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四年,八月十九,兴庆宫花萼相辉楼
正楼东侧宴客厅香烟缭绕,李隆基和杨玉环坐在最东首御座之上,下边靠殿南北两侧摆了两排桌椅,杨玉环的三个姐姐,殿中少监杨铦夫妇、驸马都尉杨锜、剑南道节度判官杨钊分坐两侧。
李隆基待乐音响过一遍,举起手中的酒杯高声说:“今日是贵妇册封第三日,按照你们家乡浦州的规矩,应该是新人归宁的日子,咱们皇家就按皇家的礼仪来,朕赐宴于这花萼相辉楼,就是想让贵妃三位姊妹、兄长在这里感受到皇家的亲情。这座花萼相辉楼是朕专门给我的几个兄弟们建造的,当年朕即位不久,难舍与让皇上、岐王等众兄弟的深情,就摈弃俗礼,把几位兄弟请在这里长聚,我们一起研习乐谱,击打羯鼓,吟唱诗歌,非常融洽。现在,大家也不要拘束,贵妃已经册封,我们就是一家人,大家尽情开来。”
杨玉瑶先是高兴地举起杯来,一饮而尽,看着御座上的皇上和玉环,娇声说:“陛下,贵妃虽说进了宫,我们还是自己姊妹,她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妹,我们在民间长大,不懂得宫中这些规矩,贵妃册封那天,我都淌了一身汗,让司礼官摆布死了,现在皇上让我们放松开来,我们就放松一下,真的受不了那些礼仪。”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紧紧盯着皇上,好似要把御座上的皇上吸入自己的眼中。
李隆基与她的眼睛四目相对,册封以前虽说见过几次这个贵妃的姨姐,那时候她一直低着头,没看清她的容颜,今日细看,发现她比贵妃别有一番风味,贵妃拘谨,杨玉瑶放纵,李隆基心里一颤,随着杨玉瑶的声音也大声说:“虢国夫人说得对,在宫庭上面对百官,不得不顾及礼仪,在后宫之中,这就是我和贵妃的家,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不要太拘泥那些礼仪。”
韩国夫人忙向皇上敬了一杯酒,也学着妹妹的声音说:“那也请皇上不要怪罪我们才是。”
李隆基看看她,姿色虽略微输于贵妃,也还算是美人中的美人,便对站在身后的高力士道:“记下朕的话,从今日起,贵妃父家所有人礼仪上不再过多要求,即使有些小的违礼,也不怪罪。”
高力士忙答应:“是”。招呼后边负责起居注的官员记记下这话。
李隆基看着下边众人,眼睛不时地打量着对他眉目传情的虢国夫人道:“为了显得一家人不拘礼节,从今日起,朕对各位国夫人不再称呼国夫人,贵妃大姊称大姨,三姊称三姨,八姊称八姨。来,咱们一家人一起干杯。”说完,指着自己座前的一份热洛河道:“这是朕琢磨出来的一道菜品,让尚食局略做加工,分给你们尝尝。是用幼鹿的肠做的,味道还可以。”
高力士忙招呼内侍过来,把这道热洛河匀成几份,分了下去,杨玉瑶几个谢了恩,一起尝了尝,纷纷表示味道不同寻常,人间美味。
李隆基听了很是自得,借机和杨玉瑶说笑了一会,李隆基盯着杨玉瑶的看的时候,注意到了坐在最下首的杨钊,问道:“驸马都尉下首坐站的可是贵妃族杨钊?”
