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们的主任是一个帅气的男孩,好年轻第一感觉,姓李名纯。进办公区域的时候听道了很多人不满的抱怨声。“抽到这么年轻的实习主任,还是个小男孩能带好我们几个吗?能带好我们吗?能让我们学到东西吗?看他长相就知道肯定带不好我们那么帅肯定不可靠。”我真是搞不懂女人要是八卦起来,真是什么都能想的出来。真怕我以后娶得女子也是这样的人。我希望的女人不要瞎操心、毫无逻辑的瞎八卦,要想我妈妈那样富有逻辑、富有涵养从不八卦。
我突然转过头去看舒曼。办公室的座位并没有分配,大家都是随便坐,很自然她又坐在我身边。那一刻,我脑子里有个荒谬的问题,这个女孩要是当妈了,跟儿子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个办公室里面每一个用淡漠表情掩饰期待和兴奋的孩子,每一个自以为站在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的平台上的佼佼者,每一个充满了各种期望和目标并志在必得的未来赢家,三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舒曼转过头:“你怎么了?”
我大脑短路,脱口而出:“你说,你要是当了妈,是什么样子啊?”
她满面通红,我也是。
这是怎么了?我发现,自从来了央行实习,我的智商原地不动,情商却朝着尖子生靠拢,稳步下降。
很长时间,李纯在讲台前整理各种即将分发的资料,新同事们窃窃私语互相介绍,我们却像两尊石雕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就在我尴尬地偏过头去看窗外阳光曝晒下熙熙攘攘的人的时候,她突然很认真地说:“保守估计,那应该取决于孩子他爸是什么样的人。”我笑了,她如释重负地趴在桌子上,好像刚参加完一次重大的考试。
“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她皱着眉头,半张脸贴在桌面上,转头看我。“没有啊,”我辩解,“我就是突然很想知道我们大家几十年后的样子。”她不再用鄙视的目光镇压我,眼神飘向窗外,好像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可能会像我们的父母吧,”我继续说,“毕竟是遗传嘛。”舒曼摇摇头:“那样多没劲儿。”“什么?”“我是说,人就这么一辈子的时间,你前半辈子观看你父母的生活,后半辈子还要再模仿复制一遍——你亏不亏啊?”我默然。话是这么说,可是谁能担保我们不重蹈覆辙?也许父母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无聊,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有理想和憧憬,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爱情,就像此刻的我们。可是最终他们也和我们一样,高估了自己的创造力和运气。
就像我爸我妈曾经那样反叛而浪漫的婚姻——荣辱与共,死于非命。
“不过……”舒曼转过头来看我,笑眯眯的:“你这男生真挺好玩儿的,真的,挺有意思。”她说我好玩儿。有意思。
很多很多年后,我对着各大公司网申系统的opening questions(开放式问题)发呆,这些变态的国企、外企总是要求我们用100字左右来形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是语塞。我有时候开朗,有时候木讷,有时候认真,有时候懒散,有时候热情,有时候冷淡,性格中找不到任何一丝压倒性的鲜明特点。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有一天下午,热气腾腾的办公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有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子趴在桌子上,用懒洋洋的语调瓮声瓮气地说,慕容四少,你真挺好玩儿的。
李纯敲敲桌子,咳嗽两声,开始讲话。
他说,欢迎大家来到央行,大家对这所特殊学校有什么问题的话尽……量不要来问我,因为我也是新来的。
我们笑,他也露出腼腆的笑容,好像成功讲出一个开场笑话,如释重负。
李纯的头发是偏分,而且分得很明显,略长的半边刘海儿让他看起来有些像农村版谢霆锋。他的眼睛和舒曼一样小,我有时候很难找到他目光的焦点。
在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教育背景和上班注意事项之后,他开始让大家记录上班时间、第一天上班需要记很多条列规定……大家拿出纸笔刷刷地记,我用余光无意中捕捉到舒曼写字的样子。
不知道这是不是尖子生的独特魅力。哪怕是一个站在墙角其貌不扬的眼镜女孩,佝偻背,两眼无神,只要一坐到书桌前开始写字算术,那种姿态就散发着一种专注的霸气,何况是舒曼这种高高大大的清爽女孩。她略略低头,整个人被阳光和阴影一分为二,眼睛低垂,没有驼背,握笔姿势正确,下笔如飞,字迹清隽,这样的姿态,偏偏不知哪里又有点儿漫不经心的懒散劲儿。
我轻轻把相机打开,将照相声音调为静音,刚刚鬼鬼祟祟地举到一半,她就皱着眉转头看我:“你怎么跟狗仔队似的?”
“能不能别这么自恋?你以为你多好看啊?”我嘴硬。
“我怎么不好看?我不好看你干吗拍我啊?”
前面的女生诧异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眼镜片反光,明晃晃的,我俩赶紧闭嘴。
她转回头继续写字,我很小声地学着刚才舒曼的语气:“我怎么不好看?啊呸,你真好意思。”
她不理我,继续认真记录,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行云流水。
我被晾在半路,有点儿尴尬。
过了不到半分钟,她突然大吼:“你愣着干吗呢?我给你机会了,肩膀都酸了,你到底拍不拍啊?!”
这回,一大半同事都回过头来看我们。
李纯看到了,嘿嘿一笑,“哟,相机都带来了?也别光拍一个人,给主任也照一张!”
