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循着报君知的息泽追出了约三公里,就失去了踪源,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他无奈地停下了脚步,街上闲逛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个喝酒的去处。
原本这酒,在哪里都能喝,何况念白自己还卖酒,但此时,正值他每个月都难以躲开的洄迟日,思乡情浓,心境也是漂泊得很。
念白自从成年起,便不肯用符图压抑自己体内的鱼怪天性,觉着那种自我禁制的纠结行为早晚会把自己给折腾疯了,不如让一切都顺其自然的好。
本来这种自我放飞还挺稳当的,但是前阵子回鱼化山被重纹收拾了一顿之后,体力术法都受了折损。所以小半年了,只要到洄迟日,那半人半鱼怪的体质就因着内力虚空格外凸显出来,只要他情绪稍有激动,四肢便暴起了一层鱼鳞。
每到此时,念白身为异类的感触就特别强烈,在旧日时光里看着人来人往就会格外心烦,情绪也极其不稳定。
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到乐和顺坊来转转,喝几杯小酒解解心宽,反正身边个个是精怪,谁也不会看不起谁,这种时候听听山精树怪吹吹牛,与水魅魍魉斗斗嘴,不但不觉厌烦,反倒觉得挺亲切的。
乐和顺坊大半年前还是这老城中专供精怪们聚会的热闹场所,每日介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周遭但凡修得了人身的精怪,隔三差五都得来这里坐坐,互相交换下生存心得,交易下药品术法。单身的来找伴,有伴的来寻欢,院子里说是摩肩接踵也不过分。
那时候乐和顺坊的坊主是一个叫做阿媚的精怪,曾一力重建乐和顺坊,在这一众精怪中威望与术法都是最高的。她将门口修饰得富丽堂皇,扇面型红漆大门,五彩门楼、高悬红灯,清水脊梁卷棚顶子,大红描金的博风板下配雕花汉白玉门枕石,与这番热闹景象可说是相得益彰。
后来阿媚因私下建造魂魄场,杀生取魂,滋养妖灵,因此被报君知以赤血焰打回原形。她下在乐和顺坊的禁护顷刻间消失,院中的房屋摆设也恢复成陈旧破败的样子。
当时在场的精怪们听说了阿媚被灭了真元,立时被吓得四散奔逃,直过了月余,才陆续有精怪再次聚拢前来,也都是那些惯常服帖,从不敢惹是生非的,他们交易了货品喝几杯小酒就离开,自此,乐和顺坊之前那种夜夜笙歌的景致竟是一去不返。
念白走进乐和顺坊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只有正房那间小酒吧还亮着灯,剩下的房间都漆黑一片,透着些清冷。草茉莉没人打理,竟长得格外茂盛,沿着墙挤挤攘攘地开满了黄色、粉色的花,从旁走过只觉整个肺叶里都充斥着浓郁的花香。
正房角落里有几个精怪在聊天,酒保是个鹭鸶精,化作的人身也是个精瘦的长颈男子样貌,不知是吃了什么不对付的东西,一边调酒一边不时地舒展脖子。
念白独自喝了几杯烈酒,找不到聊天对象,心中觉得没有趣味,便想着离开。转身时,忽然望见东花棱窗下的高脚椅上坐下了个男人。
这人面生得很,青衣长发,长相古典,就像是古董铺子里的一个旧摆设,沧桑落寞,暮气深沉。
念白嗅着他的息泽,精怪气味中糅杂着几丝鬼气,那感觉十分怪异,心中不觉好奇,接着凝神细观,见其妖身十分模糊,以念白这样的浑厚念力竟都完全看不出一个轮廓。
精怪之间交往若不能看出对方的妖身,是不能随便去问的,这就如同问询女人岁数和男人收入一样,是十分不恭敬的行为,而施用他心通冒然去探寻别人的根基,更是大忌讳,对方若是察觉,一般都会当场翻脸。
念白看不出对方妖身,便觉气恼,这阵子他总是遇到看不出端倪的精怪,内心十分受挫。当下到吧台叫了两杯摔酒,拉过盛放海盐的粗瓷碗,在自己手腕上抹了厚厚一层,满脸爽快地走过去坐在青衣男子对面,将另一杯酒向着他推了推道:“不介意的话,我请你喝一杯。”他抬起手腕舔着盐,然后望着那男人使劲喝了一大口酒。
