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细雨里,天地间只有骨笛演奏的哀鸣之音。我现在在拉莫村,参加一场告别仪式。
对于个人的死亡和集体的死亡,拉莫村,和林泉外的大多数村子一样,有两套不一样的仪式。个人的死亡,需要以个人的身份举办葬礼,由村里最年长的人主持,亲人以及邻里一同默哀,乐队演奏古老的告别曲,而后火葬后海葬。而集体的死亡,则由圣师主持,村人一同默哀,乐队演奏古老的伤魂曲,火葬后土葬。
我曾经问师父,为什么会有不同埋葬仪式的差别?
师父说,有两种说法,其一是拉莫村是典型的渔村,食靠海洋的恩赐,因此死后要回归海洋,而如果是集体的死亡,则是大海的愤怒,便不能够再次激怒大海,只能土葬。
我问,另一种呢?
师父说,另一种,则是说,个人和集体的死亡,都进行土葬。全界土地是稀缺的,能够葬在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上,也算是一种宽慰与安宁。
我明白了土葬,又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进行火葬?
师父说,死去的村人身上有怪物的黏液,不进行火葬,会给附近生活的人招致疾病。
所以,他们还要继续在这里生活么?我问。
是啊,否则又能去哪里呢?师父说。
就不能,都进山里么?林泉那么大,会有他们的容身之地的。我说道。
师父沉默了一会,说:“仪式就要开始了,我们做好准备吧。”
说完,师父整理好自己的漆甲兜帽,也帮我整理了一下,说了句:“统一的毕竟不合身,等你出关,师父送你一件。”
我说好。
“有请圣师。”
门外传来仪式开始的信号,我和师父从海边的小屋里走出来,九个人围成半个圈,中间是能够搜集到的所有村人的尸骨,已经做到了尽量分拣,但依旧不能够分辨出每一具尸体的身份。
骨笛声响起,莱丝吹奏着一只用旧布包裹的淡黄色的骨笛,她穿着棉白色的干净长裙,泪眼晶莹地看着中间的尸堆。
拉莫村有大概五十户人口,乐队的编制是六人,包括六种乐器,三种笛,两种鼓,一种击石,因为只有九个人活了下来,只有莱丝一个人跟着父亲学过骨笛,其他人都不会乐器,因为,这场告别仪式的乐队,便由莱丝一人组成。
这是告别仪式里乐队人数最少的一次,却是悲伤最重的一次。
我看到场上的九个人,都在努力站稳,老人和小孩由妇女扶着,他们手拉着手给彼此力量,依旧在海风里显得那么弱小。
师父望着大家,说:“明月在天,人世苦悬,既已乘风,且化悲欢。于月历七十一年,九月初三,红鳃鳍怪袭击拉莫村,致四十六人罹难。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举行集体告别仪式,悲伤无可回避,但我们更应坚强,请遇难者亲属,沉默告别遇难者。”
说完,凄凉的笛声转调,声音减弱,拉莫村幸存九人,排成一列,一个个走上前再看他们的亲人最后一眼,看完后会向圣师躬身谢礼,而圣师也会还礼。
大多数人都是沉默的,只有一个老人,在向师父谢礼后,没有起身,而是直接跪了下去。
“您这是...”师父要扶老人起来,老人却仿佛长了铁膝盖一样,怎么也不肯起来。
“圣师,我出嫁前的名字是,海萝,土语里是顺利的意思,我们拉莫村不过是渔民而已,不求富贵,能够顺利生老病死即好,这样的要求,算不得过分吧。”老人凄然道。
身后的其他人要上前阻止老人说下去,却被老人抬手挡住了:“我本来就没几年好活,就让我说完吧。”
师父也点头:“您说吧。”
老人海萝继续说道:“可我恨我爹给我取的名字,我的一生并不顺利。五十年前,我七岁,一只蓝色的章鱼怪掀翻了渔船,我的父亲在船上;三十年前,我的大儿子刚走,小儿子还不满月,赶上了那次几乎覆灭半个岛屿的海啸,孩子他爹没来得及上山,被水带走了;昨天,我的儿子以及怀孕的儿媳,又因为鱼怪摧毁了房屋被压在火海里,活生生烧死了。您说,我的一生顺利么?”
