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几人果真差些起迟了,最迟的还是刘之道,他黑着眼圈,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被刈濩先生罚站站在外面,越过高墙盯着槐树上的那只燕子。
万里无云天色净,这碧空,仿佛被倾盆大雨刷洗过一遍。真是晴朗天气。刘之道深吸一口气,诗兴大发,刚想吟诗一首,就被大门吱呀声打断。
他刚想出的词都尽数忘掉,不愉快地看着推门的少女。颅顶高后脑勺圆,颧骨扁平不挂肉,鼻子塌好在鼻头尖,下巴很尖,下颔线非常美好。一双眼睛上下睫毛黑得过分,反而衬得黑眼球显出棕色,太浅淡了。
她一看就还是个孩子,嘴巴厚厚的,习惯性地张嘴呼吸。女孩只低着头,抬起一双很瞳色浅且无光的大眼睛,问:“这里便是我取书院?”刘之道记住了她的脸,就再回去看燕子,哪里有空理她。她又问了一遍,才随口答:“不是这还能是哪?”
刈濩正在朗诵,透过窗子见了这姑娘,便放下书卷,温和地说:“你们先读书,李姑娘来了。”嘏大站起来:“遇见新学子,怎么也要一起见见。毕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刈濩失笑:“嘏大。她不算。”苏子瞻问:“难道是师祖的孙女?”刈濩道:“还是大苏聪明。想想你们读书倦了,想去玩耍。算算也要到正午了,今日的课也毕了。我邀她进来吧。”
“易安姑娘,这里便是书院,快些进来吧。”
李易安走进去,无意识扫了一眼刘之道。刈濩道:“他太懒惰,今早迟到了。你可不要跟他学习。好了,你们就随意论论文章吧。我去叮嘱厨子。”
待刈濩的身影消失,屋里闹腾起来,刘之道当然进来,爬在座子上,昏昏欲睡,被几人耻笑了一通。元望说:“别笑话之道了,听李姑娘说完吧。”这姑娘倒是抬起头,说:“李易安。”
这几个都没娶过老婆,见了逸外芜,还能打成一团,一碰见这个正统的官家小姐,倒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公子济先前便与李易安相识,但两人不甚熟悉,便也缄口不言。还是元望识大局,道:“在下元望,那位姑娘叫她逸外芜。你先前看见的,是刘之道。这位是嘏大,那个是子瞻,身侧的是他弟弟阿由。那位白衣公子,是公子济。”
李易安一一打过招呼。众人一时语塞。逸外芜算是会说话的人,但顾着想昨夜的“我取”,摸不着头脑,便一直沉默。吃饭的路上,想大可问刘之道,便释然了。逸外芜问:“之道大兄,‘我取’是何意思?”刘之道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突然笑起来:“说起来,我也不知道。”
逸外芜追着他问:“你竟然也不知?你不是读过那样多的书?好像是出自《孟子》的典故。”“说记不清,就是记不清。”
终于可以吃饭了。饿了一上午,连公子济都吃得喷香,唯有李易安盯着饭菜,只夹着米粒子。子瞻吃饱了,问她:“怎么吃得这样少?”李易安放下筷子,也不说话。
嘏大起身准备去要米饭,刘之道恹恹地说:“别去看啦,米涨钱了。今天就一桶。”嘏大只好坐在原地,看李易安碗里满满的米饭,悄悄跟逸外芜说:“你帮我要点米。”“你自己怎么不要?”“哎呀我跟她又不熟悉。你跟她都是女孩子,总会好说话。”“你几时这样羞怯?刚见我不也很健谈?”“我不是看你面善。”
看他的确没吃饱,逸外芜也就问李易安:“你不吃了,这米饭给我成么?”李易安说:“拿走吧。”
嘏大总算吃上了顿饱饭。
吃过饭,到了下午,是永叔先生要来授课了。
先生到底年纪大了,讲着讲着,就睡着了。子瞻本想叫醒他,被苏由制止了,几人百无聊赖,刘之道出来主持大局:“弟弟妹妹别闲着了。从前这时候先生叫我们写文章或写诗词,来论一论先后。不知今日是写什么?”
最后还是写了文章,先生醒来,文章也差不多作完了。呈上文章,先生便带走回家批阅去了。又到了夜色,几人吃过饭,便各回各屋读书睡觉去了。
次日,嘏大神秘地说昨晚拉肚子起来看见李易安了。她果然没吃饱,溜进厨房找了几个馒头吃。
“我是多么心善的人啊,看厨房还有些豆角,就给她炒了吃。她一开始还不乐意,吃了一口就把一盘子都吃掉了。”
公子济笑道:“你厨艺这样好,不如以后饭菜都是你做了?”
