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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河南一名工人得了矽肺,郑州职业病诊断所却不给其下结论,这位工人于是找到一家医院,自己要求开胸验肺,结论当然是矽肺,并且已经很严重了。
这是一个悲剧,同时让人愤懑。郑州职业病诊断所为何回避下结论,小边对此并不太想知道答案,他只是随即想到了身边从事同样危险工种的人们,想到同样的悲剧完全可能一再上演。
小边在宜昌经常走过的街边就有一家制碑的小作坊,日夜小砂轮的吱吱叫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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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人们对于死后制碑的热情高涨起来了,但是这些制碑的工人们在那些弥漫的沙尘中打磨着石碑,在上面用小砂轮刻着字,那飞起来的石尘却是肯定会进入他们的肺中的。
有的勉强戴了个口罩,有的什么也没带,满头满脸都是灰尘。也许他们的老板文化水平低,不懂得这些;也许他们自己也不懂得,所以没有任何防护。
每当小边走过,他心中就要痛一次,这些工人们很快就会得矽肺,很早就会在痛苦中死去,这是可以想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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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在小边出租屋的房前,搭有一个简单的工棚,里面居然也有工人在那里制碑,那吱吱的砂轮声吵得他在屋里无法写作思考,于是小边就走出去,看见他们制的是一个水库的碑,还有公园里有纪念意义的碑。
小边走上前去,弱弱地开口问那制碑的工人,为什么不戴口罩呢?这会对健康不利的呀!
那工人看了小边一眼,说:“戴口罩干什么?要吃饭嘛,怕什么危险!”
他老婆正蹲在他旁边看他工作,这时也插嘴说:“我们一向这样的,倒没有听说有什么危险。”
于是小边就无话可说,摇头转身走回出租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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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在一家补习班帮孩子们搞补习,一般晚上要九、十点才回来,路过离出租屋不远的一个小房子时,他看见在白白的灯光下,工人们在灰尘滚滚的房间里正在加工什么东西。
白天路过时小边特意再看了一眼,这个小房子没有任何通风,只有一个大门,里面到处粘满了白色灰尘,从里面走出两个工人,跟白鬼似的,也不知他们在加工些什么?
小边知道,这两个工人一定会得矽肺的,并且很快。
其中一个工人看了小边一眼,举起烟卷吸了一口,于是从那张白色的脸里吐出一口烟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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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小边看见这些情景没有丝毫改变,他心中充满了悲怆。有一刻在错乱中他抬起头,站立在窗前,看见夜色下,树枝掩映间,远处的街道灯火辉煌。
车水马龙的时代呵!小边为时代莫名的繁华既惊奇而又伤悲。
以前他自己也到南方打过工,在一家机械厂干过大半年。
有一次,老板派小边到砂轮房打磨摩托车配件,他就在那个不足两个平方的小砂轮房里整整呆了二十天,每天在里面差不多呆上十二个小时,从来也没戴什么口罩,每次他走出来吃饭时脸上都是灰绿绿的硼砂。
工友们看见他就哈哈大笑,而他面对笑声时就会有一种苦涩的心情,但他那时也不懂什么矽肺,只是感觉心情悲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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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会不会也是矽肺呢?他不知道,他没去医院查过,即使查出来了也不知该怎么办?因为没有医疗保险。反正也活到现在了,他无所谓。
教师们整日站在讲台前闻粉笔灰,会不会是矽肺?这些滋味小边也尝过好几年,并且现在还在尝着。
唉,他和那些工人们是同病相怜呀!小边也是在哀怜他自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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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累积下来的愤怒要到何处发泄呢?
打工累积下来的愤怒要到何时发泄呢?