全部同事开始大笑,起哄。我脸红了,但也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给李纯照了一张。他摆着V字手势笑出一口白牙,活脱儿就是个欢乐的农村青年。
然后在李纯的号召下,全部同事扭过头朝着我的方向微笑(当然也有很多木讷腼腆的同学丝毫没笑,目光苦大仇深),我们有了第一张合影。
同事的气氛瞬间轻松了很多,他中断了冗长的各项通知,突然倚靠在讲桌上,开始跟我们语重心长地讲起自己的大学生活。
我们津津有味地听着,末了,他长叹一口气说:“你们长大就知道了,大学时候交到的朋友,最贴心,最难得,最真诚,最长久。等到了工作,人都变复杂了,很难再有真心相待的同学,哪像现在,你们是最好的年纪、最好的时光。”
同样的话,高中老师也说过——高中交到的朋友,最贴心,最真诚,因为高中的时候人都变复杂了……
虽然各执一词,但共同点在于,人越长大、越复杂,交朋友的难度和成本都在极速上升。
只是当李纯慢慢地说出“最好的时光”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心底忽然变得很柔软。
我转头对舒曼说:“喂,赶紧,把‘最好的时光’几个字写下来。”
“为什么?”她又拧上了眉头。
“不为什么,你写字好看,翻到新的一页,空白的纸,写上‘最好的时光’要大字!”
她疑惑不解,但还是照做了,依旧是那么好看的姿势。
在她即将完成“光”字最后一笔那张扬的转折时,我按下了快门。
画面上的女孩,挺拔温和,在光和影的纠缠中认真专注地写字,笔下是白纸黑字,‘最好的时光’,每一笔都恣肆舒展,美好得让人不敢直视。
她凑过来要看效果,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心慌,没有给她看。
“没电了,”我苦着脸,“以后上班的时候我再给你看吧。”
她拉长了脸:“切。”
我安慰他:“不过很好看。”
她有点儿小得意,但是极力掩饰着:“哪里好看?”
“姿势。”
“姿势?”
“对……”我不知道怎么给他形容,“就是手离笔尖一寸远,胸离桌边一拳远,眼离书本一尺远……”
她扭过头,再也没搭理我。
李纯终于结束了他的忆往昔,重新回到开学注意事项上面去了。
“还有一个大家很关注的,就是分座位……当然,我们还是按照学生的方法,大小个儿排序,公平起见嘛。当然,如果哪位同事有特殊要求的,可以单独跟我说,我酌情考虑。”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还有,互相熟悉的同事如果想要做同桌,我也没意见,总之大家自己权衡,我向来推崇公平民主!”
舒曼刚才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没有听到张平前面说的话,此刻才转过头傻呆呆地问我:“你听懂了吗?他刚才嘀嘀咕咕在说什么?”
我耸耸肩:“就是说……就是说你想坐哪儿就坐哪儿,只要跟他申请,他酌情考虑。如果他不同意,你就还是跟大家一起等他安排。”
我觉得,我比李纯简洁明了多了。
舒曼听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问:“对了,有大学同学跟你同一个班吗?”
她摇头。
“这么惨?你哪个大学的啊?”
“商学院的。”
我咂舌:“那可是咱们市最好的大学,听说今年有将近一百名考上清华统招的,更别提自费和分校了,怎么会没有你们大学同学?按照概率也不应该啊。”
她挑眉:“哟,你还懂概率?”
我翻白眼。
她笑了:“我大学的同班同学没有跟我一起分在咱们这里的。”
“那其他班级呢?有你其他的大学校友分在央行吗?”
她耸肩:“那么多人,哪儿那么大闲心挨个儿认识啊,累不累啊?”
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们完全无法沟通:“好不容易有那么多人跟你一起考上大学,这是多少年修来的缘分,你都不珍惜。你又不像我,小地方考进来,连个熟人都罕见。”
“你是哪个学校的?”
“南大商校的。”
我已经做好准备看他带着疑惑的表情说“没听说过”了,然而他大喜过望地说:“哎呀,你和我小姨夫是校友啊!”
我也很诧异,起哄似的叫起来:“过儿也是我学校的?!”
她瞥了我一眼,转过脸,又别扭上了。
这时候李纯哈哈一笑,又开始跑题。
“其实我今天也挺高兴。刚才主任说了,带咱们的经济师,叫吴峰。”
他激动地将“吴峰”两个大字写在了黑板上。
于是全班肃然,反正我是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李纯的目光已经飘远了。
“吴峰啊,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俩是一个大院长大的,小学就是同桌,初中也是同桌,高中我们一起考进我们县一中,还是同桌。上了省师范,我俩不同系,没法儿住一个宿舍,可是我俩的女朋友是同一个宿舍的。后来没想到一起应聘上了央行,一起带实习生。”
舒曼栽倒在桌子上:“慕容四少,你发现没?还有更巧的。”
“什么?”
“他俩一个叫李纯,纯结的纯。一个叫吴峰,山峰的峰。”(谐音纯疯)
我咧咧嘴,靠,这是什么孽缘啊?
“所以说啊,同事们,你身边的人,就是你一生最最值得珍惜的财富……”
话音未落,我和舒曼就不约而同地彼此看了一眼。
然后一齐丧气地趴在了桌上。
“什么财富啊,是负债吧。”
就在我还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一穷二白的苦相时,舒曼突然爬起来,很认真地说:“喂,咱俩做同桌吧!”
我心头一颤,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因为她大大咧咧的笑容就在陽光里,小虎牙白得耀眼。
吃错药了吧你,我们又不熟,为什么?
然而我说,好。
报完到后立马回到老家因为还要休息七天再来上班,七天见各种亲戚,被大人摸着头夸奖,他们说,哎哟,央行啊!进了央行实习不就等于一只脚踏进北京了吗?
我笑。
当年的汤莹,在我们心里,也等于是一只脚踏进了央行。然而真正决定命运的,是另一只脚。
我轻轻地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