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简历连着填北京就是我二叔叫我坚持的。我二叔的意思是男孩子到外面见识一下大城市大场面,在没有用回来吹牛都比别人强。再说万一在北京发展好了呢!那可是首都。我打断了他的想法,二叔这种事情要是真的发生了,一定会付出代价的,比如,折寿。
后来我竟然真的稀里糊涂地进了北京央行总部。
央行总部啊!阎王就这样强行地贷给了我高利贷,我似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生的血条“嗖”地一下就短了一大截。
我们老师说,整个商校报去央行面试的就三个人。一个是陈浩,一个是汤莹,另一个就是我。
汤莹最终面试失利。那个女生是传闻中上厕所蹲坑都要带着单词背英文固定词组的牛人。四年如一日换来这种结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我大夏天蹲在肯德基门口,舔着新出的甜筒躲避太阳的时候,抬头无意中看到路过的汤莹,她没有打遮阳伞,也没有刻意躲避毒辣的太阳光,依旧背着鼓鼓攘攘的大书包,脸上有油光,额上有痘痘。
她偏过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停步,眼神很平静,就像看一个路人。却看得我心惊。或许是我心虚。人家可能根本不知道我是哪根葱。但我感觉自己抢了人家的甜筒,还笑嘻嘻地蹲在墙角舔的正欢。
后来才知道她去上补学班了。面试能顺利过关对我来说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后来才知道这只是无限循环的开始。汤莹他们整个暑假都在补课提高学习,讲课的是商校的顶尖教授。
是的,不管甜筒在谁的手里,汤莹还是汤莹。
我突然特别羡慕她。
她是一个能让人记住的人。(我这个人很奇怪美女都能记得很清楚,丑女过目就忘。不过她是个列外。)无论别人是否喜欢她。数年后回忆起来,她还是汤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坚持都是汤莹。我呢?他们会说,就是那个,那个毕业面试时运气超好被央行看中的男孩。
当天晚上,我难得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我印象中我和大多数年轻男孩子一样,给妈妈打电话就是要钱。
我妈用一贯的快语速教训我:“她没有被面试上关你什么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看你是吃饱撑的。难得今天不和我要钱我还挺高兴。真是扫兴。”
我妈妈从来不同情失败者。
所以她跟我爸爸离婚了。
在挂电话前,我妈说,同意我去北京这件事是我爸从和她结婚到离婚的几十年中唯一一次意见统一的一次。
我心想,为了我爸的荣誉,我折寿就折寿了吧!
我妈总说,如果她有时间,就亲自抚养我。
因为看到我懒懒散散的样子越来越像我爸了,她觉得不能容忍。人家都说儿子应该像妈妈。
听说,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奶奶强烈反对。算命的说,我爸妈八字不合,我妈命硬,克夫,老人家很信这一套。
我妈家境不好,好强争气的性格让她的一举一动都验证了算命先生的判断。传闻亲家的饭桌上,因为奶奶不经意地显摆自己条件好,暗示妈妈攀高枝,导致妈妈脾气爆发,现场一度失控。
我很奇怪,都到这个地步了,他们怎么最后还是结婚了?
面对我的疑问,爸妈都轻描淡写。
我妈说,他非要娶我,跟你奶奶都翻脸了。
我那时候小,还特傻缺地追问:“为啥?”
我妈眉毛都竖起来了:“怎么,你妈我不值得她娶?”
那时候,我爸傻呵呵地笑:“又漂亮又能干,当然值得。”
没出息。
我想象不出脾气超好的老爸跟长辈翻脸的样子。我妈总说他窝囊。
可是,他为她翻脸抗争。
他最帅的那一刻,她竟然没往心里去。
我妈妈凭借自己的能力,一路爬到了副市长。负责城市建设这一块。打拼到一身亚健康慢性病。反观“生意世家”的老爸,倒是一直在市委的大院子里面混,养养鱼鸟花。打打太极拳。
我从长相到性格,能力到智商,全部像我爸。
总而言之,我妈的美貌智慧,还有那份不服输的任性劲儿,一点儿都没遗传到我身上。
二选一的机会我都能选错,所以每次四选一的选择题,我都蒙不对。
她很忙,我也不想在她的电话里浪费时间。打听了几句去北京要准备的东西和注意事项就准备挂了。
都说了“过两天再聊”,在她马上要挂断的瞬间,我突然喊了起来。“妈!”“又什么事儿?”她的口气有种习惯性地不耐烦。如果不是我了解她就是这种急性子,可能早就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对着电话磕头了。然而此刻我只是搂紧了电话,不知道怎么说。“到底怎么了?”她的语气终于柔和了点儿。“我爸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我妈问,就这事儿,我说,对,就这事儿。就这破事儿,还真不是什么大事儿——那她刚才干吗半分钟没说话?
