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姜女的传说流播久远,且层累而成,是中国古代民间传说生成、发展并定型的一部典范。
明代冯梦龙《情史类略》卷八“情感类”中,辑录有《杞梁妻》《孟姜》二条,且两条相邻,可见至晚在明末,有关“杞梁妻”的传说与“孟姜女”的传说一方面均已出现,同时这两个传说又似乎仍在各自流播发展,尚未合并一处,甚至也可以说,二者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传说。当然亦有学者持不同看法。
传说
“杞梁妻”的传说
《情史类略》卷八《杞梁妻》一条,摘录如下:
齐庄公袭莒,莒将杞殖战死。其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生人之难至矣。”乃抗声号哭七日。杞都城感之而倾,遂投水而死。其妹悲其姊之贞操,乃为作歌名曰“杞梁妻”焉。梁,稚字也。歌曰:“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上条文献中至少有如下几点,与后来所流传之孟姜女传说有所渊源或交织:
其一,夫亡而妻悲恸,连日号哭;
其二,号哭七日,都城城墙为之倾倒;
其三,杞梁妻亦随之投水而死;
其四,这一传说的主题是夫妻恩爱,夫亡妻守节,故有“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之乐歌;
其五,这一传说描写了先秦时期诸侯国之间战争的残酷,以及给人民生活所造成的巨大深刻痛苦。
“孟姜女”的传说
《情史类略》卷八《孟姜女》一条,摘录如下:
秦孟姜,富人女也,赘范杞良。三日,夫赴长城之役,久而不归,为制寒衣送之。至长城,闻知夫已故,乃号天顿足,哭声震地。城崩,寻夫骸骨,多难认。啮指血滴之,入骨不可拭者,知其为夫骨。负之而归。至潼关,筋骨已竭,知不能还家,乃置骸岩下,坐于旁而死。潼关人重其节义,立像祀之。
上述“孟姜”一条,与后来流传之“孟姜女”传说一致者有如下几点:
其一,孟姜女、范杞良的名字或人物形象,二者皆为秦国人或秦时人,且为夫妻;
其二,新婚三日,夫婿范杞良即被派赴修筑长城;
其三,因为丈夫久而不归,孟姜为夫制作寒衣,并亲送至长城;
其四,至长城,孟姜获悉夫婿已亡,乃顿足而号哭,“哭声震天”,以致震塌业已修建完毕的长城;
其五,城墙崩塌,埋葬在其下的劳役者的骸骨显露出来,不过因其太多,一时难以辨认;
其六,孟姜滴血辨认骸骨。
当然,这条“孟姜”传说中,亦有与后来流布的“孟姜女”传说有异或不同者:
其一,该条中孟姜女、范杞良夫妇似为秦人,具体而言就是陕西地区的人,或者推测该传说的起源地,与该地区有关联,当然传说者附会此地亦未可知;
其二,辨识出亡夫骸骨之后,孟姜女捡拾之后,背负返乡。途经潼关之时,因“筋骨已竭”,知不能至家,于是将亡夫骸骨安置于路边岩下,自己坐在旁边气绝而亡;
其三,在这个传说中,被肯定褒扬的是孟姜的“节义”,而未明言其爱情。当然在儒家话语体系之中,夫妻之间的节义,一定程度上亦饱含有彼此之间的“情爱”,所不同者是两者之间的语境或话语体系有所不同。在冯梦龙的《情史类略》或“情教”中出现该传说,显然不是肯定孟姜的“节义”,而是歌颂赞美她撼天动地的爱情。
在今天广为人知的孟姜女传说中,最关键的故事情节或细节有三点:首先是夫婿被抓到长城服役;其次是孟姜女千里送寒衣;再次是夫婿已亡,孟姜女哭倒长城。至于后面的故事情节,不同地区的传说则各有所不同。
播衍
像孟姜女这样一个具有一定历史感和现实感的民间传说,其人物来源、相关历史语境甚至人物的情感行为方式等,一方面属于想象和虚构;另一方面,又与历史与生活距离保持着较近的距离。也因此,孟姜女的传说在中国不少地区都存在,而且也有不少“真实”的历史遗迹。
大体上,孟姜女传说也可以初略地划分为北方播衍区和南方播衍区。就北方播衍区而言,在陕西、山西、河北、山东等地区,都有与孟姜女传说相关的一些历史存留,其中有书面文献、风俗习惯、历史文化遗迹以及地方曲艺形式等;而在南方地区,孟姜女传说在江浙沪一带亦有相当普遍的传播,而且将孟姜女、范杞良(亦说“范喜良”)“锁定”在了江苏。
对于中国古代不少民间传说来说,清代都是一个推陈出新甚至集大成的时代——“白蛇传说”如此,“孟姜女传说”亦如此。
