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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站在路边等巴士的时候,忽然发现茂盛的梧桐树下,落叶来了。
回头,看见落叶沿着街边雨沟积成一线,有些还随风欢快地向前跑去,打着滚儿,堆成一堆,再往别处看,都能看见它们的身影,看来,它们是越来越多了。
中午的时候他走路还打着伞去搞辅导,因为害怕太阳太毒,没想到,下午的时光就看见落叶来了。
他站在站牌下等二十二路车,看着周围的高楼,他的头顶是一棵梧桐树,有些风在周围缠绕着,带来些许凉意,也许是下午的凉意吧!但他知道那不是,那是秋凉来了。
秋凉来了,秋天来了,他心里似乎又有些忧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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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他母亲给小边打来电话,说不知怎么回事,她的手机里面有说话声,而且怎么也关不了,她还以为是他打来的呢。
想想吧,晚上十点多父母都睡了,屋子里一片黑暗,手机里却突然传来说话声,在那里自说自话,这能不让人惊异吗?这能不让人恐惧吗?
难怪母亲给他打电话时有一种惊慌的语气。
前不久小边回家一趟,发现他父亲是越发得瘦了,他估计父亲做了手术后基本上没怎么进食,现在骨头全都开始显露出来了。
他父亲做的是食道癌手术,把食管切除一截,身上大大小小开了六刀。
一个七十岁的人,身上开了六刀,还怎么活得下去呢?
小边为此忧虑,但父亲术后是恢复了出院了,只是不停地瘦下去,神情中没有一点生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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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死,”这是他父亲在吃饭时说的话。
小边无语了。
晚上在家睡觉时小边竟有一种不安感,怎么觉得父母住的房子楼上全是妖魔鬼怪呢?楼上两老一般只上来看看电视,窗子全部关死了,空气闷得要命,小边把窗子打开,让空气对流起来,这才喘过气来了。
夜晚降临,原野那边万家灯火,但楼后一面却是黑沉沉的柑橘林,林子里埋了很多死人,是村子里的坟地,只不过没建坟墓罢了。
想起那些柑橘林下的鬼魂,于是,他觉得穿屋而过的风中有他们的欢声笑语了。
或许那些鬼魂统治了这座屋子,他只是一个外客。
父母在楼下睡得如何呢?他们没发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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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奶奶死的那天晚上,小边正好歇在姐姐家,那一晚他便一直没睡着,恐惧一直统治着他。
早上醒来就发现,他奶奶已经去世了。
现在,他又有这个念头闪现了。
这个世上当然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只是现实的凄凉使人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方面的联想,产生这种无奈的叙述。
现在,他来到宜昌,又继续靠辅导谋生了。
落叶来了,黄黄的落叶与树枝上深青的叶片形成多大的反差啊!人就是这样不断地替换着吧!
别忧郁哦!
1
小边记得他父亲退休后或许心中闷闷不平,在新屋的大门上用纸剪了三行大字贴上:“读古今书,友天下士,做贞洁人”,看上去很有点古风,但让人感觉吹嘘的成分不少,最后一句更象是有刺呢。
他父亲的确把自己管得很严,他不打牌(就算娱乐也少打),不跳舞,不赌博,没有朋友也没有相好,退休后就剩下一个人天天站在门前,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现在小边脑中的印象依然是他父亲叉腰立腿站在门前的广玉兰树下,张嘴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和车辆,好象开大会时面对着群众,有时他背着双手在门前走来走去,又好象电影中的领导在思考问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2
他父亲是被组织上强行要求从乡政府的一个岗位上提前退休的,与他年龄差不多,但比他晚退休一两年的干部,退休工资竟比他高出许多。
他父亲的强行退休可能与他小边有些关系。因他上大学刚好遇上八九年的雪潮,学习理想被打乱了,毕业后没两年小边就从东风汽车公司离职到南方打工,随后一无所成地回到了家乡,之后没多久,他父亲就被组织上强行要求退休了。
3
常有人打听小边在雪潮中做了什么,有的传得神乎其神,其实他那时只是刚进校的大一生,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懂;又有人打听他离职后做过什么,是不是在学发能功呀……其实都没有,但人们总是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他父亲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草根干部,没掌过权,也没有什么贪污,家里依然是破旧衰败的,几件农村的老家俱。
4
他父亲有才华,他父亲的书法是很好的。他年轻时在书法和绘画上都下过功夫。小边觉得他父亲的行书有炉火纯青的味道呢!但他的这点长处也就用来写写口号画画标语,每年过年,他父亲都要为自家和乡亲书写对联的,内容也是他自拟的。
他父亲是教师出身,后来才转入行政,家乡周围不少上年纪的人都是他父亲的学生,他父亲在他的学生中是有一定形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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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亲是一个和缓之人,年轻时应当属于清秀挺拔的型男吧!他是有文人的天真气质的,他甚至从来没有打骂过他的孩子们呢!他父亲也管束不了他母亲,反而是退休后被他母亲指挥得团团转。
所以小边觉得他父亲不那么适合行政呢!
