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城的北街有一家专做鱼包的老丁菜馆，菜馆的特色菜是五色鱼包，做法是选用一种大肚子扁头的炮头鱼，在它的肚子里塞满事先准备好的五个料包，分别装红色的牛鹫肉、白色的网贝肉、绿色的牙菜、黑色的海腥藻以及黄色的栖栏菇，用泡一整夜凤衔花的水大火蒸煮，吃起来鱼嫩牛香贝鲜菜脆藻爽菇甜，连汤也是鲜的。就是量小了一些，或者，是我不太好意思吃。
“你也吃啊，知道你没来过才带你来的，别光看我吃。”师父坐在对面，吃得已是满头大汗，他夹筷子极为精准，总能先夹到我想夹的，这就让我夹了几次之后出筷率明显下降了，到最后就一直在喝鱼汤。
我也会奇怪怎么会和师父一起来林泉吃饭，这里是离越王山很远的地方，我们赶了一天的路才到。师父也没有找落脚的地方，直接就奔着老丁菜馆来了。
“阿难，新收的徒弟？看着挺机灵啊。”一个圆滚滚的厨子围着围裙提着剔骨刀就出来了，这人凶神恶煞的样貌，偏就生了一副笑起来很和气的小眼睛，和人说话特有一种古怪的亲切感。
“还不错。”师父字真拳，本名曾难，还是听八斤师兄说的，师父自己也没有和我说起过，想来他很少用自己的名字，所以能够知道他的本名的一定都是熟人。
师父看了我一眼说：“老丁，鱼就是他做的。”
我说道：“丁老板手艺真好。”
老丁说道：“吃饭的手艺，和你们比不了。”
我小声对师父说：“他知道我们是...”
老丁笑道：“不用小心，我们多少年的朋友了，当年遇到高人的时候我俩都在，不过我没被看中罢了，算这小子走运。”
师父也不争辩，说道：“阿烩回来没有？”
老丁抖了抖肚子上的肉，说道：“每次回来都问，烦不烦。”
“就还是没消息？”师父说道。
“行了，说点别的吧，怎么突然回来一趟。”老丁问道。
师父说道：“山外出了些事，路过而已。”
老丁点了点头，说道：“明白，注意安全。”说完，老丁提着一个小桶，将我们锅子里的鱼汤加满，然后歪歪扭扭地走了。
“他腿脚不好啊？”我问。
“老问题了。”师父回答。
“哦。”我又看了一眼老丁，然后继续喝起鱼汤来。
从老丁菜馆出来之后，我和师父直接到北门找到守卫，师父向守卫询问了今天是否有受伤的山外人进城，守卫看到我和师父都是漆甲兜帽的圣师打扮，便告诉我们，昨天有两个被抬进来，今天还没有。
师父打听了安顿伤者的医馆，便带我一起找过去。
这家医馆是在北街隔壁的另一条街巷里，我们赶到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在门口打扫，但是隔着很远就能听到医馆里哀嚎的声音。
“青禾医馆。”我念着医馆的牌子。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我想起来之前师兄们提到的排行榜，似乎就出自青禾小筑，不知道这个青禾是否有联系。
门口打扫的人看到我们过来，立刻呜噜呜噜地喊叫起来，他应该是不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说话，只能像一只小狗看到主人回来一样在原地蹦跶着转圈。
医馆里走出来了一队人，领头的是个戴着圆顶帽、深眼窝、棕色胡子的老人，他看到我们来了，激动地流出了眼泪，高喊“圣师”。
师父阻止了他施礼，要他立刻带我们去看昨天来的伤者。
我们跟着他走进一个盖着帘子的屋子，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女人正在给一个独腿的男人处理伤口。
独腿男人面如死灰地仰头望着屋顶，脸上饱受风吹雨打后干硬的皮肤，他的眼睛充满血丝，不带任何感情地嚎叫着，仿佛疼痛是一个趴在他头上甩不掉的猫。
“见过圣师。”长辫子女人起身说道。
师父示意她先离开，而后自己走上前，检查了一下独腿男子的伤处，只留一个大腿，小腿完全不见，殷红的纱布显得如此醒目。
