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发现自己孤零零站在这棵树的前面,满心想的都是要好好照顾它,它也像是认识我,对我非常亲昵,而我自己之前的事情,全记不得了。
“家人、朋友、经历过的一切,全没一丁点儿印象。”
“我的脑子总是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清楚的时候,知道去应付周围发生的事情,从一个盒子里拿钱,去买水电、交房租,叫外卖,同邻居打招呼。
“但是,钱是谁的,这房子里之前住过什么人,我为什么要照顾这棵树,我都不知道。我好像什么都懂得,却又好像什么都迷惘。”
梁言惊异地看着弥小尔,“的确令人无法相信,如果真是这样,你可以离开啊,去报警说有危险品,去医院查查脑子,或是去找邻居帮忙,为什么还要安分守己地呆在这里?”
弥小尔苦笑,“我没办法做这些事,身体里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约束着我,只能好好照顾这棵树,而且无法做任何伤害它的事情,甚至走远一点也不行。
“那种约束很奇怪,类似于恐惧感,但是极其强烈,强烈到,一旦触发我就难以承受,去你店里吃饭已经是我所能做到的极限。”
梁言哑口无言,心中更觉匪夷所思,想了一会儿低声道:“你的意思是,这怪树懂得精神控制?”他谨慎地四下看看又道:“这屋子里,一直没别人吗?这么多东西,你就没有发现一点有用的线索?”
弥小尔沉声道:“没别人,线索倒是有一个,我在床底下找到一本日记,封皮上写着弥小尔,但字迹是我的,里面都是些语焉不详的话。
“我看不太懂,只是感觉那些文字都很愤恨委屈,我每天拿着那本日记看,越来越觉得自己忘记的不止是过往的岁月,好像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充满了离情别绪。”
梁言望着眼前这个神情恍惚的姑娘,觉得她比自己还要彷惶无措,心中有什么地方软了下来,忽然间便做出决定。
他站起身肯定地道:“你遇到的事实在太过离奇诡异,尤其是这棵树,非常危险,咱们谁都别在这屋子里待了,你拿着那本日记跟我走,有什么事咱先出去再说。”
见弥小尔还在迟疑,梁言急道:“你看见了,那怪树有很强的攻击性,它刚才差点就弄死我和一条狗,你没有了之前的记忆,怎么知道,它是不是曾经杀死过其他的什么人?”
弥小尔闻言一愣,脸上露出惊惧的神情,她咬咬牙快速跑到床边拿起日记,跟着梁言向屋外走去。
两人刚刚行到门口,突然,手臂粗的几条深绿藤蔓疾速探过来横在了门框上。
花枝街皎客
念白自从结识了岳自明,终于找到了最为契合的玩伴,两人感兴趣的事十分一致,吃喝的爱好也相同,甚至心意都能相通。
他们之间聊天十分省事,完全的无障碍沟通,恨不得一个刚说了上半句,另一个立马就接下半句。
岳自明没事就领着念白在这老城的一些隐秘地方转悠,念白玩儿得不亦乐乎,再没时间耗在128号院里,就连每月的香蜡,都遣竹枝人送去。
两个竹枝人去花枝街送了蜡,刚从门里走出来,迎面看见个身穿黄色衣裙的俊俏女子,正神情犹豫地站在门口。
竹枝人里的高个子一见,连忙上前两步笑着道:“哎呦!这不皎姑姑嘛,我家店主没来,您要有事去旧日时光找他吧。”
“不找他,我找报先生。”黄衣女子神情淡漠。
“得嘞!那小的就先告退了。”高个子拉着矮个子躬躬身离开。
走出老远,矮个子纳闷地问:“那姑娘是谁啊?你讲话这么小心。”
高个子回头望望,估摸着声音传不过去了才低声道:“你才成了人形没几年,这街里好多事你都不知道。”
矮个子登时来了精神,“那哥哥教教我,一会儿馆子里的活儿我多干,你歇着。”
“懂事!”高个子清了清嗓子得意道:“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花枝街?为什么只有春夏秋三季,从来不入隆冬?”
“可说呢,为什么?”
“花枝街里住着不少精怪,这是都知道的,但这里面最特别的,当数十二位按照月份排行的花精。是垂花老师祖最早收留救护的,被称为花枝街十二客,轮月当值,看守全街的禁护,个个都冷陌高傲的很。
“据说垂花老师祖就是因为怕隆冬有损她们的精元,才特意让这街没有冬天的,街名字也是因为她们而取的。”
“这么拽!哪十二位啊?”