他父亲不允许他们议论政府的不是。他父亲是写过十几年的入党申请书的党员。每次听到小边他们的议论他就坐立不安,或者转身走出去,或者不耐烦地打断。他父亲是每天要坚守《新闻联播》的,在他看来,《新闻联播》就是党中央发出的最新的声音了。
他父亲是千千万万的共产党的草根干部中的一员,不仅如此,小边认为他父亲还是典型的被“体制化”的一个人,所以退休后很不适应,很长时间没法转过弯来。
6
小边如今每回一次家门,都已经渐渐熟悉了他父亲的满头白发,因为去年的车祸,他父亲的腰椎受到了损伤,现如今,他父亲的步伐越来越迟缓了。
他父亲从年轻时代就开始吸烟,吸烟的香味是他父亲留在他们孩子们心目中的记忆。退休后他似乎吸得更凶了,但有一天,他父亲忽然不吸烟了,他甚至一闻到烟味就要呕吐,谁也不知他父亲身体内发生了什么,从那以后他父亲再没有吸过烟,好象突然间他就把烟戒掉了。
小边心想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他提醒他父亲上医院检查,但他父亲似乎一切还好,就是忽然间就长胖了。
这样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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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亲退休后一直与酒相伴。他不是一个好酒之人,从未在酒桌上与人闹过酒,但退休后他每天要喝两次,每次两杯,一杯不到一两。他母亲总是给他父亲买些散装白酒,他父亲每天喝得脸红红的。他父亲曾经说:“我哪天要是不能喝酒了,那就说明我完蛋了。”
今年春天有一天小边回家时给他父亲带了一壶瓶装酒,下一次回家时他发现他父亲没有喝那壶酒。
他母亲说,他父亲把酒戒了。
小边听了非常惊异,他发现他父亲脸色红红的,小边马上想,他父亲既然不喝酒,脸色怎么会是红红的呢?他母亲说他父亲正在吃药,因为喉咙不舒服。
小边劝他们快上医院检查,他父母说好好的查什么?!小边又给姐姐打电话让她来劝,结果他父母说她多事让她灰溜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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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个多星期,他父亲就自己主动提出要到县医院检查,查出来食管里长了一个瘤子,已经是食道癌中期了。
他父亲今年六十八岁了。
自从二十多年前他母亲脱离农业跟随他父亲生活以来,经过斗争,他父亲的工资单就被他母亲拿在手里了,小边曾经帮他父亲争取过几次,但最终他父亲衣兜里的钱,还是被他母亲搜走了。
他父亲退休后,小边曾建议他母亲说:“您不给他一点钱,让他出去走走,会出事的呀!”
他母亲瞪着两眼望着他说:“出什么事?我们的事不要你管!”
小边说:“您这不人道么!”
他母亲不耐烦听他的话,走开了。
小边想给他父亲一点钱,可是他手头并不宽裕,他看见有时他父亲主动把给人写字挣来的一点工钱都上交给他母亲了,他也就绝了这方面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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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亲从小在家中是受宠爱的,爷爷三弟兄开初只他一个男孩子,据说吃奶一直吃到五岁,他父亲十五岁考入师范,十七岁参加工作,做过教师,搞过基层行政,仕途虽然不甚理想,但可以说衣食无忧了。听他父亲说,即使在三年饥荒时代他也没饿过肚子,因为山区学生们的家长怕孩子们的老师饿着。
他母亲也上过学,她和他父亲是同一年的,他母亲十五岁走入社会,经历过挫折失败,性格比他父亲要凶悍多了。
他母亲每个星期天都要上街参加基督教堂的集会,然后到超市购物,另外她每天还要与周围几个老人打牌,几块钱的输赢。他母亲说:“每天吃了饭,不打牌做什么去呢?无聊啊!”
有一次他母亲要买一个掌上游戏机玩玩,说是可以打发时光;他母亲嫌她刚买的手机不如意;今年他母亲查出来有糖尿病,为了降血糖,又开始过天天打针吃药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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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亲没有提出过这样那样的要求,他的病历表甚至是空白,他只是偶尔叹息。他父亲尝试过钓鱼,放弃了,因为农村的池塘都承包了,他没地方钓。他也不到别处去走走,他甚至从来没有去十里外的县城走走。他就是上楼看看电视,没看几分钟就又关掉,然后下楼,到马路边的树下站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过路行人和车辆,然后他又上楼看会儿电视,然后又下楼……如此打发了差不多十五年的退休时光。
曾经,小边每次回家他父亲都满面笑容,象温暖的阳光照得小边浑身暖融融,他父亲曾是以小边为骄傲的,但现在,他父亲的脸色开始阴沉了,似乎越来越有些不高兴了,不大理睬小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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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癌症患者会有一些情绪上的变化,是可以从外表上看出来的。小边是最早看出他父亲脸色变化的,他也一直在劝他父亲去医院做检查,但他父母不大听他的,他们对他简直失望透了。
小边是一个人生的失败者,从东风汽车公司离职,到南方打过工,写过小说,至今漂泊,四十岁了仍未成家,靠家教辅导为生。
过去他父亲长年在外工作,他们孩子们从小与他父亲也没建立起什么感情。他母亲一直想依赖他父亲脱离农业生产,她做到了,差不多有二十五年没做过农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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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常想,在内心深处,他母亲对他们几个孩子也是提防的,因为他们三子妹都落在社会底层生活,她担心他们影响了他们的生活,两老是靠他父亲的一点退休金生活的。
他父亲住院之后,小边去看他,问他要不要吃点水果,他父亲嘴里含着治疗用的喷雾器,没答理他。
过几天他父亲做了胃镜检查,发现是食道上长了一个瘤子,小边提了一箱牛奶去看他,他父亲主动与小边打了招呼,情绪看上去还好。
可能那天小边走之后他母亲埋怨了他父亲几句。
唉,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有一个阴影投射在小边的心里了,有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
“或许分离的日子已经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