杨钊听了,忙站起身来,给皇上行了一个礼,说声“是”,李隆基摆一摆手:“不要太多的礼,朕刚才已经讲了,贵妃族兄也是一家人。”
杨玉瑶得意地说:“我这兄长可是个樗蒲的好手,在蒲州、成都、扶风,可是无敌手。”
李隆基对樗蒲非常痴迷,听说杨钊是樗蒲的好手,高兴地说:“等赐宴结束,我们不妨也博上一局,让我看看这个无敌手的手段。”
杨钊谢过皇上,回到坐位上。
这时,门外内侍禀报:“启禀皇上,太乐丞王维进见。”
高力士听到,一声:“宣进来。”
王维在殿外等候近侍验证了牌符、年龄、官职,并做了记录,然后进入殿里,向皇上施礼:“陛下,太乐丞王维奉圣意对李白的清平调进行了编曲,交乐工李龟年吟唱,曲调和谐,现已完成,奉旨御前演奏。”
李隆基听了很高兴:“宣进来演奏。”
李龟年在殿外带着十六个伶人验证完毕鱼贯而入,把清平调按太乐署的谱曲演唱了一遍,李隆基一边听,一边随着乐点两手相拍,沉浸其中,众人听了纷纷喝彩。
高力士听了小声说:“这曲子是好曲子,李龟年唱得也好,就是其中一句词,老奴一直觉得还欠斟酌,是不是李白那天醉酒,写得不够工整所至,好在整首诗韵格高雅,尚不失为一首好作品。”
听了这话,李隆基一愣,因为高力士也精通乐理,因此转身问道:“哪一句欠工?说来听听。”
高力士说:“就是‘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那句,贵妇册封是大喜的日子,贵妃诚心替太后祈福,感动了上苍,赐祥瑞于我大唐,牡丹花开,黄绢升天,怎么可以比作汉代飞燕呢,老奴才学疏浅,只听说过赵飞燕被贬为庶人,自裁而死,实在与这吉日祥和之景不合,还请皇上圣裁。”
李隆基又念了两遍,说:“也不为不工,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赵飞燕比不了贵妃,这只是一个写诗的手法而已。不要太过于古板,诗人写诗,运用的手法可以很多。”
杨玉环听了,脸色已经慢慢变了,她开始的喜悦让高力士几句话冲散了,剩下的是懊恼,自己怎么就成了赵飞燕?李隆基看她脸色不对,忙说:“你们下去吧,此曲以后不要唱了。”
杨玉瑶听了不明其里,她对诗一点也不懂,但是,她知道不让玉环高兴的诗就不是好诗,她大声说:“陛下,应该将这个李白抓起来问罪。”
李隆基听了一笑:“那有些过份了,李白号称谪仙人,他的诗其中深意非是你等能懂的。”
杨钊看三妹没说到点子上,忙起来说:“诗人写诗不一定非有所指,只不过卖弄一些词藻罢了,只有这样才能显得他们的学问。我看,治罪倒不必,皇上赏赐他的宫制锦袍可着人讨回,对他一定是一个大大的羞辱。”
李隆基本没打算惩罚李白,因为他对这首诗非常满意,但是他又不想在这个喜庆的日子扫了贵妃的兴致,就说:“这样吧,等有时间我定当面羞辱李白一回,让他知道以后不要到处显摆。他的诗也不过如此,一般人都能挑出毛病,可想而知。”
高力士又说:“这个李白号称酒中八仙,酒后写的诗当不得真,都是醉话,平时,他对皇上也是颇有怨言,如果都当了真,和他较真,实是不值得。”
李隆基对高力士的话里有话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对朕颇有怨言,说来听听。”
高力士慢慢地说:“老奴听到的李白的怨言可不是一回两回了,记得他写过一首诗,我记得几句,念给陛下听听: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
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
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不知道他这宪章亦已沦是何意?我志在删述,恐怕不是指的孔夫子那一套学问吧?”
李隆基让内侍一句句写下来,摆在御案上,李隆基一句句斟酌,生气地说:“李白还真是放浪不恭,着……等一等,我再想想,那天的赏赐就不用追回了,赐李白游资一百缗,出京闲游去吧,沿途州县按六品衔接待。”
杨玉瑶不高兴地说:“闹了半天,还让这个李白捡了个大便宜。”
李隆基哈哈一笑:“这个李白非常人也,自不能以常人相待。朕善相人,此人一放荡子而已,有纵横之志,无纵横之术,不足为虑,各位也不要让他扫了兴。”
高力士听了说:“就怕皇上想讨回那件宫制锦袍也不可能了,听说李白当日领了赏,就送到酒馆当了酒钱。”
李隆基大笑:“那一百缗,就是他的酒钱。有趣,有趣,我今日不负李白,他日李白当不负我。来,我们不要被李白扫了雅兴,高力士,把樗蒲摆上,我要和大姨、三姨、八姨好好博上一博,看看杨钊的手段。”
高力士听了,只好安排内侍去传旨,自己忙着找来樗蒲,在案上摆好,贵妃三个姨各一家,杨钊一家,皇上一家,皇上先掷,博了起来。
等传旨的内侍回来禀报,李隆基已经玩了不知道多少局,自己脑子乱哄哄,想不起自己得了多少采,更记不清三个姨各得了多少彩。
杨钊道:“臣记得清楚,韩国夫人共一千六百采,虢国夫人三千采,秦国夫人二千六百采,臣三千六百采,陛下一千二百采。”
李隆基惊奇地打量着杨钊道:“杨钊不仅博得好,记性也好,做一个节度判官实在屈才,是个好度支郞啊!”