她又顿了顿,说,没什么别的事儿就挂了吧。我说,哦。如果是以前,我一定觉得她是在装潇洒,嘴硬。但是现在我不确定。也许她真的根本就不在乎,我已经不敢说我懂她,就像我不敢说我懂我爸。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和毛利兰特别像。我爸妈和她爸妈一样,虽然离异,可是七年了都没有再婚,我爸就像毛利小五郎喜欢妃英里一样舍不得我妈离开,而且是那种全世界都看得出来的那种。而我妈,也真的像妃英里一样,优秀、美丽、嘴硬、刚强,但是时不时还想得起来关心我爸的动向。
所以我也一直误以为,他们总有一天要像动画片上一样,重新在一起。为什么分开呢?我爸那种笑眯眯的乖乖宝,当初是怎么顶撞我爷爷奶奶,即使冒着被扫地出门的危险也要娶我妈妈的?我妈身高只有一米六,我两三岁的时候,我爸得肺结核,她又是怎么独自一个人把煤气罐搬下楼,还说没事没事的?
我一直觉得,虽然没能阻止他们离婚,但是至少现在,一切都在我的努力下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面试通过的那天,我们三口人一起在万达嘉华餐厅吃晚饭庆祝,我觉得他俩相处得挺好的呀。直到去北京前半个月,我爸才在晚饭后和着《新闻联播》的片头曲说,慕容四少,你要去北京了,我就彻底放心了。我当时正在切苹果,反问,放心什么?他老半天没说话。我终于放下刀回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看我。“下个星期天,我领你去见一个阿姨。”那时候,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光屁股带翅膀的小天使,左右开弓抽我耳光,边抽边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他妈给我醒醒吧!
然后我低下头继续切苹果,而且很镇定,没有切到手指头,和电视中演的一点儿都不一样。我说:“好。”其实真的很想问,爸,这是不是你最后的激将法?我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面一直在模拟幻想着自己是如何砸场子的。反正我因为我去北京已经背上了阎王爷的贷款,我怕什么啊,撒泼、打滚、无理取闹、悲愤大叫、离家出走……所有电视剧里单亲子女面对父母再婚时的反抗行为,我都可以试一试,然后像那些给偶像乱点鸳鸯谱的fans一样朝我爸妈大喊:“求求你们了,在一起吧!”我甚至没感到悲伤或者委屈。因为这种没边儿的幻想,我兴奋得一夜没睡,胸口波涛激荡。然而实际情况是,周日的中午饭在我老爸的好脾气和我的软性子共同作用下,吃得气氛温馨,其乐融融。那个阿姨比我爸小八岁,在市三院做护士。她长得并不漂亮,打扮却很得体,声音富有磁性,笑起来有小梨涡,一看就是个教养良好、脾气温顺的女人。更重要的是,我爸在她面前,像是换了一个人。大方,有霸气,开朗快乐。“四少,吃虾。”她夹了一只竹筒虾,放到我的碗里。然后,我爸也夹了一只虾,放进她儿子的碗里。七年前,她丈夫出车祸去世,留下她一个人抚养两岁的儿子。医院的工作又累又忙,为了养家,日班夜班从来不挑活,很是辛苦。我抬头看坐在我对面的小男孩。他叫王帆,今年三年级,长得白白净净的,安静羞怯得像只小猫,刚见面的时候,在她妈妈催促下红着脸朝我鞠躬说,:“哥哥好”!他很喜欢竹筒虾,却看着他妈妈的行动,不敢自己夹,恐怕是被嘱咐过不能失礼。我把自己那只也放到他碗里,笑着说,哥哥不喜欢吃这种虾,你帮哥哥吃一只好不好?然后,我爸和那个阿姨都如释重负地笑了,好像得到了我的什么重要首肯一样。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有点儿悲壮。对,就是悲壮。
我爸喜欢她。又或者说,喜欢和她在一起时的他自己,放松、惬意,像个当家做主的男人,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被指责为窝囊、不上进。于是,我连最后一点儿幻想都失去了。这不是什么激将法,因为他的心再也不为我妈激动了。可是他已经等过了,没有义务再等下去。他是一个父亲,却不只是一个父亲,他也有权利幸福。只是我一直误以为,他们都会把我的幸福放在第一位。
于是我终于肯正视实了。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爸妈的离婚不是闹着玩儿的。
单亲家庭的孩子应该明白,这个世界上,离开谁你都活得下去,因为大家的幸福,并不是绑定在一起的。
于是,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让那个阿姨和我爸觉得,我是希望他们结婚的。
只有坐在对面的小男孩王帆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我,不知道想说什么,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啃他的竹筒虾。
他还小,所以比我更容易接纳和习惯一个新家庭。
“四少啊,我听你爸爸说,你下个星期就要去央行报到了?”