“街口的碧桃是艳客,38号院里那紫丁香是静客,后街有四位不常见着的分别是素客梨花、繁客梅花、幽客海棠、喜客玉兰。
“这拐弯最茂盛的那丛菊花是酒客,街尾竹篱墙上的五色月季是思客,72号院里还住着两位,冷客荷花和雍客牡丹。
“前面十一位除了当值时出来,剩下的日子都在闭关修炼和咱们没什么瓜葛,独独是刚才这位,皎客,她是街中那棵金桂树幻化出来的,术法最高,经常出来走动,和咱们店主交情极好。
“咱馆子里有种特制的桂花香蜡,用的就是她的花。
“而且,我跟你说她特别有根基,本体在重幽观里生长,据说还是一位皇帝御手亲栽,后来日日听经,受道法感应才修成的人形,那可是了不得的来头啊!”
矮个子听得神往,啧啧称赞道:“听听,这讲出来多有排面!那要有人问咱们是什么来头也能说得这么冠冕吗?”
高个子想了想,认真地道:“嗯……能,就这么说,我乃堪舆街紫微堂高足、旧日时光咖啡馆店主东,亲手从西甸子山的山沟儿里挖出来的天真可爱的小竹笋。
“加上他独家秘制、绝不外传的符图术,耗费九九八十一天才催生出来的英俊潇洒、聪明伶俐的竹枝精!”
矮个子呆怔,失望地扁嘴,“听着,特别像是在叫卖笋干……而且还是掺了假的那种!”
高个子失笑,“你这话要是让店主听见,保不准一巴掌把你扇回原形,戳院子里晾抹布用……”
两个竹枝人一边说笑一边越走越远,而128号的院子门却还没有消失,皎客整理了一下自己衣服头发,上前扣门,声音轻柔,“报先生,阿皎要事禀告,请您给开个门。”
少顷,红漆大门应声而开,皎客缓步走了进去。
报君知听见声音,已经站在院中相迎,报君知对她格外客气,是因为当年垂花真人托孤时,那十二位花精率先出来领命,为128号院加固禁护直至报君知成年。
尤其是阿皎,不但在禁护上加了自己小半的修为,而且日夜守护不敢有一点疏忽,真如亲姐护幼弟一般尽心尽力。
后来报君知掌管花枝街,阿皎也是倾力协助,忠心耿耿,原本这院子已经许她自由出入,但阿皎自己极有分寸,从不敢做丁点儿僭越的事情,每次进入依旧恭敬禀告。
此时,报君知见她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又带着些犹豫,便知道事情不简单,将她让到紫藤架下坐着,见她一直不肯开口,便温言道:“什么事就说罢,有我在。”
阿皎抿着嘴唇,感激地望着报君知道:“多年前,我曾跟您提过我的身世,我本生长在重幽观的巡山大殿前面,因日日听经,受道法感召,两百年便修成人身,若非后来遭遇了大变故,大约时至今日我还留在那里。”
报君知点头,“我记得。”
阿皎垂下头低声道:“但是我没有细讲这个变故,当年重幽观里的桂花树是棵合璧生长的双桂花,一半为丹桂,一半为金桂,内中孕育出的精怪也是两个。
“多年来我们相依相伴,姐妹之情十分深厚,曾约定要一同幻化人形,之后永远相守于红尘。
“可是我们虽然共用一个母体,但修行的速度却不一样,我的道行比丹桂稍高一些,于是先一步幻化出人身,没想到一下子消耗了母体的所有精元,也令丹桂元气大伤,连累她无法如期幻化成人。
“我心中过意不去,便出去学得了一种叫做‘控草’的术法,回来教授给丹桂,让她可以借助其他的植物加速汲取精元,然后由我将这些庞杂的精元净化,转为她用。
“就这样我又守着她过了数十年,就在丹桂又快要修成人形的时候,巡山殿夜起大火,累及我们的母体,恰恰将母树的丹桂那一侧烧得枯焦,丹桂多年来好不容易累积的精元也伤损殆尽。”
阿皎讲到这里停下来,神情略有些激动,报君知斟了杯热茶递过去,她双手接过,将茶一点点啜饮完,长长呼出口气,心绪平静了些,又接着道:“我当时怕丹桂形神聚散,便重入母体将自身精元与她相连。
“谁知道遭遇了这个变故,丹桂愤恨我们之间际遇天差地别,她为自己深感不平,突然间心性大变,竟将我困在枯焦木中,开始倒吸我的精元,欲将我置于死地。
“所幸,垂花真人当时正在重幽观做客,及时赶来熄灭了巡山殿的大火,也发现了双桂树中的杀戮。
“那时,丹桂已经吸了我大半的精元,得了一半人身,我也快要油尽灯枯,恰在此时,垂花真人出手阻止,以加持力救我脱离困境,而丹桂唾手可得的人身又一次幻灭了。”
阿皎有些伤感地苦笑,“我被垂花真人带走救治了约一年,才渐渐恢复,我清醒之后本来很生她的气,但后来又想,这也不能全怪她,当年的确是我无意中夺了属于她的精元,才害得她不能修成人身。
“于是就回到重幽殿去找她,想与她姐妹和好,继续帮助她修行。可是,我回去之后看见的,只是一棵完全枯死的桂树,丹桂已经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