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陶陶被突然从宫墙跳下来的人吓了一跳，待看清那人是谁后长舒了一口气。
褚听风把她拉到角落里，“我等了你许久，眼看已经到了亥时，金甲军开始巡逻，便有些担心你。”
“我与宁昭分开后，遇到了刘寰。他看到了我和宁昭私会。”严陶陶叹了口气。
听到刘寰的名字，褚听风微愣，下意识问了一句：“他今夜又去了那里？”
严陶陶不解褚听风那句话中的“又”字，“哪里？我从拾玉园出来后，就拐到了伴明宫，那周围一片都是早便废弃的……”
“伴明宫，是刘寰的母妃明妃当年所居住的宫殿。‘伴明’这个名字还是先帝改的，因为那时明妃正是盛宠之势。不过后来……”
褚听风说到一半，声音顿住，似在迟疑。
严陶陶催促他：“后来什么？”
“后来先帝的第一个皇后昌皇后诞下了一个皇子，当时正在上朝的先帝听到后宫跑来的太监禀告这件事，一时心情大悦，当即便在朝上给他刚出生的嫡子取名为刘耀，并立了刘耀为太子。
“可是等他匆匆下朝，赶到昌皇后宫里的时候，却听到母子双亡的噩耗。昌皇后生孩子难产，耗尽气力，最后一口气就是在床上咽下的。而刘耀也浑身青紫，出生没多久就自个儿喘不上气死了。”
褚听风说这段话的时候，已经抱住严陶陶的腰跃上了一旁的宫墙，然后他又从宫墙连接处跃上了一棵很大很高的树，之后他又在树枝上用力一踩，便在几跃几跳间，攀上了一处黑色的屋顶。
严陶陶人站在屋顶上的时候，被一阵夜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心中暗道，褚听风真的是对上屋顶这件事有执念。然后她向四周看去，发现二人此时所站的地方，竟能将大忠皇宫的各宫各处各院尽收眼底。
是以严陶陶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二人现在在哪里。
“这里是神坊？”她指了指自己脚下的房瓦。
先帝十分依赖神坊的占天算卦，所以当年建的神坊甚至都超过了大殿的高度。
褚听风点点头。
想到方才褚听风讲的事情，严陶陶还念念不忘，“可是昌皇后和刘耀的死，又跟伴明宫的明妃和刘寰有什么关系呢？”
“有很大的关系。”褚听风站在严陶陶前面，负手而立，衣摆被风吹起来，宛若一个绝世的谪仙人，“后来宫中柳妃找到了给昌皇后接生的婆子，并且得知是明妃支使接生婆子害死了昌皇后和刚出生的刘耀。
“柳妃将这件事告诉了先帝，先帝便对因嫉妒杀人的明妃深恶痛疾，一怒之下将她和她五岁的儿子刘寰打入冷宫，亦不准宫里给母子俩吃穿用度，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褚听风的声音不痛不痒，甚是平淡，可是严陶陶就是在这个故事里听到了一种无处寄托的哀思。
可是明明这是刘寰的故事，褚听风怎会有哀思？
严陶陶不明白。她向褚听风迈出去一小步，离他的后背又近了些，“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先帝许是日日受昌皇后和刘耀之死的折磨，始终对明妃还活着耿耿于怀，于是在一年多后又把已经重病的她从冷宫拉出来，打入宫狱水牢。刘寰七岁那年，明妃在水牢中被活活饿死。”
然而皇宫里总是一边血肉白骨，一边步步高升。明妃死的那年，柳妃厢柳被先帝封为昌皇后之后的第二任皇后。其子刘珣与刘寰同岁，子凭母贵，同时被封为太子。
“所以刘寰方才之所以会出现在早已荒芜废弃的伴明宫，是在思念他的母妃。”
说了这么多，严陶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今夜会碰上刘寰。
她思索片刻，突然又问道：“不过，你怎么会将当年的事情知道得如此详细？刘寰那年尚且五岁而已，你应当也就一两岁吧？”
褚听风轻笑一声，把头扭过来看她，“我看着要显老一两岁吗？按年纪的话，刘寰比我足足大了五岁。”
他并未回答她为什么他会将当年之事知道得那么详细。
被褚听风一笑，严陶陶仿佛被他沾染了月光的笑容晃了晃眼，便被他绕了过去，没意识到他在逃避她的问题。
倒是褚听风突然伸手一指，指着宫内一处宫殿给她看。
“那是鼎昌宫。听神坊里最老的神官说昌皇后当年就住在那里。他还说昌皇后在世时从不争宠，是个性子寡淡的人。还说她端庄大方，眉目间有禅意。见过她的人都说如果菩萨有样子，那就应该是昌皇后的样子……”
一个那样的女人却踏入后宫之中，从一开始老天爷就写好了她的结局。
褚听风是被勾起思绪，一时没忍住说了这许多的话。等他说完了，意识到自己言语中似乎有很不妥的地方的时候，严陶陶已经抓住了他不小心说漏的内容。
“你为何会认识这神坊里的老神官？”严陶陶问出口后，心中就已经有接二连三的疑惑产生了，“而且你似乎对这皇宫的各处格外熟悉。若非在一个地方待过一段时间的人，怎会对一个地方这么熟悉？”
“我……”褚听风转过身来面对她，尝试着开口。
严陶陶第三个疑惑已经出来了，“而且我突然想起，我与你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皇宫里。那夜皇宫里进了刺客，那刺客闯了刘珣的寝宫，还和刘珣动了手。那刺客跑了以后，刘珣里里外外翻遍整个皇宫都未找到他。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搜查的时候，你藏在一个根本不会被搜的地方——刘寰的屋里，你就是那个刺客。你去刘珣屋里找什么？”
