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半月前在腊日会上见过宁昭和厢菡的皇家仪仗后,严陶陶心里总觉得惦记着什么东西。
那天严陶陶原本以为自己会远远地看上哥哥宁昭一眼,却不想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那日未能在皇辇上见到宁昭的失落感,并未随着时间消失,反而越来越重地压在严陶陶的心上。
她无数次想象着,这十五年来,在厢菡的一手遮天下,哥哥是如何过来的。
又是否他的处境真的艰难与悲哀到……连养育后代这种男人最基本的权利,都被厢菡残忍剥夺了?
严陶陶不停地想:宁昭是胖还是瘦?是高还是矮?他后宫那些女人可有一个能听他说些心里话,给他一些慰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是否也会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不知生死的妹妹宁暄?
哥哥的皇位坐得该有多委屈,才会让宁国的百姓,都能在大忠的街上肆无忌惮地讥讽嘲笑他?
这些严陶陶都不得而知。她不过是混在百姓中的一个,听到的都是些流言蜚语罢了。
严霸曾经跟严陶陶说,当年严陶陶被带出宫的时候,只有三岁,而被留在宫里的宁昭也不过五岁。
一个三岁孩子和五岁的孩子的诀别,又能在脑海里留下一些什么呢?严陶陶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夜里又睡不着的时候,严陶陶躺在床上发愣。
她想到这里的时候,深深叹了口气,将双手叠放在脑后,自言自语:“或许宁昭会有关于我的印象。”
脑中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似乎有一个欲望在逐渐生根发芽。意识到那个欲望的时候,严陶陶用力拍了拍脸。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使劲闭上眼准备再次尝试睡觉的时候,冢里突然一声略带沉闷和哀戚的长哨划破了天际。
褚听风已经将妄环冢所有用来通风报信的哨音,都教给了严陶陶,可是听到这个哨音,严陶陶还是整个人一愣。
因为,这个哨音是哀哨。每当冢里有杀手出任务死了的时候,才会在冢里被吹起。
一声长哨吹过后,冢里安静了一会儿,紧接着四下接连不断的哀哨响起,在空中交织重叠,就像是妄环冢的男人们另一种形式的哀泣。
多声哨音逐渐停下的时候,有一声平地而起的清脆长哨,给这场夜里的集体哀悼担当了尾声。
那是冢主特有的哨音,严陶陶知道,最后那一声不卑不亢的清脆长哨,是褚听风吹响的。
来妄环冢一年,就像那天夜里严陶陶跟褚听风说的一样,她常常被冢里的温情搞得质疑这里到底是不是一个杀手聚集的组织。
今夜死的是谁,严陶陶不知道。可她知道对于褚听风或者冢里其他人来说,死的就是他们的家人。
严陶陶下了床,走到窗边,然后打开窗,掏出了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银哨子,在月光底下看。
她突然想起来,那晚褚听风教她吹平安哨时,说的那句话。
那时严陶陶先是问他:“一切平安还有什么好报信的?”
褚听风却反驳她,神色认真,“这恰恰是妄环冢用得最多的哨音。你要会吹这个哨音,并且我希望以后你只会吹出这一个哨音。”
一个平安哨,一个哀哨。严陶陶突然更清楚地明白了褚听风话里的意思:这两样哨音不只是通风报信的信号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它们牵扯着家人们的心,也寄托着一种深情。
鬼使神差一般地,严陶陶把银哨子放在口中,吹出了一声平安哨。
平安哨的意思就是五个字:我一切平安。
严陶陶吹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准备关上窗躺回床上去,却不想窗关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冢里西南的一个角落也响起一声平安哨。
紧接着东南方向上也响起一声:我一切平安。
然后是西北角、东北角、中间……平安哨四起,就如同方才的哀哨。
我一切平安、我一切平安、我一切平安……
冢里的哨音此起彼伏,就像是方才用来哀悼的哀哨的有力延续,根本没有停的意思。严陶陶站在窗前,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胸膛里的那颗滚烫的心。
这就是家人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哨音渐渐弱了下去,严陶陶还在走神的时候,突然从窗外闪进来一个人影。
那人影移动迅速,拦腰抱起严陶陶就又翻出了窗,几跃几跳间就上了冢里最高的那个屋顶。
被放下来之后,严陶陶已经坐在了屋顶上,而身边坐着刚才突然出现抱着她一口气跑到这么高的地方来的褚听风。
二人四目相对,一个脸上带着不解瞪着眼,一个微微喘着气胸膛起伏,然后二人一起笑了。
“刚才那声平安哨是你吹的吧?”褚听风把身子凑过来,一手伸过来拿起严陶陶衣前挂着的银哨子。
严陶陶立马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褚听风放开她的哨子,人向后一仰,由坐着变成了躺着,枕着自己的胳膊,回答她:“如此不懂冢里的规矩,随意吹哨,除了你还有谁?不过……”
他说着话锋一转,叹了口气道:“吹得挺好。”
严陶陶回头看他,看见他一双眸子亮亮的,也不知里面装着的是月光还是什么东西。
她也往后一仰躺下来,问了他一个问题:“褚听风,家人是不是很重要?”
“当然。”
“那就算有的家人自小分离,多年过去连对方的脸都记不得,也一样重要对吧?”
“是。”
褚听风每问必答,倒是严陶陶问了两个问题后自己不吭声了。
褚听风偏过头来看她,“你想问什么?”
