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乎反射性的否认，却并没有让餐桌上的其他两人信服，或许，连她自己都是不信的。
时逸的心像是被人生生砸了个口子，疼痛蔓延至全身。
他或许不该这么逼她的，不该利用她对父亲的歉疚在她刚回来就逼她承诺不再离开，也不该逼她再次回想起那些本该被遗忘的记忆。
是啊，连他自己都忘不了，更何况是亲身经历过的她呢！
他这个妹妹啊，生来倔强，好像天下就没有什么能把她打倒，可这老天爷也就偏生像是要和她作对似的，硬是想要让她受尽磨难，磨平傲骨。
他是个哥哥，可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当得好失败。
他最终还是生硬的扯出来一个笑，妥协道：“你要走便走吧，剩下的……哥哥来，你安心便好。”说完便也转身朝二楼书房去了。
哥哥，谢谢你。
刚回到房间，还没来得及坐下就接到了来自比利时小帅哥塔非的视频，“我亲爱的，时小姐，你现在应该……打开电脑，开始教学了。”他抄着一口还不是太熟悉的普通话，连比带划的提醒着时尔。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时尔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电脑，开机。
塔非在另一边看得直摇头，“我亲爱的时尔，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额，健忘？”他有些拿捏不清楚自己的用词恰不恰当。
时尔没工夫理会他此时的“求教”，在电脑上接上视频后，看着在屏幕前坐的整齐的学生们，瞥了眼屏幕下方的时间，刚好十点，比利时那边应该是下午三点左右。
还好没迟到。
她吸了一口气，微笑着同学生们打了招呼，然后开始了她的授课，纯正流利的法语从她口中倾泻而出，毫无保留的传授着自己对中国传统插花艺术的见解和创新。
而一旁被她遗忘的手机却还是保持着和塔非视频着的状态。
看着此时谈论着自己热爱的领域时眼睛发出光芒的时尔，塔非的目光似乎透过她又穿梭到了五年前。
那年夏天，世界花艺大赛正在法国巴黎举行决赛，他作为比利时最大私人艺术学校的创办人，被邀请为大赛的评委全程观看着整场比赛，而时尔，则是参赛者。
虽然此次前来的都是从世界各地一路过关斩将的胜利者，可在这种大家都是精英的舞台上也很难看出个人之间的差距，所以比赛虽可说是如火如荼，却也可说是平淡无奇。
而当作为大赛评委的塔非正在纠结该以一个怎样的标准来衡量这次比赛的输赢时，一个中国女孩的作品让他瞬间眼前一亮。
极具中国传统气息的作品，在其他的色彩明晰的作品面前，虽显得并不是那么瞩目，却也因其低调而不张扬的淡雅之气让人不可忽视。
让他难以忘怀的不止她的作品，还有她。
直到后来的好多年，他依然记得当时被一身裁剪得体旗袍包裹着的时尔用法语介绍她的作品时眼睛里散发出的光芒，那是一种热爱和向往。
但当念作品名时，她选择了用中文，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她说：“我将我的作品命名为——卷舒开合任天真。”
彼时，他在她的眼神里读出的是骄傲和敬畏。
对中国文化略有些了解的他知道这应该是一首古诗，他也相信，台上的那个女孩是可以用法语把它翻译过来的，可是，她没有。
当时的他其实并不是很能理解，但后来认识了时尔之后，他才渐渐开始明白，当时的她不肯将作品名翻译过来的原因。
因为她执着的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就是中国人传承下来的艺术。
她和她所守护的东西，都一如她的作品，青花瓷器中作为主体傲然挺立的白莲花苞，清正隐忍，只待一朝盛放。
最后，时尔的作品在评委的商量下被拟定为大赛银奖，塔非知道结果后觉得很震惊，因为在他看来那明明是个可以获得金奖的作品。
他和评委会据理力争，却被以少数服从多数的理由给驳了回来。
颁奖时，他放弃了原定计划颁的金奖，转而颁去发银奖。
他将证书递到时尔手中时，悄悄瞥了她一眼，那有些失落的神情让他觉得很可惜，两人礼节性的拥抱时，他在她耳边用蹩脚的中文轻轻说了句：“你是最好的！”
时尔也悄悄用中文回了句：“谢谢。”