前两个问题对于褚听风来说都有些棘手，不过第三个倒是好回答，他选择性忽略了前两个，回答了第三个：“那时候听说刘珣从虚循山手里，买了一条价值连城的消息，我便想着去凑个热闹，看看那消息是什么。”
这个理由严陶陶可以理解亦可以接受，只是她还是不肯放过他，“就这个理由？没有别的理由让你非要闯一闯刘珣的寝宫不可吗？”
此话一出，褚听风沉默。
因为还真就被严陶陶说准了。他之所以冒着巨大的风险夜闯刘珣的寝宫，去看死对头虚循山卖出去的消息这一条，倒是一条理由，不过也只是捎带着的而已。
他那晚真正想去刘珣寝宫找的东西，实际不是虚循山的消息，而是一页记载——关于当年昌皇后生子而薨一事的记载。
至于为什么褚听风会关心这件事，那就又要说回褚汉死的时候。
褚汉死的时候，提及了褚听风的身世，他原本想全告诉褚听风，却在刚说到褚听风并非出身于江湖之时，就被褚听风红着眼打断。
褚听风跟褚汉说，自己早年便查过自己的身世，只是查到大忠皇宫里的时候，选择不继续查下去了。
而褚汉最清楚褚听风不过是在自己临死之际，说这些话来宽慰自己，所以他还是将自己所了解的关于褚听风身世的事，都告诉了他。
“你母亲，是先帝的第一任皇后昌皇后。昌皇后生下皇子的时候，先帝就给那个皇子取了‘刘耀’这个名字，还封了刘耀为太子。可也是这些害了那个孩子自己和你母后。
“宫中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天昌皇后并不只生了一个儿子，而是生了一对双生子。一对双生子里，一个被人害死了，而你被接生婆子扔在了宫外。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有人在你的襁褓里草草写了一张字条。”
那张字条上字迹潦草，像是写字条之人在不是很方便的时候写的。
上面写着一行字：“昌皇后生子，双生子遗一。吾先害其母，后害其兄，怅然恍惚间忽听已死之昌皇后身下又一婴啼，强劲有力，稚嫩五官似带金刚罗汉之怒相。吾刹那看见自身罪大恶极，悔过晚矣，再不忍害此第二子。日升月落，明至暗时，自有因果报应。”
写字条的人承认，是自己害了褚听风的生母昌皇后，和双生子中的哥哥，可是却在刚取一大一小两条性命后的那一刻，被一个死去的母亲生出来的褚听风的哭声震醒了。她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的罪大恶极。
所以她让早便收买下的接生婆子瞒下了双生子的事情，而将多出来的这一个，扔到了宫外。
褚汉死后，褚听风总是忘不了他最后说的这一切。
所以他为了了解当年之事，先是找萧暄要了张普通相貌的面具，之后便进宫当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五品神官。
夜深人静之时，他频频溜进宫中的史阁，在记载着宫中无数人的日常点滴的几千本记载中，费尽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记载着昌皇后生子而薨的那天的那一本。
然而，记载到当天昌皇后宫内屋中生产时的具体情况时，却缺了一页纸。
那张纸被人撕走了。
于是褚听风又费尽心机地去找那张纸的下落，可是这回老天爷没再帮着他。他在宫中找了很久，却连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直到他认识了严陶陶，并在无意间察觉到她的身份似乎不简单，并因此日夜躲在宫墙上看她，亦因此……与她一起见到了被人杀了后扔在井里的安尧。
那天夜里褚听风下井捞安尧尸体的时候，在他的腰上摸到了一块玉，那玉重量很轻，似是中间中空，褚听风觉得没准有什么猫腻，于是偷偷将那玉拽下来揣在了袖子里。
这本是褚听风无意为之的一件小事，并且他后来将那块玉随手搁在角落几天后才想起来它的存在。
于是他随手将那玉敲开，果然在里面中空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小字条。
那字条大概是一个能命令安尧的人写给他的：昌后之死，那日的记载被厢柳撕了去，此时那页应当保留在刘珣的手里。你此去大忠为官，务必将那页纸找来，那小小一页，是我们能否把刘寰这颗棋子抓在手里的关键。
褚听风见过这张字条后，便知道这个字条是厢菡写的。因为刘寰那样的人，居然肯暗地里与厢菡那种蛇蝎女人书信往来，冒着一旦被发现就是卖国造反之罪名的巨大风险……一定是因为厢菡可以应允刘寰极度渴望的东西。
比如，刘寰最在意的——明妃之死。
刘寰显然不相信自己的母妃会如众人所说的那样，是害死昌皇后母子的凶手，所以他穷极一生，都想知道昌皇后生产的那天，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都想替代刘珣坐上大忠的皇位……因为他想为落得那样凄惨下场的母妃，寻得一个身后的清白。
是以，那极其重要的一页纸，是褚听风做梦都想要的东西，亦是刘寰做梦都想要的东西。
……可是这其中如此复杂的一切，叫褚听风如何讲给严陶陶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