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外芜今年三十岁了。
依苏子瞻之见,逸外芜同初遇那年,除了个子高些,并无分别。他感到,即使逸外芜七老八十了,他在他的眼中,也许不过是个小姑娘。但是妹妹的确已经长大,她可以独当一面了。看着她的身体不断飞舞,苏子瞻突然想好好看看她的面容,可惜眼睛不好,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两人的身手都算是今非昔比,琼芳早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她出手早没了那么多花哨,干净利落,招招致命。她一个扭身,左手的剑已经到了逸外芜的心口,逸外芜阻了这一招,被一个后空翻的琼芳用右腿打到胸口。但她反而借了这股力量,向后旋转,也给了琼芳一脚。
琼芳退后了几步,缓了两口气,决心拿出绝学,开始舞起来女儿红。
此剑法是前皓月山庄庄主抚河所作,她成亲时挖出了女儿红,一喝就醉了,借着酒力,舞出了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杀了自己的丈夫。
于是琼芳的眼神开始迷醉,逸外芜立刻冲了过来。苏子瞻只略懂武功,只能看出她二人的招式神奇非凡,都是高手之作,若是大侠们再此,一定会感慨万千。可惜,他只是个穷官。
苏子瞻很快便转移了注意,漫不经心地打量起这些天殊刺客。他胡思乱想着,甚至期望这些人把他带去天殊,好好见识一番。
这时候,逸外芜同乔琼芳的比武已经到了后期,当年那个脑子不太灵光的琼芳居然越沉静起来,而逸外芜看样子是落了下风。
却见逸外芜吐了一口血,看向苏子瞻这里。
她和琼芳交手过许多次,这次却不一样。从前她不想打了就跑走,一路跑到酒肆喝上两口,又浑身充满劲头,再和琼芳打架。但这次不一样。苏子瞻在这里,她不敢走。
苏子瞻根本看不清逸外芜的脸,却能感到逸外芜的眼神。他也盯着逸外芜,摸起了自己的胡子,想着他一定是给阿芜添麻烦了。
他心中已有了脱身的主意,却迟迟没有说。他总感觉逸外芜不用他的主意,这丫头总是很有主意的。果然,他的眼睛被刺了下,心中想着,这可能是逸外芜眼睛的光亮。
这时候,就是该有一场大风。大风起来了。
逸外芜擦擦嘴,将重剑举起来扛在肩膀上,笑道:“琼芳,你见过我打‘万叶归宗’么?”笑罢,她对着那几个天殊刺客喊:“过来呀,一起上吧。”
琼芳面无表情得样子很像李易安,看得逸外芜又笑出声来。她冷漠地说:“过来吧,我就看你耍什么花样。”
风正猛。
逸外芜的裙袂随着她过大的幅度而摇曳,剑锋掠过地而卷起一地的落叶,飞扬扬在空中,似乎从来未曾动过。时间在那一刻静止。在一刹那内,逸外芜的剑仿佛动了一万次,她仿佛融合进去,剑飞快闪过,每一刺都穿透而不摧毁地挑起一片落叶。
转眼间落叶缠满铜青色的剑。及腰的头发因突如其来的大风,裹住了逸外芜的脸庞,裹住了她的眼。她却并不需要眼睛。
她又舞动起来,手中长剑向左刺去,一个转腕向内收回,身影翩然落下,以脚尖撑地,她将全身的重量置于一点之上,这身轻如燕,一弹,随着弹力而跳高了半米,同时她的身子旋转起来,手中的剑比她旋转得还要快。
在那一刻,看见漫天的落叶。每一缕,都是刀刃,轻薄的刀刃,还在阳光照射下闪着光,刺痛人眼。
它飞出去了。逸外芜本只有一把刀,如今却有了一把又一把,都随着她的想法,而百米之外夺人性命,一剑致死。
……琼芳咕咚一声咽下口水后,她环视了四周倒下的二等刺客,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她无语论辩,只能提了嘴:“你倒是把你师傅的技艺学得不错。”
“这便是你们流派的技艺。耽书没教过你吧,”逸外芜向她吐了口口水,说,“记好了。下次叫你们老大来找我,叫我请教请教,谁的‘万叶归宗’使得漂亮。”
琼芳也呸了一口,说:“就你?在她手里走不过三十招!你等着吧你,下次来找你的,就不是我了。”
“求之不得。”
事实上,琼芳也就撂撂狠话。那位日理万机,哪有心思找逸外芜算陈年旧账呢?逸外芜嘴上说着“求之不得”,心中却郁闷的很。
琼芳走后,逸外芜果然没走,只坐在石头上看着从东方升起的云朵,苏子瞻觉得心中很平静。逸外芜拿起腰间葫芦喝起酒来。
苏子瞻自然知道她心中为什么不欢喜,但不知说什么话。好在逸外芜主动起了头:“大哥,我本来不想用万叶归宗的。”苏子瞻说:“我知道。扯平了。”逸外芜转过头,眼眶里眼泪打转,嘴唇翕动,却不知说什么,还是苏子瞻又说:“你没事吧,嘴里都吐血了。”
逸外芜终于把话说出来:“没事。琼芳嘴里也有,就是她要面子,自己咽下去了。她还以为我不知道。”
“她是喝过人血的人呢,简直是个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此话一出口,苏子瞻就感到不妙,他见逸外芜的嘴唇更白了。他只想扇自己两巴掌,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怎么老是忘记什么重要的事呢?