嘏大说:“那可不行。我得读书。不说了,我得走了。得读书去喽。”
他们聊得欢喜,连公子济平日都能和睦,但李易安却闷闷不乐,被排挤在外。逸外芜觉得她是想家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她家正在国都,离这里应该不远,怎么日日还住学院里。毕竟学院拥挤,刈濩先生说要后日才能买下隔壁的院子,于是叫刘之道同其他人一起住,叫李易安睡书房。叫个贵族少女睡书房,说出去都要笑掉别人的大牙。
中午去吃饭,李易安好歹吃了两口米,又闷闷不乐,放下筷子,就一手托腮,静静地望着窗外柳树。剩下几人把目光交换,由嘏大问:“今早又吃了不少?”
李易安回神,点了头。逸外芜说:“那可惜了。我和子瞻跟嘏大打赌赌赢了,嘏大给我和子瞻买了一个月的烧鸡。昨晚的还剩下了,本想分你吃点的。”李易安眼睛一亮,却先笑别的话:“这是什么赌注,买一个月烧鸡。谁想到的?”
子瞻哈哈大笑:“自然是我。还不是看她又瘦又小可怜她。”
逸外芜反驳:“你分明吃得比我还多呢!”
“就怪南街的李老头做烧鸡太好吃了,又香又嫩。”
李易安说:“哦,原来是南街的李老头做的。我都吃饱了。但李老头做得太香了,几日就只能撑一撑肚皮了。”
接着,李易安,子瞻,逸外芜吃了整整一个月的烧鸡烧鹅烧鸭或者狗肉。一个月,不长不短,三十日,听起来好像就有些长了。它能改变很多很多。
例如书院买了旁边的院子,一下子变宽敞,章怿已经从武宣启程了。
一个月,撑的当然不是李易安的肚皮,而是子瞻的。他本来是个健壮的青年人,这一个月大吃大喝,叫他长出了双下巴,变成了个胖子。大家是一天一天地看子瞻胖起来的,但谁都没说,只是暗自发笑。等子瞻发现,才发现自己已经胖了。
一个月,长得也是逸外芜的个子。她本来比嘏大还要矮,突然像春日里发芽的树,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居然一个月长了两寸半,和公子济比肩。
一个月,没给李易安带来太大的变化。她还是老心不在焉。
一个月后,嘏大为了庆祝不必买东西,拿了两瓶好酒。李易安眼亮了,如同听见烧鸡时一般。没想到她看着文弱,酒量倒是很大,但还是比不上京小蛰。
那一日几个年轻人把酒言欢,对月畅饮,一杯杯酒下肚,喝得爽快!嘏大的两瓶好酒被喝完,就喝劣酒。他们根本不在意喝得是什么酒,只喜欢此时的对酒唱歌。
只有阿由不喝酒,也不爱闹腾,早早睡了。刘之道本欲回去,被逸外芜死活拉住了,只笑眯眯地坐在月下,读自己的锦绣文章。
喝了没多久,嘏大先趴下了,接着是公子济,再然后是元望。
子瞻喝得头晕脑胀,眼冒金星,头一点一点,就是不肯倒下,放豪言壮志,说自己还能喝三千杯。李易安也头晕了,双颊泛红,和子瞻差不多。逸外芜喝得比这些人都多,醉的程度也差不了多少。
只有京小蛰,还是报以羞涩的笑。
最后,只剩下了京小蛰和刘之道。刘之道放下书,想把几人拉回去,奈何自己太文弱,还比不上京小蛰,只好作罢。京小蛰只好给几人添上被子,添到李易安的时候,她突然醒了。京小蛰见过太多喝醉的人,知道她这不是醒了,只是耍酒疯。
李易安大声唱完歌,就哭起来,说起一些京小蛰听不懂的话,叫她只能求助刘之道。刘之道的脸色变幻莫测,最后只能点点头,回了自己的老地方。
次日,李易安丢了。
天蒙蒙亮,逸外芜就醒了,一看周围,少了李易安和刘之道。她以为两人回去了,谁知只找到了刘之道,半天也没找到李易安。一直到辰时末,都没找到她。刈濩先生很焦急,问了她父亲,知道她没回家。公子济的几个书童去找了她相熟的贵女那里,都不在。不知这妮子去哪耍了。逸外芜想起昨日她在纸上勾勾画画,到处翻找,还真找回来了。
一打开,看上面赫然写着:
次第无风雨,今日十分十分愁。何以解愁?何以解愁?惟去南巷找询苟。
几人商讨觉得,询苟是个人。京小蛰突然想起来,李易安昨晚是提了这个名字。刘之道突然说:“应该是私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