松开时，塔非看到她的一双大眼睛正亮晶晶的看着他笑，那一闪一闪的简直比夜空中的星星还要亮。
从那以后他们就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会偶尔的向她请教一些中文和中国的传统文化，她也会从他那儿汲取一些西方的插花文化，一来二去，两人就渐渐成了朋友。
所以后来当塔非向她提出要在自己的学校增加一个中国传统插花培训班，希望她可以以网络视频的方式给他们授课时，她几乎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种既可以宣扬民族文化又可以让自己学有所用的时机，当然不可以错过了。
但是因为有时间差的存在，而插花学校的学生们又是些在工作之余来陶冶情操的人们，和时尔的时间也对不上，所以后来时尔也不过只是担着一个主讲教师的名字，偶尔才给他们讲一讲而已。
她还是比较喜欢这样无拘无束的日子。
一节课程讲授完成，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时尔关上了电脑，拿起书桌上早已冷掉的水一饮而尽，喝完后似乎还觉得不够，准备起身下楼接水，却无意间撇到了还未关视频的手机。
她瞪大了眼睛，又重新坐了回去，“天呐，塔非，你竟然还没结束视频，看我讲课不无聊吗？”
塔非撇嘴，用生疏的普通话回答：“其实……有点无聊，不过，第一次听你讲课，还真有点……额，不习惯？”
时尔大笑，“哈哈哈，我说塔非，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的普通话怎么还是这样？”
塔非无奈：“这中文实在是太难了，”转而却又诬赖她，“还有，你这老师也不行。”
时尔朝他翻了个白眼，“自己笨，不过……你要是来中国转转，我保证，你的中文会突飞猛进的。”
“突飞猛进？”
塔非圆圆的脑袋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啊，忘了你听不懂！”时尔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好心给他解释，全然一副自己不是故意的神情。
和塔非结束视频后，时尔感觉自己嘴巴都快要着火了，所以还是毅然决然的下楼接水去了。
她接完水回来却看见沈宜家在她房间门口踌躇不决，她急忙走了过去，“沈姨，您找我有事儿吗？”
听到时尔的声音，沈宜家转身看向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来，她正犹豫该怎么跟时尔开口呢，她虽然在这个家里待了这么多年，可她终究不是这对兄妹的亲生母亲，有些话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比较好。
“尔尔啊，我替你爸爸热了杯牛奶，你帮我端去给他吧？”
算了，还是让她父亲自己对她说吧。
时尔看了眼她手中拿着的牛奶，冲她笑了笑，接了过来，道了声“好”。
沈宜家舒了一口气，这才笑着离开，离开时还不忘提醒她：“你爸爸她在书房……”她其实还想跟她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只提醒了一句，“尔尔啊，你爸爸他一直都是爱你的。”
时尔为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搞得有些疑惑，他们这是准备要告诉她什么大事，至于让沈姨这么提醒她。
她其实也看出来了，沈姨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同她说，是借着送牛奶的名义来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临时改了主意，让她去找她父亲了。
她挑了挑眉，一口喝光了杯中的牛奶，又舔了舔嘴上的一圈“白胡子”，这才老神在在地朝书房走去。
反正老头也从来不喝这玩意儿，不要浪费了。
时家二楼左手走廊尽头的那件就是时晋宏的书房了，时尔慢吞吞的走过去，敲了敲门，“爸爸，是我。”
“进来。”
刚一踏进书房，就看到在明晃晃的大灯底下戴着眼镜正在书桌前处理文件的时晋宏。