慕容四少。我才回过神。这个阿姨是否知道,她喊的这个名字的含义?这个名字从我出生起就烙印在身上,无论那两个人手里的是红本结婚证还是绿本离婚证,都不能改变。我就像一座废弃的纪念碑,又或者提前终止的合同,甲方乙方,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回到家后,坐在客厅里,爸爸有些局促地等待我的评价。
然而事实上,当时我脑子里面转来转去的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这对母子搬进来之后,我还能不能每天早上不刷牙不洗脸穿着睡衣四脚朝天地横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吼首歌来开始我新的一天?他们可以不介意,但是我不可以不要脸。
我就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恍恍惚惚地踏进了火车站的大门。去北京报到的那天,火车站很多学生都是由两个以上亲属陪同而来的,除了爸爸妈妈,可能还有爷爷奶奶和其他活蹦乱跳的晚辈,美其名曰:现场励志教育。我拒绝了我爸我妈分别提出的陪同要求,自己去车站顺便对着人群咔嚓咔嚓一通乱照。我走到哪里都带着相机,以前是三星,现在是索尼,假期新买的,800万像素的最新款,姑且算是去北京工作家里给的奖品。很久以前,有一群被称为非主流的晚辈异军突起。他们也时刻都带着相机或者有照相功能的手机,走到哪儿拍到哪儿,连公共厕所的镜子都不放过。不同的是,我从来不拍自己,他们却只拍自己。
八月末的秋老虎真够受的,我低头找纸巾擦汗,突然听见旁边一位大叔用人神共愤的大嗓门对着电话嚷嚷:“看到了看到了,和茜茜她妈跟李主任打听到的一样,这次的确是去北京的。对,3个孩子都去,茜茜、杨杨和咱家小川都去!”大叔和我一样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继续对着电话说:“他们仨都在北京公司……”
忽然电话那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让他眉头大皱,对着电话抬高了分贝吼起来:“谁告诉你上海比北京好?排在前面就好啊?你急什么啊?!”
我偷笑,无意中瞟到在那个腆着啤酒肚的墨镜大叔旁边,还站着一个女孩,个子高高的,瘦削挺拔,一直用不屑的表情盯着地面,尤其在大叔反复强调上海的时候,他嘴角嘲讽地微微勾起。
肯定是没去北京心里正堵得慌吧,我心想。然后举起相机,悄悄地把两个表情各异的人一起拍了进去。
终于火车站广播大喇叭响起来,要求所有乘客按号入座。由于过分专注找座,我根本没有余光来顾看周围,所以挪动到五号座的前的时候,跟一个女孩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我的颧骨磕在她的肩膀上,疼得我当场就蹲下去哗哗淌眼泪。不是我娇气,生理反应实在控制不住。好半天我才泪眼模糊地抬起头,女孩挺不好意思地伸手递给我几张面巾纸。我连忙把脸上抹干净,仔细一看,竟然就是刚才被我照进相机的女孩。“小哥哥,实在对不起。”她很诚恳地鞠躬,毛茸茸的头晃了晃。“没事。”我摆摆手,抓紧时间继续看座。很巧,我就在前面那个座。更有意思的是,我右边那个人,竟然也是我刚刚拍的那个人。我就自己咯咯地傻笑起来,突然发现我身边的女孩也盯着这边在笑。她被我盯得不好意思,摸摸后脑勺,指着座位说:“我就在左边的那个座位,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