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印象中,犹记得广陵王言轼是个脸上常挂着笑容的中年人。
第一次见到他,是殊华姐姐择婿那日。启帝尚健在,晚间皇宫家宴,他是骆皇后的外甥,袭父亲故广陵王言茂林的爵位,他也是太子表哥,那晚带着三个儿子一同出席家宴。
言轼明媒正娶的夫人是李朝公主,启帝篡位时,言家选择明哲保身,没有出手干预,自然,也因为当家主母与骆皇后是亲姐妹的缘故。
李家、元家、言家和骆家皆出自关陇六镇,姻亲、血缘关重重,在李朝治下,权势不分伯仲,直到阿音的祖父打破这一平衡。而小叔当太子监国后,更借几番战事和工程,大大削弱这些旧臣们的力量。
阿音好奇,不知尚在人世的姨祖母,身在言家二房的隆庆公主,和嫁给容止的元素此时是什么立场。
可无论什么立场都没用了,大厦倾颓,她们也许该庆幸自己不在皇家这趟浑水中。早知道几年后光景不过如此,姑妈应该多活些时日,亲手亡她夫君皇位的武朝此刻也要灭亡,曾经沧海难为水,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军报至建康,换来云熙软禁成为人质。
不仅是广陵王,阿音突然觉得对云熙的父亲,穆佑其大人也感到十分陌生。纵然从前常去穆府,穆大人在家也是不苟言笑的,与他“呆子”弟弟穆逡其相差甚远,阿音和云熙都同“呆子叔叔”亲近得多。
穆家的势力在工部、户部,云熙母族秦家,则与秦致礼将军同一脉,盘踞荆楚一带,秦家原是启帝帐中亲兵,云熙祖父穆象去世早,穆佑其、秦致礼与景帝相伴长大,他们与言家不同,算本朝新贵,没有那么深的根扎在几度更迭的政权之中。
景帝在高丽国门前心灰意冷,号令全军随后撤离,走海路返回江都。回想起刚入秋时,军中士气仍高涨,眼前的山川河流像一片金色的波浪翻涌,等离开,冬雪已越来越大,盖住来时的路,最后同他一起到达江都的士兵不过两万。
与此同时,广陵王已带兵打向长安,穆家也南撤,建都一事再次停滞,朝廷迁往江都。
阿音再见景帝时,他身躯已佝偻,犹如老了十岁。她本想见到一个凯旋的小叔,胜利后意气风发、回来重振朝纲,然后她就可以恶狠狠地向他发火,诘问自己父亲被诬陷一事。可此时的小叔变得异常陌生,他身体里的所有力量仿佛被抽干。
到江都,每日上朝前,趁天还未大亮,景帝便独自撑杆,划舟于运河上,街市未开,两岸静谧,他也一言不发。阿音担忧他安慰,便也每天跟在身后,寸步不移,自顾自地跟他说着一路见闻。
“小叔,你知道吗,原来这开堤放水也不是说做就做的事,要看天时地利人和,这天时地利并非指运气,而是说时机,太早太晚都不行。放早了可能冤枉一片土地生灵涂炭,放晚了就来不及,……”
“小叔,你记得我跟你说的王砥吧,咱们科举要录用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对吗?我跟云熙一直提点他去,可他却像有些灰心,三言两语里还是那些世家大族,……”
“小叔,我们在关东那几个月,见到好多人家里已然没有男丁,女眷推犁耕地,她们力气不输男子,手中结满老茧,能耕地却也能纺纱织布,……”
“小叔,这趟见到汉江、黄河、长江,感觉它们不尽相同,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也都不一样,所以橘生淮南淮北,果真有道理的。可我还从来没去过关陇,好想知道我们的家乡是什么样,……”
……
军报不停,天下开始四分五裂,又回到几十年前李朝统一之前的样子。
每日还要去探望云熙,生怕小叔一怒之下拿他开刀。
可小叔仿佛每天都疲乏得很,上朝前泛舟,朝后无处可去,与她下棋,似乎并不在意穆大人谋反的事。
她的棋艺进步卓越,引得景帝频频暂停思虑,将烦心的事可以暂抛脑后。阿音看他捋胡子,斑白发丝一日多过一日,心疼极了。
“你猜哪路人马会先到江都?”
听得景帝嗓音中的苍凉,不知如何作答。
“朕只是好奇,不知谁先来取走我这项上人头。”
阿音错愕,原来小叔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死亡,而她一直拒绝去想。
不知小叔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走到今日,或许和她一样,心中堆积了太多盘根错节的爱与恨,反而说不出话来。他们不是没有答案,在这深不可测的沉默里,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
阿音日日守着军报,听到穆佑其的军队近了,几日后,已兵临城下。
那日清晨,她再次穿上长安带来的盔甲,和裴斐一起,默默跟在景帝的小舟后,陪他穿过已然凋敝的江都城。
春日里,江都琼花照常开遍,白茫茫一片胜雪,枝头被花压得下垂,几近碰触水面。
待日上三竿,城外战鼓开始隆隆作响,犹如春雷阵阵。
叛军攻城器械、弹药完备而充足,不到傍晚,城门已破。
杀至绿玉宫,阿音拿剑和禁卫军一起守在殿前,禁卫军被悉数屠尽,尸体倒在血泊之中,阿音则被穆大人命人拿下,押到一旁。
景帝已清空大殿,靠着龙椅,颓废地坐在地上。
“老穆,可否留朕一个帝王的死法?”