时尔走过去，看到桌上的一打的文件，皱了皱眉，有些心疼的说：“爸爸，我早就跟您说让您找个人帮您了。”
“没事儿，爸爸还没老到连这些事情都处理不了的地步，况且……”时晋宏停顿了一会儿，“这些都是你妈妈留下来的产业，交给别人……我始终都是不放心的。”提到妻子，时晋宏的神情都温柔了不少。
时尔也愣了愣，却还是摆出了一个笑说：“您应该交给哥哥的，反正他一天也很闲。”
时晋宏也笑，“你也知道你哥哥的性子，他还是适合学术研究，而且……你母亲说过，这些都是要留给你的。”想起妻子去世前的情景，他的神色又沉重了起来。
时尔拿着文件翻看的动作顿了顿。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还是时尔反应过来后，将文件搁回桌子上，努力笑了笑，走向了另一边的茶桌。
茶桌上摆放的是一整套紫砂茶具和煮茶的工具，时尔记得，这还是当初母亲在世时父亲托人为她求来的大师作品。
后来母亲去世后，父亲也就将它搬到了书房里，时时看着，平时也不准别人碰，除了她。
她走过去跪坐在蒲团上，挽起袖子开始煮茶。
从小到大，只要时尔心情一不好，就会安安静静的煮上一壶茶，煮茶虽是个耗时又耗神的事情，但在这期间，她就能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一般茶煮好了，她的心情也就好了。
看着此时已经开始洗茶的时尔，时晋宏叹了口气，摘下压得他鼻梁疼的眼镜，走了过去。
坐在她对面，语重心长地说：“尔尔，你妈妈她从来都没有怪过你……甚至在她走的时候，嘴里一直念的……都是你的名字。”
时尔拿着茶饼的手顿了顿，良久后才低声说了句：“我知道。”
“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呢？”时晋宏很不理解。
时尔将洗茶过后的茶杯递给了他，才低下头摆弄着紫砂茶壶，说：“我只是……接受不了。”
时晋宏低头闻茶香的动作顿了顿，没说话。
良久后，当时尔把煮好的茶放在他面前时，茶香扑面而来，茶的热气也熏湿了他的双眼。
他小心翼翼的端起茶杯，小小抿了一口，刚开始没有什么感觉，但当热气散尽后，茶香就丝丝从心里溢出来，香气文秀，就像是兰花散发出的点点幽香。
是她最爱的味道。
他放下还冒着热气丝丝热气的茶杯，低声说：“她离开了我，现在连你也不愿意回来了。”语气里倾斜而出的是满满的难过和委屈。
时尔听到这句话，鼻头一酸，眼泪氤氲在了眼眶里，像是随时准备滴落一般。
“爸爸……对不起。”
她不该忘记，母亲的离开，伤心的不止她，还有她的父亲。
她真的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头发已是半白，眼角眉梢也爬满了皱纹，正垂垂老去的人是当初那个叱咤政法界的风云人物，而他当初放弃他所热爱的行业，成为一个商人，只是为了要守护他的妻子遗留下来的产业。
其实父亲他并不擅长经商，如今在他手中蓬勃发展出来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母亲，从头一步步学过来的。
她仍然记得，母亲刚离开的那几年里，她其实很少见到过他，每次见到他，他几乎都是醉酒的状态，不是在谈判桌上喝醉的，就是自己灌醉的。每每看到他这个样子，她心里的愧疚就会多上几分，总会想如果没有她，就不会他会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如果当初死的是她……
母亲的离开，带走了他的快乐，也带走了他原本温馨幸福的家。
可是若是真的要她留下，她真的无法面对，无法面对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哥哥，更无法面对自己……
即使看了那么多心理医生，她仍旧忘不了，放不下……午夜梦回时，总能看到母亲血淋淋地将她护在怀里的画面……
看着时尔的纠结、痛苦，时晋宏也心痛不已，他知道，她始终还是放不下……
最后，他还是妥协了：“算了，你回去休息吧。”
关上书房的门之前，时尔听到一声并不那么清晰的叹息，和一句“其实，你和你妈妈真的很像”。
都固执得那么令人心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