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宫乱弹
台北故宫与我
每次去台北故宫的愿望是大不相同的。最近的一次,大概是来自两部电影。一部是我在本学期的研讨课上教的,蔡明亮导演的著名情色电影《天边一朵云》,其中有一段陈湘琪等一拨浓妆艳抹的风骚女郎在台北故宫外的光头蒋公铜像前大跳艳舞的歌舞片段。另一部影片是我参演的科幻片《穿墙人》,其中不但有关于某博物馆里翠玉白菜被损毁而换上复制品来鱼目混珠的情节,而且在我为数不多的出镜里还提到了苏东坡的《寒食帖》。我的台词是这样的(我饰演的老师对学生说):“来来来,看,苏东坡的《寒食帖》!苏东坡,知道是谁吧!”
故宫者,故人之冷宫
其实我早知道,蔡明亮是赶在铜像被仇蒋的绿营主政者们移走之前去赶拍了那个片段的。铜像现在被囚禁在室内何处,却扑朔迷离,问工作人员,答复亦吞吞吐吐,仿佛老蒋的行踪仍是最高机密。被藏娇的老蒋是否比土城看守所里的阿扁更郁闷,自然不得而知。但我的郁闷还在于,《寒食帖》也遭到和蒋公同样的命运,据说两年前展出后就一直被封藏着。打算来台北故宫博物院看历代书画的游客大概都会喟叹,三个月轮替一次展出的书画,数量上实在是太吝啬,速度之慢也感觉要赶上八年一度的政党轮替了。当然,故宫者,故人之冷宫也。这些不得见光的,有如深宫怨妇早已年华逝去,也不足为奇。
比较食色文化学
所以,逛遍整个台北故宫博物院,也就寻不见一个光鲜亮丽的少女。如果说巴黎卢浮宫里最大的亮点是美女们——婀娜的维纳斯和神秘的蒙娜丽莎,那么台北故宫的骄傲,则在于餐桌上的美色——一棵白菜帮子和一坨肥猪肉——它们精妙地体现了中华食文化的伟大力量,可以作为比较食色文化学的热门题目。翠玉白菜和肉形石,连同所谓“故宫三宝”的另一件——毛公鼎,据说被华航在商务舱上用来推出了“国宝宴”,连祭祀用的鼎也当作了盛红烧肉的小碗,用以满足“大三通”之后往返于海峡两岸的大陆同胞的文化情感和肠胃欲求——这当然是在故宫边上的士林夜市享受不到的国宝级尊荣。
从象征主义到写实主义
尽管翠玉白菜一向被认为是寝宫里的嫁妆,象征着妃子的清白(青色和白色),我仍然和展厅内外所有的肉体凡胎一样,倾向于把它看作满足口腹之欲的对象——不是像维纳斯一样可以欣赏的女体,而是让菜叶上的草虫无情啃啮的鲜美菜肴——菜肴不也象征了妃子的命运吗?不管怎样,这一象征,把活生生的宫妃替代掉了。但就算是要吃,这朵含苞欲放的、少女般鲜嫩的白菜却晶莹剔透得让人难以下口。而那坨著名的东坡肉,却因为看上去既过油腻又不新鲜,其实也根本引不起我的食欲(尽管垂涎三尺的看客永远不会少)。上帝用来望肉止饿的造化力量,被供奉在水晶般的玻璃柜里,似乎只是为了让人们啧啧称羡一种形似的逼真度。不幸的是,正是因为太逼真了,所以它像是过期已久的。(我真是《皇帝的新衣》里的孩子啊!)
新瓶装旧酒
台北故宫藏有形似的红烧肉,形似的白菜心,形似的苦瓜(却有一个雅称叫“锦荔枝”,又是吃的,却一看便知不能吃!),它自身却不是一个形似的宫殿。也就是说,它怎么也不是故宫紫禁城,只能是故宫“博物院”。北京的皇宫是朱砂红的宫墙,而台北故宫固然也金碧辉煌,但外墙刷成了宫廷小点心豌豆黄的颜色(天,还是吃的!)。或者不如说,它就没打算仿冒成紫禁城的山寨版。值得骄傲的是,虽然“宫”是假的,“故”的东西却都是真的。远远望去,台北故宫就好比是为那些珍宝专门制作的一方珠宝盒,新盒子里装满了古董,也可以说是新瓶装旧酒。
比较坏人艺术学
虽说藏品大多成了雪藏品颇令人气结,但毕竟还是有可窥一斑的。看不到王羲之、怀素、苏东坡,毕竟可以看到董其昌、康有为、于右任。看不到郭熙、倪瓒,毕竟可以看到祝允明、齐白石。脱不了大师情结的我,自然还是可以在这些可资风雅的卷轴前半饱眼福。不过,我的大师情结,其实还抵不过我的坏人情结。恶霸地主董其昌当然就是著名坏人之一。他的书法遒劲有力,一如他强占民女的咄咄之势。不过相比于被标准历史教科书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曾国藩和李鸿章墨迹中由浩荡皇恩所泽被的正气与法度,董其昌豪放的生活作风反倒凸显了更多坏人的个性。台北故宫真是个比较坏人艺术学可以起步的地方。但我实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台北故宫致力于展出坏人;唯一的解释是,如同被暂且束之高阁的蒋介石,在海峡彼岸,他们可都是大好人。
寓教于乐
虽说暗自藏有无数珍贵的真迹,台北故宫在展厅里安置了一些娱乐项目,倒也可以抚慰一下我因郁闷而愈加浅薄的心灵。除了儿童学艺中心可以让游乐的老少把名画变成拼图外,还有诸如《清明上河图》的卡通版放映,甚至可以让看不清原画上微雕般人物的老花眼神奇地观看活动放大的《清明上河图》。只要敲开皇宫的宫门,大屏幕就会带你走过汴京皇城里的亭台楼阁;按下船夫的舵,就能跟随屏幕上一叶扁舟掠过岸边街衢上形形色色的宋人……即使对现代影像媒介有所疑虑的,也能从“清代皇室文物典藏”的“多宝格”里发现藏宝的娱乐趣味。而多宝格基本上可以看成是作为台北故宫的微缩景观来体现古典藏宝法的:无尽的机关中无尽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