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务本楼里香烟缭绕。因为不是朝日,李隆基专门让高力士召见了两个宰相,一个门下侍郎来到此殿,以便于君臣议事。
之所以选了这个日子,而不是在朝堂上讨论,是因为对杨玉环许过的誓言,李隆基心里早已有了成算。自己安排杨玉环历时五年在太真观为太后祈福,就是为了避开那帮言官的聒噪,让这件事先冷下来。
自己猜度差不多了,前些日子又重新给寿王册封了妃子,对天下臣民,对寿王已经有了交待,不就是一个妃子吗?父皇还能委屈了你!
现在五年过去了,这件事对自己、对太真都应该有个结果,想想自己已近花甲,自古长寿帝王人生几何?自己灭了韦后,开创大唐盛世,如今已近暮年,还不能享几天福?你们口口声声对朕尊重,对朕关心,武惠妃已死多年,后宫佳丽三千,哪有一个如玉环一样的人儿?
不过这话还需要大臣们主动站出来讲,他,作为一国之君,要有自己的体面,总不能一开始就冲到前台,摇旗呐喊要给杨玉环册封贵妃,万一发生了意外,可就没有一点退路了。
因此,他专门选了这个日子,宣了两个李林甫、李适之,外加一个门下侍郎陈希烈一起到了勤政务本殿,对册封之事先小范围制造一点舆论,看看风向如何。这次李隆基没有让礼部尚书韦陟参加,那些大臣都是看这两位宰相而行事的,人太多了不好,再加上韦陟性子太直,一个李适之够麻烦了,两个万一一唱一和,怎么收拾?
对这事,李隆基在心里已经分析了好几次:李适之是个迂直的人,说话向来直接,应该不会明确支持,甚至会激烈反对。但是,他是左相,不让他参加,他身后还有一帮人,甚至还有一个态度不明朗的太子在后,这帮势力不可小觑。
右相李林甫应该会坚决支持,再叫上陈希烈,这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一向唯李林甫马首是瞻。今天就要出现一个以多对少的局面,让李适之迎难而退,只要拿下李适之,一切都好办了。
李隆基暗自得意、满面笑容地看着御座下边坐着的三个大臣说:“今日不是朝日,朕想着你们手头也不是太忙,召来向你们来说一桩奇事,昨日朕遣了高力士去太真观,正赶上太真娘子为太后祈福完毕,谁也没料到,供桌上的一张青词黄绢竟慢慢飘出观门,朝天飞去。等高力士等从殿内追出来,那黄绢在天上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影子,高力士仔细看了,天上慢慢出现了太后的金身,竟和挂在太真观里的那幅真容一模一样。你们三个经多识广、学富五车,说说看,这是什么祥瑞?”
李林甫知道皇帝必有所指,这只不过是先施放的一个烟幕弹,忙道:“这真是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祥瑞,臣的直觉是太真娘子日日虔诚为太后祈福,如今已有五年之久,定是感动了太上玄元皇帝,那青词黄绢莫不是上天引导太后升仙的勅书也未可知。臣仅仅是千牛直长出身,对这学问二字实在平常,弄獐之庆让左相嘲讽了许多年,李适之大人今人称为酒中八仙,既然能当起一仙字,定对玄教研究精深,何不听听左相如何讲?”
这是把话题先定下来,就是讨论杨太真的事情,先让李适之有个思想准备,猫玩老鼠----悠着来!
李隆基正中下怀,李林甫开了头,看李适之如何接招,待他发完牢骚,这是意料中的事,再让李林甫收回来,实在不行,让陈希烈敲敲边鼓,大局可定矣。
他看看李适之,示意他说几句。李适之对杨太真和皇上的事情岂能不知,也知道自己抗不过去,大唐皇族一向有胡人习气,自己也是太宗后裔,向来对儒家那套伦理纲常不大放在眼里,当年高宗皇帝立了武则天为后,就是一个例子,现在正好反过来,皇上要立自己的儿媳妇为妃,冥冥之中,可能也是定数。
他不反对皇上与杨太真来往,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呢?但是,要是能阻止立好书为妃,让她一辈子在观中,和皇上也只是暗中来往,岂不更好?
李适之今天也不急躁,想步步为营,尽量拖住此事。对自己被人家称为酒中八仙一向自诩,听李林甫说起此事,便欣然而语:“右相向来对经学看不上眼,难得今天竟会推崇经学。学问二字,没有几年的苦学,肚中空空,方有弄獐之庆,一点也不意外。我玄元皇帝乃道教始祖,曾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者,自得其然也,这也称前汉的黄老之学。道并不是有意要成就万物,成就万物并不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而完全是自然而然,完全是自然无为的。高公公说是亲眼所见,写满青词的黄绢飞上了天,自然是想说,此等祥瑞皆太真娘子精诚所至,臣不知道,杨太真之所为与老子之无为,是自相矛盾呢,还是玄元皇帝的无为学问错了呢?”
