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光洁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日精化作蛛网般的丝线去修复面前浑身是血的男子的身体,但是男子的身体从内到外已经被彻底摧毁,万难解救。
“怎么样?”我问道。
映摇了摇头,说道:“不行。”
我遗憾道:“这人八成是骆闻楼,即使不是,也必然和骆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死了就太可惜了。”
映犹豫道:“要不我再试试?”
我说道:“你尽力了,只能看他自己了,我们再等等吧。”
我和映守在男子身边等待,其实若一个人陷入昏迷又病入膏肓,那么他能够再次醒来的希望是很渺茫的,我们也不过是希望碰碰运气。
毕竟,有太多的事需要这个男子给个交代。
等待过程中,映和我基本上是一个有着满腹疑问,却又谁都憋着不问、等对方先说的状态,这种氛围极是尴尬和难熬。
终于,我还是先说了句:“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映痛快道:“骑马找过来的,明知故问。”
我被怼了一句,却有些没有底气道:“回西都折马会还给你的,你看这么远的路,我不是也没骑么?”
映说道:“你也真是奇怪,明明能来应府叫我一起去,却非要独自前往,我还是听管家向老头汇报才知道的。”
映口中的老头应该是应天府,这么看来,她是发现我出城才跟过来的。
我无奈道:“我并没有想独自处理这件事,但我更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应家,当初和伯父见面并不愉快。”
映气道:“老头就是喜欢管闲事,我的事就是我的事,用不到旁人来插手。回了一次家,真当我要留下来了么?哼!”
我赶紧岔开话题:“所以令牌在你那里是吧?那我就放心了。”
映愣道:“令牌?什么令牌?”
我说道:“不是你夜里进我的房间摸走的那块蛇绕铜花的令牌吗?”
映连连否认道:“瞎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进你的房间?”
我疑惑道:“这么说偷走令牌的不是你。”
映说道:“不是我。”
我又问道:“那跟踪我的也不是你?”
映说道:“你出城的消息传到应府都是夜里了,我第二天一早出门,却怎么也没有赶上,只能一路打听,算不上跟踪吧?”
我瞬间沉默,映看出不对,说道:“难道你的令牌被人偷了?”
我点了点头,说道:“看来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容后再议......”
这时在我们身边的昏迷的男子清咳了一声,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到我和映在看着他。
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迷茫,他可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于是问道:“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么?”
他依旧是不清楚状况的样子,我只能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让他面对着燃烧的王陵,面对着石之国的残垣断壁,希望他能想起些什么。
他木然地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这场烧了一夜即将熄灭的火焰,以虚弱地声音说道:“世界的大门,终是将我关在门外了。”
然后是一声叹息。
我说道:“我看你也就而立之年,该叫你骆闻楼还是石王?”
他自嘲道:“石王是我的作品的名字,我辜负了他,骆闻楼是师父赐的名字,我也不配用了。”
我说道:“我偶然间看了你的竹简,记录了一些你和路恪生的事迹,我不该没经过你的同意就翻看。”
骆闻楼说道:“看了就看了吧,能请你不要说出去么?算是我死前的一点请求吧。”
我说道:“你知道自己的情况。”
骆闻楼苦笑道:“现在的我,连呼吸都痛,我看着自己的身体,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的身体,从头顶一直看到地下,轻飘飘的,这大概就是将死的感觉吧。”
我说道:“这种感觉很坏么?”
骆闻楼说道:“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会睡去,能讲一讲发生在这里的事么?”
我简单地讲了一遍,映也在旁边听着,只是听到后面她似乎对骆闻楼充满了愤恨,便扭头走远了。
骆闻楼听得平静,我几度以为他已经睡去了,却发现他始终瞪着眼睛,证明自己还在。
“完了?”骆闻楼说道。
“完了。”我说。
骆闻楼闭上了眼睛,说道:“我可以去死了。”
我说道:“你的气还没有散,书上说这样的人死去,会成为孤魂野鬼,《山海遗注》里的发魉就是这样的鬼。”
骆闻楼又睁开了眼睛,说道:“难怪你还知道《山海遗注》,你是唯一的一个看懂石王的人。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他也这么说。”我说道。
“他是谁?”骆闻楼说。
“石王,他跃入王陵大火之前,也说过,他说,如果那个时候认识就好了。你一定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时候吧?”我看向骆闻楼。
骆闻楼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不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你怨恨我吧。”
我说道:“我也不想知道,只是想要在你死之前,和你说,石王在跳下王陵的前一刻,应该是对的,哪怕它之前错了,之后也错了,但是那一刻,至少那一刻是对的。”
“我不懂你们的艺术,我只是觉得它很好,但是我觉得有什么用呢?我是一个偶然看过《山海遗注》的人,但却并不热衷于石刻根雕甚至是各种物件,我喜欢养花。养花不用读《山海遗注》,读《百卉编》就够了。”
“也许你们确实需要世界的认同,被排斥在外有多痛苦我也无法想象。尽管如此,摧毁自己的世界去妄图创造一个能够接纳既存世界的自己,依旧是一件蠢事。”
“别不相信自己的世界的力量。”
我一口气说完,大概是发泄今晚九死一生的怒火,然后收尾道:“你可以去死了。”
“哈哈哈。”骆闻楼越笑越痛,差一点就这样提前结果了自己。
等他缓了过来,说道:“你懂个屁。”
我知道,并不是每个人走的时候都能够甘心,就是有那么些人,或者横死,或者未得偿所愿,或者蹉跎年华,他们走的时候,会咒骂天地,怨及旁人,这样的人,就放任他们吧。
我无奈地转身离开,就留骆闻楼独自等待死亡吧。
“也许,你,不,石王是对的。”
我仿佛听错了一样,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快就转变了。
我转过身,看到那只救过我的飞鹂,正落在骆闻楼的胸口,它在用它的小嘴,啄着骆闻楼衣服上血晕开的梅花印,发出呜呜地声音,让人听得想流泪。
骆闻楼流泪了。
他看到了某个不可能存在的生命,某个由他创造的生命,诞生在了这个世界,这是一个比那些已经被“金龙”“金猪”“金蟾”跑马圈地后所划分的世界,更广阔的世界。更广阔的世界向他敞开怀抱,却也是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
骆闻楼说道:“呀,要是早一点就好了。”
说完这句,他好像是老了十几岁一样,气一下子就泄了。
我知道他要走了,明明心里压着对骆家的种种疑问,但是又问不出来。
骆闻楼抬眼望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天地,小时候这片天真大,在骆家就感觉看不尽浩瀚苍穹,现在却感觉真小,天近得唾手可得,好像能一头扎进去了。
“落安寺。”骆闻楼说道。
“你说什么?什么寺?你说清楚。”我问道。
骆闻楼笑道:“哪怕我失败了,但他终究是没有骗我啊。我也没有辜负他,就这样吧。”
“将我丢进王陵吧,石王要继续守护石之国。”
说完,骆闻楼颤颤巍巍地摸着飞鹂,确认摸到了,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