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六年九月初三，我在关州一座叫武羊的小城卖故事。这座城里卖糕点的，卖酒水的，卖肉的，卖命的，用心找都不是独此一家，惟有卖故事的只有我一个——因为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没有过去的意思是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其他人。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在武羊讨饭吃。我不记得自己有所谓童年的时期，能想起来最早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看起来十二岁的样子了。这里的看起来也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年纪。
没有过去也就没有名字，人没有名字至少也要有个称呼，我给自己取了一个称呼，阿七。别人问我为什么这么取，我说我的身上有个记号，上面的笔画是七画，所以我叫阿七。那个人问我可以看看我的记号么，我说可以看但不能摸。我露出了胸前的记号，那人看了一眼，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说这个字念“弃”，你有个狠心的爹娘。然后就给了我一些钱。我没有读过书，可我知道这个字念“弃”。因为这是我刻上去的，不让她摸是怕她不小心擦掉了墨水。这个字帮我挣了一些钱，我靠着它活了下去。这是我卖的第一个故事。
我也不算骗人，我真的叫阿七，原因也确实是因为某个记号。我的手臂内侧有一个红色的“柒”字，不知道用什么颜料写上去的，无法洗去。我时常对着这个记号发呆，它明晃晃地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认识我的，我并不是凭空诞生。
我不总是卖同一个故事，或者说我为每个人的故事都是量身定做的，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可以有无穷多个故事。有时帮别人发卖死人生前用过的东西，我就成了遭遇强盗父母双亡的孤儿；有时去大户人家骗钱的道士缺个炼丹童子，我就成了摇蒲扇拿鼻孔对人的牛气道童。我早早明白了故事本来就没有真假，重要的是大家都觉得合理，合理才是最重要的。
我每天都在卖故事，九月初三这一天也一样。这个故事里我的身份是一个庙祝。庙祝是庙里掌管香火的人，偶尔也要为庙里的开销做一些小生意。九月初三是个好日子，是停战后恢复举办的第一个祈月节的日子。祈月节是武羊当地，甚至是整个关州最具特色的节日，举办的时间是每年九月初一，由于有几个年头九月初一这一天经常下雨让节日举办得不顺利，武羊当地有名望的几个人商议后就改成了九月第一个晴天。今年赶上了初三。
祈月节，看字面是祈求月亮的意思，实际上这里的月不是指月亮，而是月神。祈月节这一天晚上，城内不能有一点灯火，而城外东山山顶祈月庙内，会在月升过半的时候，由庙内大执事领诵，数百着特色服饰的青壮跟诵，诵读当地流传甚广的《救世明月篇》，待诵读完毕后点燃寺中唯一一个铜盏，青壮们有序用铜盏内的火焰引燃火把，然后高举过头顶，戴上各式各样的面具，排成一条长队，由大巫女领路，一路唱着灵歌跳着舞蹈下山。如果路上有人火把熄灭，需要使用其他人的火把引燃，继续前进。最后回到城内，再用火吧点燃各家各户的灯火，借此得到月神保佑，风调雨顺，出入平安。这即是祈月节最重要的活动——传火。
关于祈月节的传说当地人都知道，但是一些由来和细节就无人知晓，也无从考证了。而游客往往对于这些传说轶事最感兴趣，对于具有特色的奇怪行为充满包容性，并乐于参与其中。于是我便投其所好，给了他们一个想要的祈月节的故事。。