老子被大唐奉为玄元皇帝,李适之先把这个话题给套上了大帽子,再提出一个自相矛盾的难题,看李林甫怎么解。
李隆基对他反对册封杨玉环心里有所准备,但是看今天李适之倒没有往日那样的直来直去,又把球踢回来了。谈起了他最擅长的学问,对李林甫的学问,李隆基可是捏阒一把汗。学问二字,李林甫定不是李适之的对手。亲戚家生了孩子,本想卖弄一下的李林甫把弄璋之喜写成了弄獐之喜,一字之差谬之千里,为同僚们看不起,我年传为笑谈。
其实这个话题对一般读书人也不难,就是白马非马,就是鸡生蛋,蛋生鸡,纯属狡辩。李隆基瞅了瞅高力士,万一李林甫败下阵来,你要做好还击的准备,朕对你的学问还是有信心的。高力士自然明白皇上的意思,不慌不忙笑了一笑。
李林甫听了李适之的论调,暗自高兴,知道李适之掉进自己挖的坑里了,不慌不忙地说:“陛下,左相李适之大论确实看得出学问精深,臣自愧不如。但臣想,经世之学,孔门弟子讲修身、治国、平天下,想这修身为治国之前提,治国乃平天下之前提,杨太真自请奉道为老太后祈福,于太真娘子而言,不失为修身。我高祖皇帝自晋阳起兵以来,定长安而以玄元皇帝之道教为治国之本,经过贞观之治,到陛下开元拨乱反正,天下大治,世人誉之为开元盛世,此为平天下。此三者看似非为一体,实为一体。为即是不为,不为即是为,李适之所讲太真娘子所为与玄元皇帝不为相矛盾,实为大谬,只看到表相,未看到实质,天下学问有儒、释、道之分,貌似不同,实为一体,都为教化万民。太真娘子所为在玄元皇帝看来恰是不为,因为她之所为,正是她诚心修身之根源,对太真而言,她的刻意祈福,绝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五年来,太真娘子诚心感动上苍,才出现了如此罕见祥瑞,这就是不为而为,李适之所言,有点急功近利了,似乎世上人做任何事情都为为了什么目的,大错特错,这也与他平时所为一以贯之,对他而言,臣不认为是什么反常的表现。”
李隆基听了这段宏论有些动容,没想到李林甫今天反击如此痛快,简直是酣畅淋漓。他想起来和李林甫击掌庆贺一番,但是他又忍了下来。平日最不擅长学问的李林甫发挥如此好,出乎意料。
他慢慢站起来,满意地看着李林甫说:“右相所言才是真学问,学问二字可不仅仅是寻章摘句,那与书虫无异。经世之学,要将真学问用在修身、治国、平天下,李适之,书不要读呆了。”
李适之对李林甫的狡辩很不服气,但是一下子也没想出更好的理由反驳他,李隆基适时出手,已经不给他反驳的机会:“既然你们都认为昨日之祥瑞是我大唐百年来少见,有功之人,不能不赏,这是我大唐的制度,右相编纂《六典》多年,赏罚分明自当分明。太真娘子诚心感动上天,朕如果不对此有所封赏,是对上天不恭了,你们议议,太真娘子册封的品秩的可定为贵妃吗?”
李适一愣,没想到皇上已经如此急不可耐,想要陈说几句。
李隆基根本不看他,对着陈希烈说:“门下侍郎,你是检校礼部的,说说吧。”
陈希烈从不敢越过李林甫讲话,他看看李林甫,李林甫一脸悠然、洋洋自得,便知道右相已经胜券在握,自己不过帮上几句罢了。他心里暗笑李适之真是迂得可以,天下人都知道太真祈福不过是皇上玩的个把戏,你李适之非得再弄出个子丑寅卯来。他忙应答:“回陛下,从礼上讲,先朝从无此等定例,册封太真娘子何等品秩,也无定规可循。但是臣以为,封赏品秩应该与功勋相当,太真娘子有功必赏,册封也是应该的,至于是贵妃,还是......右相监修国史,当有独到的见解,陛下何不问问右相?”
李隆基看他滑头,心里很不乐意,让你来就是敲边鼓的,你倒好,不接招。只好问李林甫:“右相以为册封贵妃是高是低?”
李林甫已经摸清了皇上的目的,但是,他还想让李适之扫扫皇上的兴,慢慢地说:“臣监修国史不假,但我朝定国以来,从没有这方面的先例,因此就无所谓行与不行,臣照实讲,自从贞顺皇后薨逝以事,皇上后宫空虚,册封皇后也未为不可。”
李适之听了,对李林甫冷笑一声:“右相真是敢讲,还自称监修国史、编纂《六典》,连起码的规矩也不讲了吗?还谈什么国史!杨太真乃寿王前妃,天下臣民皆知,陛下若册封他为皇后,不知道千百年后,这段国史该如何落笔?”