杨玉瑶听了,忙拉了杨钊跪下谢恩,李隆基一愣:“谢恩何来?”
杨玉瑶道:“君无戏言,皇土说杨钊是个好度支郞,就是封了他度支郞了,何不谢恩?”
杨隆基哈哈一笑,想了一上说:“好,君无戏言,杨钊就赏个度支郞衔,不过,先从金吾兵曹做起,我要先看看你真有那个大才吗,如有大才,朕岂吝惜一个度支郞,就是一个尚书也不在乎。”
杨钊再次谢恩。
宫中赐宴的时候,李白正在长乐坊一个小酒肆里和一个远道来的朋友喝得酒兴正浓,这个门前幌子上写着“长安酒肆”的小作坊,是李白最爱光顾的地方,这家不起眼的酒肆,酿制的黄桂稠酒与众不同,是一种用糯米酿制的米酒,晶莹如琥珀,粘稠如浆,当地人称玉浆。皇上前日册封大典上赐他那件宫制锦袍早已放在酒肆掌柜的柜子里。
和他对从坐的是刚从宋州回到长安的好朋友高适,高适四十多岁的样子,也是一位久负盛名的诗人,但是和李白比起来,外表却没有一点文人的样了,衣着虽不算寒酸,也谈不上整齐,一顶旧式的学士巾胡乱裹在头上,由于已到不惑之年还是一个白身,到处求官,四处碰壁,已经在脸上写满满脸的沧桑。
高适正与李白谈起那年去哥舒翰军营求官的往事,高适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当年我们一起去哥大夫营里,正遇到郭子仪犯了军规要斩首,你与他素不相识,竟慷慨陈词,在哥大夫帐前保了他的性命。我自宋州起身时,听说郭子仪已经任了单于都护府副都护,在我大唐边庭防护着突厥。有了他,我们才可以任性在此狂饮,想起贞观初年,颉利可汗打到了我们京城边上,哪有这心思饮酒呢。从这一点讲,你不是救了一个郭子仪,你是救了我们许许多多的百姓。想起来可笑,哥大夫一介武夫,竟如此较真,你救郭子仪时,哥大夫竟让你在官位和郭子仪之间二选一,得郭不得官,得官不得郭,你出乎我们大多数人的意料,你选了郭子仪,从此离了哥大夫的军营。相反,我留了下来,当了这几年的幕僚,你继续东来长安,皇上赐了你翰林学士,现在我已经离开哥大夫多年,又是一个布衣,想起当初,人生如梦。”
李白笑道:“当时救郭子仪,只是一个读书人的本能,哪里想那么多。你当了幕僚,我无处可去,只好东来长安,其中也是很多波折,给现在的京兆尹写了书信,希望他能向朝廷给我谋一个落脚之处,竟不如意。多亏遇到贺监,承蒙他相顾,皇上赐了我一个供奉翰林。谁能想到,过得真快,贺监已经去了一年了,今日是他羽化一年整,待会,咱们一起去祭他一祭,也算是故人的一片心思。说起这个翰林,不瞒你说,我早已腻了,我有一腔纵横之才,想卖与帝王家,谁想这长安并非久恋之地,不说也罢。你来长安多日,想必也有了一些了解,长安不来不死心,来了又让你伤心,不说也罢,走,咱们也喝得差不多了,我带你出了城,可是一个热闹地方,今天长安多半的显贵听说都要去呢。”
高适问道:“什么地方,如此重要。”
李白说:“此去出了城,有一个龙首原,上面一个道观,当家一个道士,姓吴名筠,也是我同道之人,皇上爱他文辞,不舍得他远游,就在那边为他建了一个宗玄道观,与贺监最是友善,奈何贺监离我等而去,今天正好一年,吴道长要在观里祭上一祭。”
高适叹道:“以你满腹诗文,在长安尚且如此不易,我一介白身,禄位可以至此休矣。起身吧,酒是喝不完的,先去了宗玄道观办了正事要紧。”
二人出了酒肆,摇摇晃晃,正与一支仪仗的前卫撞到一起,高适抬头看了看仪仗前边的六个清道,个个朱衣革带,后边是十二个青衣,执青色布袋,左右各六个,一溜执戟甲士,知道遇到贵人。拉了一下李白想在路边躲避一下,李白不在乎地说:“这长安城,谁敢挡咱的道,我乃谪仙人。”
后边护卫听到前边动静,纷纷把手里的戟举了起来,把这两个酒鬼围了起来,那六个清道举手就要打,高适刚要解释,后边一个清脆的声音喊起:“不要造次”。
六个清道忙放下手,立在路旁,一个青年公子骑着一匹红色骏马驰了过来,看到李白笑了一声:“原来是李翰林。”
李白这才抬头看着这个公子模样的人,原来是永王殿下,忙拱了一下手,对高适说:“这就是我和你常谈起的永王殿下。”高适忙行礼,永王轻轻笑了:“看来李翰林又是刚刚饮了酒,可是要回你的府第?”
