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晓,残星还拖着青天不肯离去。
太学府内,有一姓源杂役,此刻正在清扫庭院。
其实源姓书生早已起床,只是洗漱和祷告占去些许时辰,所以才显得做起本职来,晚了。
源姓书生是信教的。此教名为昪日教,源自拒北群洲,以一种名叫“大鹗”的罕见稀兽为图腾,教史已逾千年。
昪日教教众极多,以拒北群洲为主,分布于九洲大陆极多地域。随着近几百年来大丰王朝日趋强盛,该教也已渗透进王朝士族阶级内部,本土化后改称“士教”。不知怎地,自宰相设太学以来,这几年也渐渐有底层人士开始信奉此教。
只能说是教义昂扬,引人向上。
不过昪月教教义因与拜月教相悖,所以其在最西战国之地极难传播,倒也成为了很多文人间的谈料。
源姓书生手持扫帚,仔细打扫着太学府,心里希冀着以后能在此见着些大人物,若是有机会能毛遂自荐,自是更好。
黎梓琴比往日更早醒来,准确说来,也算是一宿未睡。
梁上有人,不容细睡。
咸漱之后,便是做完每日卧寝功课,孤身匆匆赶往太学府治学。
走时鸡初鸣,归时日正醇。
宰相府某清雅小亭内,一白发男子独自打谱。男子相貌普通,而立刚过,是宰相义子,人称“介甫第二”。
府中下人皆知,大公子与二公子关系并不太过融洽,甚至常有争吵。宰相对此虽心知肚明,却从未说过大公子与二公子什么,深叫府中下人寻思。
男子原名唐浩然,几年前被宰相收作义子后,竟是不顾家族族谱更换成了黎姓。此等大逆不道的行径最初也曾引得银照城内的一大堆笔杆子捉刀弄墨,更有甚者,暗下说那唐浩然本就是宰相大人在外私子,改换黎姓,如此便也算是正本溯源了。
所以,也有人说,认清祖宗后,黎浩然倒是从原本一个默默无闻的京城小吏,摇身一变,便成了专管皇室的宗正大人。
此可谓,偷天换日,一脉相承。
流言蜚语的话里话外间,耐人寻思。尤其是不乏甚者,喜爱将此事与几十年前内廷司大人更换成国姓一事互作比较,一捧一踩,不亦乐乎。
内廷司大人原本不姓王,只是长公主愿意屈尊,皇帝陛下便作那成人之美,赐予其国姓。又因为内廷司大人本姓亦是大丰大姓,所以笔尖下的此事赞词极多,更祝才子佳人二人比翼双飞,白头偕老。
黎浩然手执白棋,正在思量白子下于何处,举棋不定间,眉头轻皱,后想起一事,又展眉一笑。
那梓琴从琵游阁带回来的可巧丫头,也是极有意思。一大早就吵着嚷着寻自己公子,弄得全府上下鸡犬不宁,义父也对此无可奈何。听闻公子去了太学府后,便也稍稍安静了会儿,没曾想到,又惹了祸事。
此女竟是在院中一纵间便拦下了御剑而归的十四先生,还与十四先生小斗了一场。待得义父等人闻声赶到,弄清身份后,又嗫嚅不言,着实可爱。若不是得了一句十四先生的赞誉,自然不会任她那么轻易回去。
想到此处,黎浩然嘴角笑容愈加可亲。只是黎浩然随即又摇了摇头,抬袖之间,白子已落。
朝会之前,方才在义父书房内,自己看过一本名为《枕上书》的小说。
书中男主角名为李思圆,出生贫寒,但却福运不断,先是被朝中大人看重,后又入赘此大人府中,最后凭借着不错的文采和不错的官场技巧与能力,竟是一步登天,当上了当朝宰相。书中此人,文采斐然,品行端正,只是字里行间,总会有那么几处地方,好像又显得此人城府极深,懂得隐忍。
黎浩然摇了摇头,这版刻此书之人可真是用心险毒。李思圆实则便是影射义父黎嗣源了,其经历与义父也有极大相似之处。
书中此人,从其大体德识上来说,确与义父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书中虽无明言指出,但读书的人总是能在一些地方读出一些此人功利的味道,便是此书真正用心险恶的地方。
九分真来一分假,真真假假间,便可颠倒是非。若是读者再将书中脉络铺展开来,一个为了出人头地而不折手段的贫寒书生形象便是跃然纸上。
还有一点极为重要的是,虽然明知对方用意,也知道是太常一方势力所为,但却偏偏无可奈何,最是无奈。
义父对此却并不上心,倒是自己,于心不忍。
黎浩然抬头望了望天,用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手指之间,便是秋日。自己也算是小门小户中了不得的人才了,官至宗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早年信奉士教,所以才有此好运,不过此种好运也算到头了,自己宗正一职,能坐得稳当,便已不错。
更进一步?