琼芳是喝过人血,逸外芜怎么没喝过呢?逸外芜转过头去,只能草草说:“下山吧,马面兄。我请你吃饭。”
二人到了路边的一个小摊,点了两碗面,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子瞻一路上想了很多事,想起逸外芜对自己的诸多照顾,想起她这些年的诸多不易,于是想哄她开心,笑着对逸外芜说:“曾记否?谁和谁打赌输了,那人白给了我们一个月的烧鸡。”逸外芜的好脸色回来了,她用中指按着太阳穴,拧起眉头,“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好像还有烧鹅。是谁来着?难道是和之道大兄那次?不对,那次我输了来着。”
两人吃着面条,一边吃一边聊天。苏子瞻说此次仿佛许多年前逸外芜替他出头。逸外芜问:“难道是你被书局冤枉的那次?”
苏子瞻叹了口气:“可不是。人家是把钱给我了,可那点钱,还不够咱们的药钱。”
逸外芜摔了筷子:“大哥你怪我喽!之道大兄那个阴阳劲儿,你怎么能这样呢?”
苏子瞻说:“你到底是个读书人,以后别老跟人打架。”
逸外芜说:“难道不是李易安先掀的桌子吗?实木的桌子啊,一下子全翻了。”
两人好像回到多年前的那个中午。
书局代表卜琶思和刘之道一起阴阳怪气地笑,似乎在比拼谁更阴阳。这卜琶思可比不上刘之道,平日里他就厉害,如今更是风霆惊座,简直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
有他坐镇,根本没有苏子瞻的事情,他只能无聊地用筷子敲桌子,听刘之道似乎谈妥了,心中松了口气。
谁知这时候局长走了进来,冷哼了声,没好气地说:“恭迎大驾了。”
卜琶思只是个小人物,他说的自然不算。于是座次重新排好,刘之道继续发表言论。谁知道这局长越来越激动,逸外芜也越来越激动。
“送客!”
刘之道冷笑:“怎么,是没理了?”
双方就这样吵起来,吵着吵着就站起来,叽叽喳喳,吵得人要灰飞烟灭了,几乎就要打起来。苏子瞻刚感叹说:“还好是几乎!打架多伤和气。吵吵就吵吵吧。”
就听见“咣当”一声,桌子翻掉,响声在屋中回荡。
岁月静好。
寂静像雪花洒进了屋子。
冷漠的李易安掀完一个桌子对另一个桌子跃跃欲试,同时挑衅地对局长挑了个眉。
“你你你,原来你们想动手啊,来吧!”局长大叫。
凭借着李易安和逸外芜,以两败俱伤告终。
“真不怪我,我真没想打。怎么我也是个读书人不是?可李易安她不是啊,她一个过肩摔一个的时候,哎,那局长莫不是傻子,见李易安那模样还要打?”
“他们人多啊,跟下饺子似的。”
苏子瞻此言不虚。人的确多起来。一堆人飞拥过来,热闹得像开了的饺子。街上熙熙攘攘,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君驾崩了。
逸外芜正好心中惭愧,想转移苏子瞻的视线。这简直是大好时机。
她便随手抓了一个行郎,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行郎道:“是那边来了个貌比陈抟的姑娘,可谓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行郎讶道:“哦?您也听过这首诗?还有一句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哪。作得真好!”
逸外芜的心情好了,笑着说:“您可知道是什么人写的?”
行郎觉得挺有趣,便要给她说道:“天下诗人海了去了,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何必去记那一派诗人?那一派,我们称之为惊鸿派,倒是写出过些佳句流传,却不过是惊鸿一见,翩然一过。诗人还不过那一二佳句出名。什么‘曲径通幽处’的。但我们心中只愿记住弊壬,飞卿等人,便心满意足,了却残生了。哎呀,只同你们聊天了,不曾去看。两位,我先走了。”
那人走了,四周也只剩下他二人。逸外芜瞥了一眼子瞻,见他并未有不快色,也微微一笑:“他不过扯屁罢了,若是知道那诗是你写的,怕会求你再写,心中崇拜的不得了。大哥,这么远的岐山都曾听过你的诗句。”子瞻傲然道:“那可不是?”
“还不是给我写的?”
“才不是呢。”
“哪里不是?那晚我弹琵琶,京小蛰跳舞,嘏大吹箫,要渺弹琴。什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难道是说什么萧和古琴的?”
“……我说不是,就不是。我怎么写出来的,我还不知道?”
“哪里,那也是看我弹琵琶的高超技能才写出来的。”
“说不过你。吃你的面吧!”
逸外芜埋着头吃面,苏子瞻不能透过腾腾的热气看到她现在的模样,过了会,逸外芜吃完,倒是打量起苏子瞻,看他的胡子弄到汤里去了,微笑着说:“大哥,你年纪大了。”
“你不是?”
逸外芜仰而笑,正巧对上上面的蛛网。那是她与惊蛰第一次相见时她所见到的。但是她并不想回忆那么久远的事情。她决定置身于十五年前。
那年她只有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