李白道:“约了朋友去吴道士那里,今天是贺监羽化一年,我等正要一起去祭拜一下。刚才我俩莽撞,冲撞了殿下的仪仗,得罪。”说着又拱了一下手。
永王笑道:“可是巧了,我也是奉了太子殿下的教令,去吴道长那里代太子殿下祭拜一下贺监,我们正好是同路,去道观路远,你两个也和我一起乘马去吧。”说着,两个驾士牵过两匹马,扶李白、高适上了马,和永王一起出了城。
宗玄道观位于大明宫东北山麓,一片山清水秀之处。永王在路上和李白说起来,要不是奉了太子殿下的教令,我才不带这些仪仗,麻烦得紧,不如一个人骑着马,来去自由。
一行人到了宗玄道观,里面已经候满了人,左相李适之、进京公干的陇右兼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坐在大师椅上的汝阳王李琎,齐国公崔宗之等三十几人,挤满了院子,刚刚一人联了一句诗,都是怀念贺监的,由一个小青年道士一张张收集起来,
看到永王进来,这位青年道士忙拱了一下手道:“小道李泌见过永王殿下。”
永王一看这个青年道士,高兴地拉着他的手说:“你也进京了,真是巧了。怎么不知会一声,去东宫和太子殿下好好叙上一叙。”
李泌不好意思说:“小道也是刚刚进京,先投了吴道长这里,一起研习道家经典。去东宫拜望太子殿下,得看缘分了,小道近日又约了终南山一个道友。小道只求逍遥自在,闲去野鹤。”
永王道:“你自从离开京城,也是好多年了,不来便罢,既然来了,不去东宫,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太子殿下要是知道了,非得责怪小王不可。”
李泌道:“贺监也是小道的恩师,等祭过了贺监,与吴道长再盘旋几日,去了终南山再瞅时机吧,太子殿下位居东宫,政务想必是非常繁忙,我一介草民,怎好打扰他呢。”
永王道:“既然如此,此事以后再说吧。太子殿下与你还有小王,都受业贺监,他羽化整整一年,我等不能去吴中他的坟上一拜,在这里祭上一祭实是应该。太子殿下冗事缠身走不开,向我下了教令,代他来祭拜贺师。”
众人听了永王受了太子教令,都站到一旁,让永王在前,汝阳王其次,左相第三,挨次序站了,道长吴筠在一旁司礼,向贺知章的灵牌祭了一阵。
祭拜完毕,吴筠又率了一众道士给贺监诵了一段《度人妙经》,然后向永王和汝阳王道:“小道观里准备了斋饭,王爷和众位大人用了斋再走不迟。”
看看不到巳时,李适之冲吴筠哈哈一笑:“你个道士别哭穷了,准备了我们也不吃,清汤寡水,有什么吃头,众位若不嫌弃李某府第寒酸,请赴我府上,多们痛饮几杯,总比吃这斋饭强。”
众人也有去的,也有说忙不开的,也有回宫里夜值的,都一齐散了。
永王道:“我需回去向太子殿下禀报,就不去叨扰左相了,众位,你们去了千万不要客气,听说左相家里可是有一道家传美食,还有一套很神奇的酒器,去了不能错过。”
又问李泌是否去左相府,李泌忙答道:“小道就不去左相府了,今晚和吴道长整理一下今天各位大人刚才联的诗句,在此用上一斋,明日去终南山寻道友去了,就此告辞殿下了。”
永王问了他道友的名字和道观的位置,李泌一一都说了,永王告辞,带了仪仗回城。李白拉了高适,说左相家的菜非常讲究,家酿的酒也味道不同,不好不去打扰,高适犹豫了一下,也只好一起去了左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