黎浩然苦笑无声,自己虽然被称作“介甫第二”,但太常那边自然是容不下第二个黎嗣源横空出世了。
秋高不气爽。
蝉声之外,一巍峨华实的府邸之中。
沛子明正与心腹几人商计某事。
“太常大人此计,可真是绝妙。借以小说家之手,将宰相大人的丰功伟绩讲得明明白白。虽说于朝争无太大用处,但假以时日,一些真真假假的东西,倒是能从下到上撕开我们这位当朝醇儒形象的口子。”
沛子明冷哼一声。
“我倒要看看说出‘民可载舟’四字的黎嗣源,会不会再次说出‘亦能覆舟’四个大字!”
旁边有人谄媚道,“我想咱们这位宰相大人,是没有机会说出这四个字了。既然已经立下了‘民父’的旌表,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只能是说不能说,骂不能骂,还要对民间说法捏着鼻子表示认同。”
又有一人讥笑道,“太常大人落子此处,高明之处还在于宰相大人是看到了此书,还只能只是看到而已。若想杜悠悠之口,便又违了宰相大人立身之本;若想封禁此书,哈哈......”
说此话者,话到此处,竟是抚须大笑。
版刻此书,前后布置周密,版印处变化极多,而第一批版刻《枕上书》的人,早已遣散,散于各处。
沛子明笑道,“对了。那第一批之人,定要好生招待。还要他们与第二批动工之人多有联系,让那些做事的人落个心安。等到时机恰当,随便找个由头再把他们各自遣出城去,分散开来。等到他们安顿妥当,再让他们当个饱死鬼就行了。不过饱死之前,一定还要让他们与后面版刻此书的人书信一封,所言不过,一切安好,此后不宜多有联络即可。”
满堂阴笑阵阵,几人领命行事。
阳光渐下,有公子放学归家,身边环绕着一个偷跑出相府的的美人,蹦跳如小鸟。
“公子,公子。今日治学怎么样啊?有没有在书中读出来几个美人啊?”
黎梓琴无可奈何地推开了凑近身旁的秀秀,没有理她的胡言乱语,不曾想那烦人女子又不要脸地凑了上来,笑靥如花。
“公子,后边有人跟着咱们走了一街了。”
黎梓琴本是要用手肘推走秀秀的,听闻此话后,轻声细语间,便改用两指抵住秀秀额头处几丝零散秀发,既是男女有别,也是做与有心人看。
街角处,一琵游阁伙计看美人笑而醉。
伙计本是琵游阁一老伙计,家中财帛两空,自幼便到了琵游阁充当苦力。自从昨天看到了秀秀姑娘后,再难以释怀。听闻梓琴公子极多时候都去太学府读书,而自己对太学府和相府之间经过的大街小巷还算熟悉,便趁空闲又一早来此碰碰运气了。不曾想真能见到秀秀姑娘,虽只是远远瞧见几眼,但内心也是知足,此刻笑盈盈地归阁而去。
情之一字,不知何起,却教痴情者愿死生相随。
太学府某阴暗角落里,源姓书生略有失落。
今日书堂来了一位名叫南郭的先生,自己得到允可,可以在一侧旁听。后来先生在堂上有问,自己最后也得到了一次答问的机会。
南郭先生对于自己的回答,也是较为认可,只是最后一句“还需多多用功,假以几年,便会有一身不错的学问”,却总是让自己对于自身仕途未来不那么满意。
所以此刻书生的心里,高兴自然是有的,但也有一丝丝忧虑。
满腹经纶的贫穷学子,来到了这满是春风的银照城,自然希望自己早日出人头地,对于时间两字,有时候是看得比较重的。
但是在人生路上,总是有好些学问与道理,是需得赶路人消磨些时光的。着急赶路,难免会让人看得见学问道理却未曾触摸到手,最后空有路程,如是而已。
日薄西山,银照城中生出袅袅炊烟。
御史府中,有一体态臃肿的富贵老者,啖肉而性起,遂以女乳作饮,大食腥膻。
此老者姓杨,正是大丰王朝的御史大夫,权力极大,掌一国监察之责。杨大人是大丰王朝里出了名的极欲之人,年轻时候曾一夜御九女,尝遍人间绝色,故有一个“杨九绝”的私下绰号。
御史大人府中,婢女极多,单以女子人数论,其实是超过了皇宫里面的嫔妃的。所以,御史大夫独子杨修自幼时起,便被府中婢女骗来作乐,致其长大后阴盛阳衰,有了那龙阳好。
独子难以继承家中千世之业,加上自己活力早衰,不复当年,已难再诞一子,杨大人对此也是极为痛惜。老者最近几年心中念念的,无非是期望自己儿子能有朝一日幡然醒悟,为自己杨家再续香火。
只是不知其杨家香火,是不是也如那银照城里陋巷灯火一般,缥缈不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