李隆基让他顶了个七窍生烟,怎么还扯到国史上了?朕五年来就烦谁得起寿王,你偏偏揭朕的伤疤,朕难道还不知道史家的直笔!要不是因为这点,朕才不与你们磨这嘴皮子,早就立了贵妃。但是,锅既已揭开,目的也已经基本达到,又想到李适之平素为人就是这样,性情粗疏,不务细节,也不再计较他的顶撞。上一个左相牛仙客和这陈希烈一样,唯唯诺诺,李林甫在朝中一手遮天,现在朝中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李适之,也不是坏事,对李林甫需要掣肘。不愿和他们扯皮,万一扯着扯着,李适之来上几句不中听的,再把已经到手的成果给搅没了,就得不偿失了,想到这里,他伸了一下懒腰,淡淡地说:“快午时了,朕也乏了,你们几个,高力士也算一个,去尚书省议议吧,要从速议决,朕让你们宰相们做的事还很多,不要为这事浪费太多工夫。”
几个闻听,忙说了声:“是”,退出殿来。
高力士随着几个宰相一同到了尚书省。
李适之还是对刚才的事耿耿于怀,他嘲讽李林甫道:“中书令今天真是丹青好手,上千年经学也让中书令涂抹得面目全非了,就连阎立本也自愧不如啊!”
李林甫淡然一笑:“都是为了官家,涂抹几句又何妨,历史本就是一张画,谁都可以涂抹,就看你怎么涂。如果都如司马迁直书,天下还有什么尧舜虞汤,都成了商纣王、秦二世了。左相还想继续和我辩论,我一定奉陪到底,天下之事,有用的学问在我看来不过是法、势、术三字而已,法为轨道,势为方向,术为力气,有了这三者,多么重的车也拉得起来。什么治国,什么牧民,小菜罢了,你们的祖先孔老夫子不也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嘛,不要那么累,我的左相。”
李适之还是不依不饶:“听了中书令之论,今天真是开了眼界,可笑这天下学问,到你眼里就是三个字,寿王妃一朝成了贵妃,从藩郡一下到了中闱,不知道天下汹汹之口如何能堵得上?”
李林甫冷笑一声:“左相真是拿着棒锤当了针,官家喜欢一个女人,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何必搞得那么复杂。说白了,官家只所以不把此事放在朝会上议,是皇上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皇上家的私事罢了。难不成左相娶个媳妇也有必要在朝会上让大臣们议论纷纷吗?”
李适之让他这个胡搅蛮缠噎得一梗脖子,高力士忙过来打圆场:“两位相公都是有学问的人,也都是忠心耿耿的朝廷重臣,争一争也不为过,都是为了官家嘛。不过,我实话给二位相公讲,皇上这回是铁了心了,太真娘子已修了五年有余,应该有个说法不是?右相前些日子送给皇上的白鹦鹉实在是讨人喜欢,皇上爱不释手,但是,却割舍了这个喜人的小东西,送给太真娘子,皇上说了,太真娘子如果没有一个名份,和这白鹦鹉何异。一国之君,连个自己喜欢的女人都说了不算,不当这一国之君也罢,谁愿意当,谁当好了。高某想皇上说了如此气话,两位相公再纠缠不清,不知道是皇上糊涂,还是二位相公糊涂。皇上让咱们议,其实高某想,也没什么可议的,贵妃一事已经确定,不要争了,相公们倒是议一议这册封之礼方为正事。皇上让高某和几位相公议过了快回去奏陈,太真娘子那边还等得话呢!相公们就没必要在这里争论什么学问了,又不参加今年的科举。”
陈希烈也帮着打哈哈,两位不再争论,李适之知道大势已去,长叹一声,再不张口。李林甫正巴望他少说几句,和高力士一起把册封礼仪商定了一下,基本没有什么异议,高力士只是对拟定的制书说了一个观点:“这杨贵妃父家如何写,还请几位相公再好好斟酌一下,官家要得是面子,我们也要在里子上下足了工夫才对。”
李林甫哈哈一笑:“高将军,我们不妨也学学三国周瑜和诸葛孔明,把各自的意思写在手上,一起伸出来,大家品评一下如何?”
高力士大喜:“妙,右相好主意。”
李林甫和高力士各执一笔,在手心上写了一字,一起伸了过来,李适之和陈希烈也觉得好奇,都凑过来看,高力士伸出手一看,上边写了一个小隶“琰”字,再看李林甫手心,也是一个楷书:“琰”字,二人大笑。
高力士兴奋地说:“李相公果然好才份,我也好向官家奏报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