅字永叔,今担任上卿一职。”
噼里啪啦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如云谲波诡,实在是光怪陆离。这一道闪在先生的脸上,他森然一笑,露出黄黑参差的牙齿。
逸外芜哇了一声,像一块风干的橡皮泥待在原地。京小蛰被震了一震,正夸赞逸外芜好镇定,蓦的见她双眸泪下,最后干脆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倒,话如闪电噼里啪啦打来:
“我早见您心智非凡,不是凡人,定然是有才有能的大人物。今日得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我三岁父亲就教导读您的书,今年十四岁,这样算起,与您相交已十余年。百闻难得一见,您比在下心中能人的还要胜却三分。啊,求您收我为门生吧。我必做牛做马报道您。”
她早看出老先生不似凡人,这话早在脑海过了千百遍,如今鼻涕眼泪也是不住地冒,她暗自恼怒自己先前作诗对先生不端正。正好这时候雨像鞭炮炸起来,正好衬托出她扑蹬扑蹬的心跳迅速。
先生怕是气了,微笑地看外边:“雨小了些。”逸外芜继续哭闹:“我见您仿佛见到我再生父母,指导我这竖子小儿奔赴小康。……此刻的细雨蒙蒙如何赶得上我心中烟花乱窜。……倘若有先生您为良师,怎怕来日万千荆棘。”
她就从未与此等人接触过,自觉口齿不清,自惭形秽,只能一味胡搅蛮缠,京小蛰看了都嫌丢人。“《诗经》里说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我倒是看先生您高大挺立宛若乔木,那我便是乔木下乘前人阴凉的小儿,……唉自幼年我便盼望见您一面,谁料想心愿得逞,还叫您又收我的机遇,真是苍生有幸,……”
完蛋了,前辈真的生气了!她也是,好不容易见到活的永叔。
“若说愧疚之心,我巴不得去城北折荆条背在身上,只求您对我像大将廉颇那样,轻微的宽恕我就成。……徒儿斗胆说,才华可以自比廉颇,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旁人都说我是战神下凡,是专为国家添砖加瓦之人……”
哎,永叔不闹她了,轻轻抬手,阻断了逸外芜的妙语佳句。
他说:“雨停了。学生,你饿了吧。去我家吃顿?”
一路上,逸外芜沉默寡言,像个闷葫芦似的了,先生问她为何不言不语,她答:“话于心中出,我本是乖巧寡言之人,心如止水罢了。”一路走到先生家,虽比逸外芜的房子打上许多,却丝毫不像孟嬴要员的房子,使得对永叔的恭敬又加了几分。
府中使女亦是不多,一路走到正厅,见到先生妻子芸娘。她亦有年纪,但比永叔要小了十几岁,故而仍有削肩细腰,白净脸盘。她见逸外芜吃了一惊,问她多大岁数。逸外芜道:“虚岁快成年了。只是自幼父母双亡,没吃过好东西,怕是饿瘦的。”芸娘是菩萨心肠,特意炖了条鱼给逸外芜尝鲜,逸外芜一直不住地夸赞芸娘,笑得芸娘直说她是个好孩子,逸外芜骄傲地说:“是,读书时,先生都夸赞我是英才。”
芸娘说:“听语气,你是西湾人,和我们老家挨得很近呢。你父母是?”逸外芜道:“家父庄华生,是个书生。母亲杨氏在东湾巷也是鼎鼎有名的大族,可惜近些年败落了。”永叔问:“你母亲是杨昱家的还是杨群家的?”
“外祖父杨昱。”芸娘吃惊地说:“你母亲是莲花啊。”“正是母亲闺名。”得知逸外芜是杨莲花的女儿后,芸娘愈发亲近她,说起来:“我从前最爱同莲花说话,她性子活,我们时常一说就是一整天呢。我还记得,莲花生得很美,明眸皓齿,长眉细目,身段窈窕。唉,你生得倒是不像莲花。我没见过你父亲,许是生得像他吧。”
说起来,芸娘又盯了逸外芜几眼。
“我同父亲生得不像,我时常以为是像母亲。”芸娘思索起来:“许是像外祖。唉,不说这个了。我一见你,便心中欢喜极了,都语无伦次。我没有女儿,阿芜,不如你做我还干女儿,好否?”
这一说,逸外芜却双膝跪地,为永叔磕了三个响头。言语皆是思忖好的,脱口即出:“今日拜师匆忙,阿芜赤诚之心不必多言。”
芸娘笑起来:“莲花的女儿,竟成了你的学生。”
谁知订好的事情,先生却拧起眉头,“不对,不对。”
“啊,怎么不对了?”逸外芜问。
“学生,您去我取书院,那老师便是刈濩。刈濩又是我的学生。那你不过唤我一声师祖。”
逸外芜提起来的心又放下了,连连称是。芸娘收拾了饭桌,留下逸外芜与先生便谈诗论道。分明是春日,逸外芜却冷汗也冒出。她偏怕说错几个字,得罪了先生。得先生提携,是三生有幸,若是她嘴拙,那真是后悔终生。天色渐晚,先生领逸外芜出门。逸外芜不敢问去哪,先生先开口,说领她到书院。
说起来,先生笑了笑:“我清贫一生,没什么财富,想着建书院,也没钱。这房子的主人还是南郭先生。他还真是个好人。”
路途不远,三人走路也是慢悠悠,毕竟人年纪大了,后来先生便不再说话。逸外芜便留心国都好风景。地方到了一处极大的槐树,要五六个人并抱。“到了。”逸外芜转头,眼前是朱红的大门。这定是极大的院子。
院外一个奴隶牵着几匹毛色相同的马,从侧门进去了。逸外芜问:“是公子济的马。”先生点点头,停住脚步。逸外芜问:“怎么了呢?”“去吧。”先生说。
她推开这朱红的门,一只脚迈进门。院内纷扰的错杂的声音随大门的嘎吱声儿停。逸外芜在东湾巷大摇大摆,是受过万众瞩目的,自然不怕这炽热的目光。另一只脚迈进后,落落大方,自我介绍:“在下东湾巷庄季常,表字逸外芜。这位是我妹妹,京小蛰。有幸见面,不胜感激。”
“不胜感激,不胜感激!”
京小蛰刚要关上门,就听见:“等等!”恰随杜鹃啼叫,在斑驳的墙上站立。逸外芜转头望见阳光深处站立着一个男子,他刚结束奔跑,手抚胸口大喘,嘴唇微白,汗止不住得冒。缓慢移动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