师父摇头道:“不顺利。”
老人海萝说:“是呀,可这是命,我认。我们拉莫村的命我们都认,也许,我们这些山外的人,就该跟着那些失去的海滩一样,回到无尽海里。”
老人海萝说完,回头看着一个个默不作声的村民,摸着身后莱丝的头发,又摸了摸小宝的手,眼中含泪道:“多好的孩子啊,可一定要活下去。”
师父叹了口气,说道:“您究竟想说什么,直说吧。”
老人海萝头一下一下地磕地,每一下都很响很重,乞求道:“圣师,请您允许我们,不,允许孩子,进山吧。”
老人海萝身后的人没有一个敢说什么,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们也没有上前阻拦。
师父说道:“山外的村子,都有从祖上传下的训诫,世代驻守此地,你不可能不知道的?”
老人海萝不敢抬头,说道:“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可是村子都死绝了人了,这些规矩,又该说给谁听呢?”
依旧是沉默,之后是砰的一声,一双膝盖跪了下来,砰,又一个人磕起了头,砰砰砰,除了小宝和莱丝,其他人都伏在地在,像前面的老人海萝一样。
师父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除了在场的,有谁知道拉莫村具体的死亡人数?”
一个妇女颤颤微微地举起了手,说道:“在隔壁村避难的时候,我说起过。”
师父说道:“如果有其他圣师来调查,找你确认人数,又怎么办呢?”
我看着冷酷的师父,好像在看一个把刀架在百姓脖子上的屠夫。
那个妇女苦笑着点了点头,说:“圣师放心,他们找不到我的。”
而后那名妇女将身上唯一一块干净完好的纱巾解下来,绑住自己的眼睛,然后颤抖着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进水里。
我想去救她,师父用术困住了我,我不能说也不能动。
那个妇女一定害怕极了水,一定是的。
老人再次磕头道:“谢圣师让孩子活命。”
身后剩下的除了孩子的五人同样说道:“谢圣师让孩子活命。”
师父走到小宝和莱丝的面前,看着他们,说道:“请珍惜你们的生命,并且记得他们。”而后分别摸着两个孩子的额头,他们摇晃着睡了过去。
做完这些,师父又走回了原来的位置,扶老人起来,而后宣布道:“明月在天,人世苦悬,既已乘风,且化悲欢。于月历七十一年,九月初三,红鳃鳍怪袭击拉莫村,致四十九人罹难。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举行集体告别仪式,悲伤无可回避,但我们更应坚强,请遇难者亲属,沉默告别遇难者。”
老人欣喜点了点地谢着师父,而后走到队伍的后面,下一个人接着走上前进行告别。
莱丝昏迷,没有了骨笛声,在沉默中,告别仪式继续着下一步,火葬。
师父举着火把,将用生前衣物包裹的尸堆点燃,由于沾染着怪物的粘液,而黏液中又有煤油的成分,燃起的火焰旺盛而辛辣,我在旁边站着流下了眼泪,其他人也流下了。
当火焰熄灭,开始收拾燃烧后的骨灰,我在骨灰中发现了一枚骨戒,我问拉莫村的人有认得的么,有一个人说,好像是莱丝的妈妈留给莱丝的,曾经有一阵子弄丢了。我拜托她代为转交,她答应并收下了。
之后由一人看护孩子,其余人随着我和师父选择了拉莫村旁边的一处椰树下,将一盒集体骨灰埋了下去,然后又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的是“拉莫村罹难四十九人之墓”。没有人知道这些骨灰里到底有没有四十九人,但是这四十九人,一定在这片土地上死过了。
告别仪式收尾得很快,我和师父又赶回了林泉,至于后来莱丝和阿宝的问题,师父有安排,而我也没有过问。
其实拉莫村除了活下来的九人,现在是八人外,还有林泉城里的两人,以及可能依旧有在外没有回来的,当他们回到自己的村子,还能够认得出么?
我和师父在回去的路上,而拉莫村的人依旧生活在那个地方,有句话叫故土难离,但扎根在人群里的苦难,有时候也是由此而来。
已经能够看到林泉了,我和师父在城外一处小山上暂时休息,在山顶能够看到林泉城里熙攘的人群像葵花上的一个个黑籽。
“吃点东西吧。”师父说道,递给我一块鱼干。
鱼干是拉莫村的人送的,这可能是他们唯一能拿的出来的东西了,尽管依旧很难吃。
好苦涩的鱼干,我心中埋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