“陛下,微臣此举也是被逼无奈,不要怪臣啊。”穆佑其言词里竟还有慷慨之意。
“哼。”景帝苦笑,抬头望天,“给朕拿一条白绫吧。”
“小叔!小叔!”阿音一直挣扎着想要脱身,“穆老贼!你忤逆叛上!你将来必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还没请安成郡主下去?来人!这血腥场面,女孩子不宜见。”
“阿音,到朕这儿来。”景帝忽然唤她,“老穆,让孩子送我一程。”
阿音推开士兵,往殿内飞奔,穆佑其还未来得及抓住,她便使尽全身力气推了他,一把关上大门。
“小叔……”阿音甫一进来,便跪倒在地,抬头望向站着的景帝,他手中拿着白绫,正找角度往天上抛。
“想不到最后,是你送我。”
“小叔……”阿音眼泪夺眶而出。
“幸好是老穆,反倒不担心你和萧娘娘的安危。朕护不住你们,心中有愧。”景帝向上抛出白绫,轻扯平整后打了个死结,然后低头望向抱着他的阿音,“你说你啊,从小就喜欢坐地上这样抱我腿。现在都是二十好几的姑娘了,要是被你祖母看到,非拿鞭子抽你。”
“小叔……阿音已经没有祖母了,现在不能再没有小叔……”
她仍死死抱着景帝的腿,一如幼年,自顾自说了下去,“隆安公主死之前,发疯了!跟我讲了许多事……她是个疯子,放火烧大兴宫,还讥讽我认贼作父。我那时,心里就像裂开了一个再也愈合不上的口子,恨毒了你和祖母……疯女人虽是罪魁祸首,可我敬仰的小叔,怎么会是一个坑害自己兄弟的人呢?在洛阳和江都龟缩的这两年,我整日盼着您回来,想问个清楚……可这两年里,我每每想起的,都是你待阿音好的画面……阿音不孝,不能服侍爹娘,阿音也不忠,对小叔有了愤懑之情……可是……可是……”阿音哭得嗓子嘶哑,依然死死抱着景帝不肯撒手。
“大哥的事,是朕对不起你。只是帝王之道,朕坚信自己胜他百倍,因为小他四岁,就要屈居他之下,小叔心里不甘哪。”景帝扶着阿音的头,一时也红了眼眶,“可现在看来,落得这般田地,我也算不上什么好皇帝……”突然苦笑,眼泪一滴滴径直滴到阿音额头。
阿音摇头,以手拂面,也是眼泪不停,“帝王,唯贤唯明,唯贤者,尊礼安民,唯明者,拓土强国,强国则民富民安。小叔要做的是明君,天下情势,小叔也只能做个明君,这是小叔说的,阿音都懂。阿音既懂得,世人也必懂。”
景帝脸上忽然有了些生气,“不愧是朕教出来的孩子,说得出这番话来,欣慰!那你既然心里明镜似的,便也知道,朕今日必死。”
景帝轻轻拨开她的手,把她扶了起来,又缓缓休整好发冠和衣襟,“你和云熙结亲也好,穆家是个依靠。天下乱了,务必先自保,旁的,都不重要了。”
“小叔……”
“旁的都不重要,”景帝又强调一遍,“记住了吗?”
阿音站在一旁并不默默不再言语,只得颓丧点头。
“站起来,去把门打开,不必再回头…”
阿音照做,边往前走边听得横梁轻微晃动的声音,这几步路,脚走得似有千斤重。
摸到门闩,阿音使力,用身体里最后那点力量将它抽出,看到云熙站在门口,只觉天地颠倒,心中有千万郁结无处倾泻,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庆显九年春日,江都城破,萧皇后昭告天下,太子元修继位,改元白乌。
景帝命丧绿玉宫,息夫人自戕殉情,朝廷及后宫均大乱,无人筹谋。萧后只命得宦官拿两口衣箱草草装了尸体,埋在宫殿后的平阳观内。
天下局势自此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言家拥兵山西、关中、西北,中原则是农民起义兵与小军阀混战,河北、山东一带落入北平王安悠慈手中。
穆佑其手握天下粮草辎重,坐拥长江一带,由荆楚至江南。原本他允诺,以皇位换元家平安,谁知还未来得及准备,广陵王已带兵自太原往南,目标直指秦将军驻守的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