这社会的财富累积在愤怒之上,愤怒象个幽灵,在和谐的表面下徘徊,有一天,这愤怒会起身,抖掉盘踞在它身上的一切,这愤怒要发出它自己的声音。
那是忍耐已久的声音,那是痛苦的声音,那是被欺骗,被愚弄后苏醒过来的声音,那声音满带嘶哑,那声音饱含热泪,那声音蕴藏在一代人,接着又是一代人的胸间,那声音会破坏好多年辛苦建立起来的财富。
那愤怒是个巨人,但却盲目。
大家都知道这愤怒要发声,所以大家快快地准备着,准备着这一天到来时把损失减小到最低。
有移民的,有慈善的,有隐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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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也藏着愤怒,这愤怒是他秘密而宝贵的财富,是他写作的动力和源泉,然而这愤怒到来时,或许他同样会被激流卷走。
他颤抖于这愤怒会将他控制的那一刻,那一刻,不知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或许将会变化,变身为怪兽被人杀灭,或者他将被愤怒所控制。
轮不到他发声,因为这是时代之愤怒,因为这愤怒是盲目的,更多时甚至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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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他不愿重提打工旧事,好象那些岁月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那愤怒郁积在内心,分明已经重重地破坏了他,令他沧桑老去。
他想为那愤怒代言,可他发现没法诉说,没处诉说,他找不到诉说的场合。
他只会愤愤提醒自己说,从此不要被愚弄,从此不要受欺骗!
但愚弄和欺骗或许一次又一次地光临了他。
一代又一代地降临到他头上。
怪谁呢?
这世界就象大风,大风会吹走一切,去怪那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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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怎么都成罪犯了?这一声发问何等凄楚!
当他们快乐地穿过童年,少年的时光,走过了惶惑的青年,来到憔悴的中年,怎么转眼就变成了一个个罪犯了呢?当他们来到南方打工,辛辛苦苦地做完艰苦的工作,拿到若有若无的工资,到最后疲惫不堪地离开南方回到家乡,他们怎么转眼间就变成罪犯了呢?
当他们坐在书桌前,整日辛苦地学习思考,想创造出一套新的理论,埋头在那里书写时,怎么转眼就成罪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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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渴求着人生最美好的情感,并在这条路上辛苦跋涉的时候,怎么转眼就成罪犯了呢?甚至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务员,做着为人民服务的工作,怎么转眼就成罪犯了呢?
有的判刑,有的在逃,有的侥幸逃过处罚而在背心悄悄流着汗……这样的处境,开始以为是少数,后来才知是多数,到最后才明白是全部!到底是咎由自取,还是被别人规定了呢?谁把他们规定成罪犯了呢?
曾经的高傲,快乐,轻松,自在,如今变得沉重,忧郁,低贱,无法自拔,谁把他们规定成罪犯了呢?他们怎么成罪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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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人世间,各人在各自生活中的位置,竟然是以罪犯被划定了!哦,这是社会早就给他们安排好的宿命么?是怎么也无法逃脱的宿命么?那美好的社会又在何处呢?
当他们看见罪犯因死刑被枪决的照片时,怎么并不感到消除罪恶的兴奋,而是感到一种恐惧,一种呕吐呢?好象那一枪也同样打在了他们清醒着的头脑上一样,怎不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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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回来呀!你的眼泪流成河……
当他们成人时,他们发现自己怎么都成罪犯了?甚至无一人例外,无一人觉得自己不是罪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心理结构?他们活在世上还有什么做人的乐趣呢?他们是贼,是贱,是犯罪者,他们总低着头过日子,他们的背心总是流淌着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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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想要抬起头来说话的时候,才想起来内心深处渴望建立自己的国家,这个国家只存在于他们的心中,它让他们说话,他们就仰起头来说话,说话代表着自己的新国,否则一个罪犯,何来发言权?
他们从来只为自己的新国而活着,永远只承认自己的国家,承认这个新国,将它作为他们唯一的避难所,作为能为他们洗刷罪恶与耻辱的地方,作为他们新生的乐土。
为它他们创造着,他们忍受着,他们的新国家不会灭亡,除非他们死去。即使他们死去,他们的灵魂也要居住于这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