“相传很久以前，人和神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人们在白天才可以生活活动，晚上只能蜷缩在被子里度过漫长黑夜。因为人没有火。当时火只有神的府邸才有，而距离武羊最近的神府是东山上的月神府。那时武羊还不是一座城，而是一片部落，部落里有一个青年小伙子叫桃光。他心地善良，并且勇敢有担当，是下一任部落族长的人选。有一天他得知了月神府火的秘密以后，便决定偷偷潜入月神的府邸去盗取火盆里的火种。他躲避了府内的护卫，用最易燃烧的桂枝成功引得了火种。但是桃光的行动事先被沟余知道了。沟余也是下一任族长的人选，他怕桃光盗火这件事做成后会让他在部落里声望极高，自己就再没有位置了。于是便提前向月神告发了桃光。月神是个喜欢戏弄人的神，他没有阻止桃光盗火，而是将桃光逃回村子的路无限延长，让他永远回不到村子。于是桃光盗火后一路跑着下山，高举着点燃的桂枝，可他永远到不了山下，最后累死在了路上。后来月神被桃光的坚持感动，将火种赐给了武羊。武羊人为了纪念桃光，举办了祈月节。”
我正了正写有“祈月庙”三个字的布幡，摊位前的女游客已经听入迷了。起初还摆弄一下摊布上的桃光面具，现在完全愣住，甚至眼里还有怒气。
“沟余太可恨了，都是他告密才害死了桃光。桃光可真是一个英雄，幸好月神最后成全了桃光，否则他...小师傅，最后桃光怎么样了？”女游客说道沟余时咬牙切齿，说道桃光时又软了下去，一看就是善良单纯的女子。
“最后桃光被葬在了东山上，一直守护着武羊百姓。”我说完，问了女游客一句：“姑娘可曾婚配？”
女游客害羞道：“还没有”。
我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于是从摊布上一个挑了一个红色的狐仙面具递给她说：“难得姑娘愿意了解我们祈月节的传说，是真正热爱我们武羊文化的人。这个狐仙面具就送给你吧。我们祈月节有两大活动都需要面具。第一当然是传火，需要青壮小伙带上各路鬼神面具下山传火，意为传火得各路鬼神一路保佑；第二则是踢火，这项活动就不限男女了，只需要戴上面具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圈中间放上火盆，火盆里点燃沟余的纸像，大家向着火盆踢脚转圈，意为共同惩罚沟余。踢火免不了拉手，于是每年都有很多因为踢火而成就的一对对眷侣。姑娘冰肌玉骨，想来一定会得到很多青年才俊的倾慕，到时不要挑花了眼才好。”
女游客明显是被我三言两语说上头了，看上去害羞但满脸写着高兴。说什么也不肯白要我的面具。我也只能稍作推搡，然后从身后的竹筒内取出一根桂枝，再送了她一根桂枝，勉强算收她三十个铜钱，还让她亲自投进写着“祈月节发展援助资金”的竹箱内，她才心安理得地离开，走的时候一直谢。我目送她远去，心里想着又卖掉了一个故事。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日隐时分，赶往东山的游客已是不多，我也要准备离开了。今天的战果不可谓不丰富，总共卖掉了八十三个故事，收入三千两百五十个铜板。故事虽然每个人略有不同，但大都围绕着祈月节进行，那些看上去染了一身病的，我便送他们白象面具，主要介绍的活动是净尘和食月斋，净尘也就是被庙祝用芭蕉叶扫头顶，食月斋是吃桂花饼；那些带着孩子过来的，我便送他们金鸡面具，推荐他们参加中签和登科活动。登科自不必说，中签也中不到下签，那些解签的人比我还能说呢。总之今日算是满载而归。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对面卖烤猪蹄的料婶阴沉着脸。也难怪，祈月节是个素斋节日，正赶上九月桂花飘香，大家都吃桂花饼，没多少人爱吃猪蹄，她的生意不好也正常。我今天生意不错，和料婶不捣乱有很大关系。要知道料婶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心里有点东西都会马上抖出去，今天对我算是高抬贵手了。我也识趣，赶紧过去买了料婶三个烤猪蹄，拿了其中一个请旁边她的儿子山山吃。山山是个十岁的小胖子，从上往下看，肉一节节地突着好像一层层的梯田，最外圈有一层淡紫色的花纹，据说是暴食撑开的。应该错不了，我还没回摊位的功夫，他手里的猪蹄就剩骨头了。
当我回到摊位时，有三个游客正在我的摊位前挑选。虽然我已收工，但是卖故事的人也是生意人。一个生意人要想做好生意，就永远不会赶客人。于是我连忙招呼道：“各位朋友有感兴趣的么？”写着“祈月庙”的布幡已经撤去，我只能随机应变了。
这时三人中靠近我的人抬起了头，我先是一惊，然后才从上到下打量起他来。我确定我从未见过这样装扮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