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还有一个恶梦。
恶梦还在吗？在恶梦之下，他没法寻求完满。
这些年来，他用全身心追求过一个女孩子吗？没有。
因为被恶梦缠绕，他无法安宁，无法找到他自己，无法相信他自己，更无法去追求。
他羡慕那些用全部身心去做学问的人；他羡慕那些用全部身心去追寻快乐的人；他羡慕那些在假日里旅行在大地上的人，但他却做不到。
他也曾走遍大地，但他却是在躲避。
因此他没有追求过一个女孩子，没有真正追求过一个女孩子。
14
他没有面目，没有心，他如何去追一个女孩子？如何去获得一个女孩子的芳心？
在人生的长路上，他或许对那个从他身边路过的女孩子表示过好感，他给那个曾经相处过的女孩子写过信，甚至他与那个女孩子发生过关系，但他没有真正追求过一个女孩子，因为至今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还生活在蒙昧时代里。
他脸上还蒙着面纱，他不敢扯下来以真面目示人。
这些都是真的。
15
都因为那个恶梦，他纠缠于那个恶梦，但时代却前进了。
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他人抛弃了，他被当作腐尸抛弃了，现在是抛弃的时代了。
不是他抛弃别人，而是朋友们，爱他的人开始抛弃他了。
这些都是真的，都因为那个恶梦。
他为什么要‘被抛弃’呢？难道他在叙述那个恶梦的过程中毕竟不诚实了么？难道混迹于人海中他自觉肮脏了么？难道他们鄙视他选择的道路是荒谬可笑的么？难道时代早就消除那个恶梦了么？难道那个恶梦真正消除了么？
16
难道他们看出来并没有什么恶梦，而只是他的一个癔症，一个借口了么？
难道他们看出来他从来就没有真正选择过道路，他就根本没有选择过么？
难道根本就没有那个梦，他只是在逃避么？
好大的汗水从他的额上流了下来。
17
不！大大的不！
他不喜欢被抛弃，但如果他欺骗自己内心真实的感觉，明明觉得那是个恶梦却不允许说出来，明明觉得这个恶梦还远未消失人间却要感觉人生快乐，世界完满，那才是不诚实的！是真正值得被抛弃的！而今他其实根本不用检讨，他不用害怕被抛弃！
所有的朋友都离他而去，这是必然，但他一样可以生活，一样可以把自己真正地建筑下去，建筑在最坚实的地基上，建筑在对自我的确定上，建筑在诚实上！
18
不是因为被抛弃，而是因为觉醒，因为理解，因为一代人，并不是一条路。
一代人，并不是一条路。
一代人中，有人害怕恶梦而逃避，有人逃出恶梦而庆幸，有人制造恶梦而快乐。
他想挑战恶梦而发现自己光裸裸。
19
他已经被抛弃，时代已经远他而去。
甚至那个恶梦也危害不到他了，跟他不相干了。
他或许早已决心去死。
还有，如果到了最后的时刻，还有什么可用来战斗的呢？他的剑何在呢？
还有剩下的一切，还有所谓的价值评判，还有他自己的内心世界，还有他曾经的梦想和许诺，还有他正在建筑的那个建筑，还有浑身发抖的一地鸡毛，还有什么可用来战斗的呢？
他不要战斗，他要安静地睡眠，让这一切都统统见鬼去吧！
让‘被抛弃’见鬼去吧！
20
小边已经通过他的第一次抉择反叛了这个时代，他是一个反叛者。
并且他一直对此得意洋洋，甚至当他落魄潦倒时，他心里面还是得意洋洋，他还以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物。
每一个人一生都要反叛一次么？没有反叛的人生是一种悲哀么？
他忽然想出了这样一个命题，他因此而宽肴他自己。
反叛是他一生最大的荣耀么？当他反叛于这个时代，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那么他将做些什么呢？他将得到些什么呢？他将何以自持呢？他如何开辟他自己的新天地呢？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懂！他只希望现实中不论哪一个人都是一个反叛者，都在反叛着。
21
他希望这个时代充满了反叛，用反叛的精神来不断地改造和更新着他们的生活，让他们的人格也因此获得完全和新生，让他们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让他们快乐地飞翔到宇宙去。
但是，他是不是太沉迷于反叛的自豪之中了？他是不是觉得这个时代没有真正意识到反叛的普遍性和它的力量的人是太多了？因此他就成了反叛者的代言人了？
他如此规定了自己的使命么？他以为这是一个崇高的使命么？
22
反叛的精神是至高无上，但他却无法从暴力上反叛，他只是写字。
那种将刀拿在手中的感觉他常常只是想象，从没有真正实施过。
也有人拿起了刀，他们看见过那么多的故意杀人事件，在这些受到谴责的暴力的背后何尝没有看见一种反叛的精神高扬呢？
甚至还有那些大抢劫犯，公然在闹市杀人抢劫，何等可耻！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反叛呢？
他赞赏他们那高扬的反叛精神，他悲哀他们被抓捕后的命运，他是在同情罪犯么？
23
真的，看看小边们的党是如何建立起一个国家的，那些开创者无不具有一种反叛的精神，甚至是拿刀反叛的精神，但小边们现在反而不提倡刀了。
以血还血，以刀对刀，必要的时候，也会有人拿起刀来的。
人天生就有保卫自己的权利，就有反叛自己、反叛权威的权利，不是吗？！
在和平的年代里，处处反对着暴力，但不应当反对反叛的精神。
一个民族应当有反叛的精神，一个个人应当有反叛的精神，爱情也会反叛，否则就失去了生命与活力。
精神是永远地反叛，它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反叛永远都要进行着。
他们要勇于当一个强盗，当一个踢翻坛子的怪异者，当一个说话不算话的人。
要相信这样一个真理：人天生就是一个反叛者。
24
他背叛他的父亲，他背叛他的朋友，他背叛他的誓言，他背叛他的理想。
最好妻子也背叛了丈夫，儿子也背叛了母亲，男人也背叛了女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人要寻找他自己的命运，他不断地跳出来成为自己的对立面，成为一切的对立面。
国家也需要反叛者，反叛才能带来这个国家新生。
精神的反叛总好于暴力的反叛，他沉迷于精神的反叛，他也许是一个纯精神的反叛鼓动者吧。
25
暴力反叛过时了么？不必要了么？如果加在他身上的枷锁是暴力的，他如何能不以暴力反叛呢？！
在反叛中，他发现自己还有新的力量，还有新的想象，还有新的创造，还有新的命运，他欢喜，他雀跃，他又愁苦。
他由于反叛刺激起他自己脱离那种昏昏欲睡的生活，他因此即便即刻去死，心里也是高兴的。
26
他歌颂那些反叛者，那些因为反叛而逃亡的人，那些奔向自由的人们！他歌颂那些与过去一刀两断者！他歌颂那些叛徒！他歌颂那些背叛丈夫的妻子，他甚至歌颂那些阴谋者。
当人走向反叛时，他面临着多少危重的险境呀！他对自己的前途是多么地一无所知呀！他颤悚呀！他惶惑呀！可是，他去了！他真的就去了！仅仅凭着一股诗意的热情，仅仅凭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勇气和直觉，他挺胸向未知走去，他向反叛走去，他因此而找到了一个新的国。
27
也有反叛者跌跌撞撞，不知所终。
有多少人会死于反叛？又有多少人会为那些反叛者哭泣呢？甚至还有多少人目送反叛者走上了断头台而无动于衷呢！
朋友，你反叛过么？你想反叛么？真的，你也是一个反叛者，并且你早就自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