章回体小说《孟姜女万里寻夫全传》和《万里寻夫贞节传》,是清代书面文本中有关孟姜女传说较具有代表性者。在这些文本中,对于孟姜女、范喜良的“籍贯”说得甚为具体:他们是江苏松江人。可见历史上的孟姜女传说,在不同的朝代或时期,该传说播衍流传的地域性会有一些移动或变更。而这种移动和变更的发生,与当时的流行文化或民间大众文化的活跃状况有关。可以肯定的是,明清两朝,江南地区的民间文化或大众流行文化较为发达,一些地方曲艺形式成为传播这些民间传说极为常见且重要的载体。而在民间传说以各自嗓门大来争所有权的竞争中,把孟姜女、范喜良说成是上海人也就不足为奇了——一直到清末,上海的行政区划还都是江苏省松江府上海县。
不过,如果单就通俗文学的创作流行而言,或许明清两朝蔚为大观。不过,单就孟姜女传说来说,唐代不少诗人书写过这一题材,或者借用过这一民间典故。唐诗人周朴有《塞上行》一首,诗云:长城哭崩后,寂绝至如今。唐诗人贯休亦有一诗,与孟姜女传说有关:“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杞梁骨出土……”
为什么唐代诗人们会如此频繁地使借用孟姜女传说,原因大概不言自明吧。从这里我们也看到了民间文学与高雅文学之间一种真实而活跃的对话交流。而孟姜女传说之所以能够生发出感动人心的力量,很大程度上就是跟它的历史的现实感与生活及人性的真实感有关。
内蕴
孟姜女传说中的中心人物孟姜女,颇为符合中国古代文化中对于女子节义一面的看重和肯定,而且在早期孟姜女传说中,也基本上把该形象循此塑造而成。
夫妻情义
在“白蛇传说”“孟姜女传说”“牛郎织女传说”,以及“梁山伯祝英台传说”中,“孟姜女传说”是最为集中叙述夫妻情义而且把这一主题通过日常生活化的细节塑造得最为感人的一个,其中所描述的一些具有传奇色彩的行为和事情——包括千里送寒衣、滴血辨骸骨、哭倒长城等——甚至成为中国传统女性美德的具体体现。其中所描写并赞扬的女性性格中的坚韧忠贞、奉献牺牲等,成为维系支撑传统社会中的女性美德的基础。
其实,孟姜女传说中的有些情节,譬如“千里送寒衣”,其实浓缩了古代社会中在家留守的女性们对于在外戍边、服役、征战的亲人们的深情厚义。而在古代社会,男子因为种种原因而离家远行是颇为常见的,换言之,一家人被迫分离的现象也是时常发生的。单说给远在边塞的亲人“送衣”,古代诗词作品中就有不少。唐代王建的《送衣曲》中云:“去秋送衣渡黄河,今秋送衣上陇阪;妇人不知道径处,但问新移军近远……”一路上跋山涉水的艰辛凄苦,以及路途不熟、寻亲不遇的失望与沮丧,包括对亲人的惦念担心等,在上述文字中只字未提,只是白描式地叙述了那一幕幕令人铭心刻骨的夫妻情义与人性感动。从这个角度来说,古代民间传说大多具有高度的历史、地域的浓缩型与层累性的特点,显然是有依据的。
大概唐代也是一个对外战争较为频繁的朝代。社会生活的现实,激发了诗人们的创作。李白的《子夜吴歌》,可能不是李白的作品中最为流行的,却是唐代社会都市普通家庭日常生活的一种真实写照:“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为什么“长安一片月”下会有“万户捣衣声”呢?因为正好借着月光来为远征在外的家人捣衣制衣呀!而什么样的家庭才会这样做呢?言者无声,读者自知。历史的沉重,普通劳动者的生活的艰辛,在这种看似波澜不兴的描写中悄然叙述完成。而渗透在其中的,也正是古代社会中的夫妻情义。
也正是这些文学作品,为孟姜女传说中的“千里送寒衣”这一情节作出了注脚。或者说,“千里送寒衣”这一情节本身,就是直接来源于古代千千万万劳动妇女们的真实生活。而孟姜女传说的现实性与批判性,亦由此得以表现落实。
如果说上面这些诗歌作品还是古代高雅文学对于平民生活的一种同情与文学表现的话,民间语境中对于孟姜女或者孟姜女们“千里送寒衣”的一路艰辛有着更为直白的表达:
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挂红灯。
老爷高堂饮美酒,孟姜女堂前放悲声。
二月里来暖洋洋,双双燕子绕画樑。
燕子飞来又飞去,孟姜女过关泪汪汪。
三月里来是清明,桃红柳绿处处春。
家家坟头飘白纸,处处埋的筑城人。
……
十一月里大雪飞,我郎一去未回归。
万里寻夫把寒衣送,不见范郎誓不回。
十二月里雪茫茫,孟姜女城下哭断肠。
望求老爷抬贵手,放我过关见范郎。
“十二月调”中的孟姜女为过关卡的哀求哭诉,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出来“千里送寒衣”的古代妇女们的卑微与伟大,反映出夫妻之间对于“义不容辞”的那种责任感的决绝态度与践诺坚持。这些民间文学中所承载的历史之真、生活之真、人性之真,恰恰是孟姜女这一传说迄今仍能焕发出感人力量的关键所在。
性别身份的觉醒抑或超越?