男子抬眼审视了一下念白,随后痛快地将酒拿起啜饮了起来。
一杯酒将要喝完时,男子望见念白手腕上若隐若现的鱼鳞,神情自若地从怀中掏出个小木盒向着念白推过来,“送你个东西,权当谢你请我喝酒。”
念白接过来一看,心中微惊,他最擅长搜寻世间奇珍异物,识得这盒里的东西乃是极珍稀的一种药粉,名唤“褂讪散”,专门帮助精怪巩固隐匿自己的妖身,对于因内力损耗难以维持完整人形者更是大有裨益。
“褂讪散”在精怪集市里所费不菲,而且可遇不可求。念白大乐,如获至宝地将木盒放进怀中,笑道:“一杯酒算不得什么,我哪里能占你这么大的便宜,你开个价,我补钱给你。”
男子不在意地道:“这东西我用不着,我也不缺钱。”
念白笑得更加欢畅:“嘿!你这脾气和我正对上,既是这么着。”他伸出手,“在下余念白,城东鱼化胡同里,我开着个小买卖。”凡是有修行内力的精怪化成人身后,都会在手掌的劳宫穴旁出现一个涌点,念力深厚的风水师,与之相握,便能知道对方的真身。
男人毫无戒备地笑着伸出手与念白握上,“我叫岳自明……”突然两人皆是一惊,同时撤回手,他们都没想到对方如此念力卓然。
岳自明十分意外,上下打量念白,“你是半人半精怪?!”
余念白更加意外,身子向后移开半米,“你……是半鬼半精怪?!”
岳自明却忽然间面露欣喜,将身子探过来,“这可是撞上救星了,我有事……”
突然一个声音悠悠传来:“他那点道行,救不了你的。”
两人一惊同时转头望去,见一个人坐在他们旁边的桌前,端着杯酒,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那人转头望着呆愣愣的念白叹道:“你可真行,我找了他几个月都没拿住他,你出来喝个酒就把事办了。知道他是谁吗?”
念白结巴:“他谁……啊?”
报君知微笑:“他是这城里的一个至关紧要的秘密。”
3.情思
逸霏星自连阴地回来之后,不仅失了彪牙刺,而且双手手心留下两道黑色的丑陋疤痕。女孩子爱美,心中不免有些烦恼,她试了不少消除疤痕的药膏,全都没效果,五师父甚至用了符图术,谁料那疤痕便是如两条顽固的小蜈蚣般死死长在逸霏星白嫩的手掌上,无法消除。
逸霏星是爽快的性子,见不能治好,心中便不再纠结,依旧如常收信送信,她的晚餐一向是在紫微堂吃的。紫微堂吃晚饭十分隆重,所有来得及赶回的弟子到了饭点儿都要回来,天井里摆着五六张圆桌并椅子,弟子们分开落座,席间众人会说些白日里的奇闻趣事,气氛热闹亲近。
五师父每日里这个时候最高兴,一众弟子在眼前大口吃着菜饭,谈笑风生,他听着、看着心中便觉痛快,有时念白来了,还会陪着他喝两口小酒,每每此时五师父都老怀大慰,觉得平生足矣。
逸霏星自小在紫微堂长大,堂中一众弟子都将她看做自己的小师妹,喜爱疼惜,每到晚饭席间,也特别爱逗着她说话,逸霏星也愿意应和着说笑。
但这几日晚饭席间,五师父忽然觉出逸霏星有些不同,自打她送了冥荒信回来,总是有些心不在焉,有时同她说了半天话了,却发现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眼见今日又是如此,五师父便有些放心不下,喝了一口酒,正打算问询一二,却突然听得一声清亮的蝉鸣,随后一只羽翅有残的小蝉,从半空飞下,落在逸霏星的肩上。席间众人都停下话头来看,只见逸霏星满脸惊喜,忙伸出右手,那玉尾蝉便又飞到她手腕上,亲热地将头反复摩擦着她的皮肤。
逸霏星爱惜地触碰玉蝉身体,发觉那蝉身体无恙,而且身上带有极纯净的加持力与淡淡的紫藤花香,便忍不住欣喜低语:“你这几天不回来,我一直在担心你,原来你去治伤了!前天那事谢谢你了,幸亏你替我……”
庭院里灯烛明亮,那小蝉抖动翅膀,逸霏星看到它残翅上的字迹依旧清晰,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神情顿时慌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