“我不想问什么。”严陶陶摇摇头,“我只是心里有个种子越长越大,现在它结出的果子,沉重得让我有点无法呼吸。”
看出严陶陶眼里的纠结之意,褚听风知道她是因为宁昭来大忠这件事,情绪受到了扰动,也知道她心里那颗种子和结出的果子是什么——
无非就是她到底要不要和宁昭相认,或是要不要和宁昭一起面对他们本该一起面对的一切。
“饿不饿?”褚听风突然坐起来,问严陶陶。
“不饿,晚上冢里做了肉饼,很是好吃,我吃得很饱。”严陶陶摇头。
“可我饿,晚上的肉饼应当还剩着,我去拿一些来。”
褚听风说完真就跃下了屋顶,严陶陶只看得到他扬起来的衣摆消失在大厨房的方向。
几乎是半刻的工夫,褚听风就拎着一个小包袱重新飞上了屋顶来。
他将小包袱里的东西摆出来,有两个肉饼,一壶酒,两个酒盅。
原本不饿的严陶陶,在闻见肉饼的香气的时候,没忍住咽了一口唾沫。
“你一个,我一个。”褚听风看见她咽唾沫,拿起一个肉饼给她递过来,还给她倒了半盅酒。
吃了肉饼,喝了小酒,二人又向后躺下来,惬意地闭眼吹风。
严陶陶摸了摸自己鼓着的肚子,她突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觉得此情此景似乎在哪里经历过。
“有时我会觉得有的事情我早就做过。”她懒得睁开眼,就闭着眼跟褚听风说话,“就比如现在与你吃完东西后吹风,这种惬意似乎很早我就体会过。”
“是吗?”褚听风应和着她,一只手又倒了一盅酒,倒进自己喉咙里。
严陶陶“嗯”了一声道:“还有之前在寰王府出嫁那天,我随口跟嬷嬷说了一句话,说完就觉得我之前一定与什么人说过那句话,可我完全不记得。”
“寰王府出嫁?夜里下了初雪的那天?”因为那时刚下了初雪,所以褚听风记得很清楚。
“就是那天。嬷嬷说夜里下了初雪,我就突然想起来,每年初雪我都会跟我爹一起摘了梅花来,用糖腌浸起来。说起来这个,你知道吗?初雪这天用糖腌浸的梅花最好吃了。只可惜这春城四季如春,没有梅花也没有雪……”
严陶陶喝了酒后的脸颊有些红,她始终闭着眼自说自话,声音越来越轻,就像是已经在做梦了。
一旁的褚听风却在听到某句话的时候,猛然攥紧了手里的酒盅。
他听到她刚才说——初雪这天用糖腌浸的梅花最好吃了。
然后他又想到她方才说她似乎曾经与人一起吃完东西后吹风,也曾经同人说过这句关于初雪腌浸梅花的话……
褚听风脑海里刹那间出现了,两个头对着头躺在落叶堆上的小小的身影。
九岁的少年问方才非要给自己改名字的较小的女孩儿:“你是说要给我改名字改成……褚听风吗?”
“嗯!”小女孩儿惬意地闭上眼,点头。
紧接着天降初雪,小女孩儿拍拍衣裳就说要回家和爹摘了梅花用糖腌浸起来。
少年追了她两步,停下来问她叫什么名字。
谁知小女孩儿头也不回,高高抬起手摆了摆,以脆脆的声音回答他:“我已经告诉你啦!”
……那个少年如今早已长大,长得挺拔高大,心思缜细,已是妄环冢的冢主。
可是女孩儿到底何时将名字告诉了自己,她的名字又到底是什么,褚听风想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想明白。
可是现在他想明白了。
那时女孩儿起名字的时候,她躺在地上张开双臂,拥抱着林间吹过的风,跟那时还叫褚桀的褚听风说:“听风乐陶陶,你就叫听风吧,褚听风。”
听风乐陶陶,陶陶,她的名字是陶陶。
褚听风这边内心翻涌,似是有掀山造海的力量在心中捣乱,而方才还在说话的严陶陶,此时闭着眼竟像是已经睡着了。
看着严陶陶微红的侧脸,褚听风一口气吸上来,脑中有一根弦似乎被理智和酒意扯断掉,他一个翻身翻到了她的身上,两侧的双手支撑着。
两人近在咫尺。
只要褚听风将身子压下去,就可以亲到严陶陶。
严陶陶的呼吸绵绵的、软软的、热热的,呼出来打在褚听风的脸上,让褚听风觉得撑着的两只手越来越无力。
他想就任自己的两只手无力下去,想就任自己的理智崩塌下去,想就任自己……对此时的严陶陶做出点儿什么。
褚听风的呼吸越来越沉,他的脑袋也越来越沉,沉到一寸寸一毫毫地下坠,快要额头贴上严陶陶的额头。
然而褚听风还是有一丝理智在的。
就在此时,一阵温煦的风从屋顶吹过,严陶陶的睫毛抖了抖,睁开了眼。
她看着快贴上自己的褚听风,既不惊讶,亦不吵不闹,倒是用一双迷离的眼神与他对视,然后将自己两条胳膊懒洋洋地抬起来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褚听风知道她是醉了,或是她当自己是在梦里。
只见身下的人细细的胳膊稍一用力,将他的脑袋拉得更低了些,然后红唇轻启道:“你好久没来见我了,段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