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诗穿上了谜语的戏装
接到《联合报》副刊驻站谜语诗的任务时,我颇有些惶恐:诗与谜语的偷情是一次相当程度的冒险,一次对写作下的不小的赌注。我怀疑诗一旦做成了谜语就不再是诗。从根本的意义上说,诗有着同谜语截然不同的目标,甚至可以说,诗必须避免成为纯粹的谜语。此二者间有一个至为关键的分别:虽然谜语和诗都在表面的文字背后隐藏着另外的讯息,但谜语的规则是谜面的文字指向仅有一个谜底的明确答案,而诗则需要摆脱意义的单一,追求意蕴的丰富、多义、多层次,甚至神秘、不可破解,即所谓的“诗无达诂”。
因此,本次《联合报》副刊的谜语诗征稿几乎是一个安置了诱饵的陷阱,以考验诗人是否会陷入为谜语而牺牲诗的窘境。我宁可相信,谜语诗应当是披着谜语外衣的诗,而不是用诗的形式制作的谜语。换句话说,一首好的谜语诗不是为了谜语目的所写的诗,而是拟仿了谜语形态来写作的诗。诗所真正关注的绝不在于作为谜底的答案,而在于诗(谜面)与答案(谜底)之间所建立起来的多向、多重联系。我的那首“示范作”是在前往东华大学创研所新诗写作课的旅途中于太鲁阁号火车上草就的(顺便留下了计算机时代写作几乎绝迹的手稿),因为当时正在思考新诗写作上的种种问题,便提笔实验了八行。我那首诗的谜底是数字0。我料想0的最大好处在于它还具有某些形而上的意味可以挖掘(比如虚无、空无),当然我也试图从字形、字体、字音等面向上去提示联想。这样,诗与其答案的关系就不仅是谜面和谜底的单一关系,也由于谜底本身所具有的不单纯特性,回溯性地使得谜面(诗文本)能够产生多方位的、杂糅的指向——而这,似乎正是一首诗应当具有的质量。
不难看出,即使从这次初选的三十一首谜语诗来看,不少诗仍然有被谜语牵着鼻子走的情形。因此,那些跳脱谜语的束缚,首先“把诗写成诗”的作品,便能够脱颖而出。在我最后选出的十首佳作里,比较突出的是白露这首六行的谜语诗(谜底:窗):
天空都切好了,有人要吗?
你夹一片云,我佐一道阳光
我们都笑了,像秋天
一叶一叶,红过脸颊
有人想飞吗?那么难以自拔
不断想填补的空缺
从第一行开始,这首诗的诗句就是灵动的:“有人要吗”的征询声似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促使“切好了”的静态场景变得具有潜在的动感可能。前两行把从窗户所看到的被窗框割裂的天空想象成“切好”的食物,切下来的部分里有的可以用筷子夹,有的可以用来佐餐。但诗里并未指明是糕点还是酒菜,因而也留下了相当程度的不确定。末两行的“有人想飞吗?那么难以自拔/不断想填补的空缺”一方面用类似的设问呼应了起始的诗句,另一方面还从全诗的感性描绘转到貌似知性的陈述上来——但不管是“难以自拔”,还是“想填补的空缺”,其实都是对谜底“窗”的似是而非的、诗意的指涉,而绝不是精确的评述。换句话说,作为谜语诗,这首诗所给予的暗示既贴切,又不完全落到实处,表面的知性成为知性的偏移和“空缺”,亟待“填补”。
我注意到神神的谜语诗(谜底:吻)贴于情人节,与此诗的主题也正好“吻”合。这首三行的短诗通过“招潮蟹”与“吻”之间的触觉相关联,继而由“潮”引申到湿吻或性爱的“大水”上(“大水”既与体液直接相关,又隐喻了汹涌的爱意),使得这首极短诗具有足够丰富的意涵。另一首巧薇的谜语诗(谜底:海)同样与“潮”有关,同样是三行的短诗,用“柔软”来暗示波浪的起伏,用“时间”指涉潮汐,然后从与“时间”相关的陈述(包括“日以继夜”)转向对“空间”的描述,但“空间”里的“失落”——比如被冲走的沙,被侵蚀的礁岩——又与“时间”紧密相关(用作动词的“盐雕”一词还暗暗将海拟人化为工匠)。
在其余的佳作里,也可以读到不少扮作谜语的精彩诗句。甲木木的谜语诗(谜底:冰)有些不合理之处,不过最后一行——“终其一生都在编辑,曾经是水的记忆”似乎成为点睛的一笔:用“水的记忆”来意指冰,通过暗示记忆的封冻,深化了对于生命的理解。居隽的谜语诗(谜底:向日葵)也是通过对某物的冥想来指涉存在的意义。“使得我们,啊/使那位画家/幸福得有时间生病”中的“画家”应该是指凡·高吧,不过前一行的断句故意留下缺憾,后一行的矛盾修辞(oxymoron)又特别留下逻辑的裂缝,提醒我们注意美学快乐和现实病症的辩证关系。蔡仁伟的谜语诗(谜底:影子)也有类似的处理,用“却无法……”的否定句式来与上一句描述的实在物性相抵牾,揭示影子的虚幻存在。
这首诗第一行提到的路灯,正是路人甲的谜语诗的谜底。不同于一般谜语所要求的准确对应的意指关系,诗的提示往往是修辞性的、含混的。于是,路灯在黄昏时的闪亮被描述成“一声羞红的娇喘/便响透了大街小巷”,用听觉的魅惑来暗示视觉的炫目。谜语诗常常用隐喻的方式提示谜底,但也与一般谜语的确定意指关系不同,谜语诗里的隐喻又往往因为多重的指向,不能简单地连接到谜底上去。比如在可岚的谜语诗(谜底:吊桥)里,“悬空的/神经”一方面是从视觉上将吊桥与纤细脆弱的绳索相模拟,另一方面也指涉了吊桥令人神经紧绷的状态(特别是第三行还用了“拉扯”一词)。而orchis·小卷3只的谜语诗(谜底:爆竹)则用“番话”来隐喻爆竹声,因为爆竹声不仅无法听懂,而且还具有野蛮的音响效果——“霹雳啪啦!霹雳啪啦!”在这些情形里,指涉的路径都不是单向的,而是蕴涵了较为丰富的层次。比较特别的是荣恩的谜语诗(谜底:时间),因为抽象的谜底只能用各种具体的状态来举证,所以这首诗用“拿走”、“夺走”、“带走”这样的词语指明时间“走”个不停的特性,并且强行拖曳生命的每一个段落。诗的结尾,不是把时间留下的“日记本”用于慰藉的纪念或怀念,而是“清算要不回的损失”,可以说在相当程度上对时间概念作了另类思考,所以也就超出了一般谜语的单向和确定指涉。
在普通谜语里,谜面和谜底的字词是必须一一对应、绝无差错的。由此说来,谜语诗的精彩可能反而在于偏离或切割了谜面和谜底间绝对对应的关系,或者说,把这种关系推向了一个通过各类修辞而更具变幻的境界。因此,大概也正因为“游戏把诗搞大了”(借用林德俊的新书标题)的状况纷纷出现,谜语的戏装就特别适合因满腹狐疑或满腹经纶而变得大腹便便的诗——我的意思是,虽然由谜语的戏装遮掩着,但诗肚子里的好胃口仍然孕育着无穷的潜在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