明末“孟姜女”传说中有两点颇为引人注目,其一是她千里送寒衣;其二是她滴血辨识出亡夫骸骨之后,捡拾背负一路回返,最后力竭而亡。这样一个“女汉子”形象,不同于或超越了将“孟姜女”传说习惯性地视之为一个夫妻之间情爱传说的一般认知。孟姜女的这样一个形象,是基于历史上曾经的现实生活的一种想象与虚构,其中对孟姜女这一形象中所赋予的那些不同于对于一般女性性别特征的想象与描述,尽管有男性化的痕迹,或者说以男性为样板及中心的嫌疑,但它也确实肯定并赞扬了一种坚韧与勇敢的超性别品性,一种忠贞与吃苦耐劳的人生信念和现实坚持。从这里,我们找到了一条进入到历史的深处,触摸历史中的中国人——无论男女——的一个值得尝试的入口。
在这种孟姜女传说中,或者说这种类型的孟姜女形象中,女性不是男性的依附和从属,无论是在生活上、情感上,还是思想上。传说中并没有说孟姜女离开了新婚的丈夫范杞良就无法生活的描写。事实上,孟姜女不远千里甚至万里去给丈夫送寒衣,而且最终也抵达了长城,这一“事实”本身,就说明了孟姜女作为一个女性在情感上、思想上,以及生活上的独立与坚强。而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抑或是文学作品中,这种类型的女性形象,在劳动阶级或知识阶级中都存在——古代才子佳人小说中,也有不少敢于而且能够独立生活的女性,她们不仅依靠勇敢、坚强,还依靠自己的生活知识、专业技能以及人生智慧。这些文本中女性形象的“超越性”,基本上都可以视为对于现实生活处境中性别现实的一种挑战或超越。
而唐代诗人们对于为远在边关的亲人们捣制冬衣并不远千万里去送冬衣的妇人们的描写赞美,其实也从一个角度昭示出这一点。
个人或人民的权利意识与反抗意识的表现
孟姜女传说正面触及了中国历史上的宏大叙事——秦长城,它也以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不仅震塌了已经修葺成的一段长城,还让帝王们视之为自己彪炳千秋的伟业功绩,随之而摇摇欲坠。以一己之力,而动摇了巍巍赫赫的帝王的“丰功伟绩”,孟姜女传说,可谓是对古代劳动人民的力量和意志的一种极富于想象力和艺术性的发现、肯定和赞美。
而更为值得今天的读者去关注的是,孟姜女传说并没有正面地、直接地抨击帝王及其丰功伟绩,只不过是借助于一个孤苦无援的女性的眼泪和哭声,拨开了历史的烟云和现实的沉重,完成了一次民间视角的对于宏大历史的叙事与抒情。而这种惊天动地的力量,竟然是通过一个女子无言的哭声释放出来的。这种想象和叙事,是表现出了古代劳动人民的一种语言和思想智慧。
也就是说,其实在孟姜女传说中,文学式的表现了劳动人民、被压迫阶级对于统治阶级和威权者的不满,表现出了前者压抑的愤怒和反抗,尽管愤怒和反抗并没有直接的、正面的抗争表达、释放出来,但孟姜女的一声哭号,却迸发出来惊天动地、地动山摇的力量。这来自于底层的力量,默然不言,却直达天庭,以致感天动地。
在清代的章回体小说中,有直接在孟姜女传说中增加孟姜女与秦始皇有关的情节。这些情节表现出这一传说在表现个人或人民的权利意识以及反抗意识方面更为大胆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