师父将手搭在他的大腿上侧，独腿男子嚎叫声逐渐减弱，他缓缓挪动眼珠，看向师父，嘴里说的第一句是：
“我还没死么？”
站在我身后的人，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圣师在为你医治，快谢谢圣师。”
独腿男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圣师，不用白费功夫。”
师父没有理他，只是继续检查着他的伤口，独腿男子问道：“小河怎么样了？”
“他比你伤得轻，在隔壁的屋子休息。需要叫他过来么？”长辫子女人说道。
“不用了，让他休息休息吧。”独腿男子又继续看着屋顶，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想和圣师单独说几句话。”
屋里的其他人看向师父，师父点了点头，其他人一个个退了出去，只留下独腿男子、师父和我。
“说吧。”师父说道。
独腿男子回忆道：“是一个绿皮的像鲶鱼一样的怪物，长着蛤蟆样的长腿，嘴里吐着粘液。袭击村子的时候大家都在熟睡，我和小河偷偷到林子里烤鱼，当时听到了很惨烈的呼救声，我们赶过去的时候，鲶鱼怪物正吞着人往海里走，因为只有一半的身子露在外面，我看不出来是村里的哪户。我和小河追了上去，那个怪物一口粘液喷过来，溅到我的腿上，然后我的腿便被生生从中间烧断，当时村里很多房子烧了起来，每个屋子都有哭声，小河只能带着我先逃，其他人...”
“小河是你的亲人？”师父问道。
“算是吧，我们都是父母早亡的人，在村里帮同一户鱼户打下手。”独腿男子说道。
“你的腿，应该只能做到这样了。”师父说道。
“我明白的。”独腿男子说道，“我都明白，逃过来的时候我真庆幸，那只怪物没有追过来，否则小河拉着我也是死路一条。只是我要他丢下我他又不肯。”
“圣师，您要去村子里么？”独腿男子问道。
“查看完你们的伤就会过去。”师父说道。
独腿男子犹豫了一下，说道：“请您答应我一个请求。”
师父问道：“你说吧。”
独腿男子说道：“您可以对外宣布，我因为医治无效而身亡么？”
什么？我震惊地看着独腿男子，而师父则一动不动，好像司空见惯一样。
“你不想活下去么？”师父问道。
独腿男子闭上眼睛，说道：“想，怎么不想，我计划在今天从租住的鱼户家的房子搬出去，开始建造自己的房子。已经提前一个月谈好了木材，家具，甚至和村里的祭祀请了安家符。”
“那就等着怪物走了，继续建造。生活还是会回去的。”师父说。
独腿男子看着自己的腿，说道：“会么？我不想成为小河身上的重包袱，更不想成为一个在房子里蠕动的虫子。”
师父点了点头说：“好，我帮你。”
“师父？”我忍不住出声，师父摆了摆手。
“你不会后悔么？”师父问道。
独腿男子说道：“我不确定，我能确定的是，有些结果我一定不要。”
师父说道：“我可以讲你的记忆抹除，然后你会忘记是如何失去这条腿的，那个时候，当失去一条腿不再成为你生命里一件不期而至的事的时候，如果你还不能接受，我会杀掉你。”
“何必这么麻烦呢圣师？”独腿男子说道。
师父说：“因为就是有不想要抛弃同伴的人，也就是有一条腿也能活得很好的人，还有很多。”
独腿男子说道：“那麻烦圣师了。”
师父站起身，手换换移到独腿男子的头上，然后帮他闭上眼睛。独腿男子面色由绷紧变为舒展，继而像睡熟了一样轻轻打起了鼾声。
师父起身说道：“走吧，去山外的村子看看。”
“师父，他...”
“大概三天后才能醒过来，到时候看他的选择吧。”师父说道。
我和师父走出屋子，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医馆，中间师父对圆帽老人交代了什么，圆帽老人连连点头。
从医馆出来我们直奔北门，路上我问师父，他会好起来的么？
师父说，原来的他已经死了，会好起来的是另一个他。
我似懂非懂，和师父一起向山外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