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用心地用绒皮擦拭古旧典籍的灰尘,百年内的著作用上了纸张,时间久的则是成捆的竹简。有的竹简已经发黑,显然经受过水火的侵蚀,他不得不在保养的同时,将刻笔别在身后,以求在文字还看得清的时候将它补上。
“我以为你专注便发现不了我呢。”我说道,也不去打扰他。
“刚开始没发现,但是你的呼吸急了,我也就发现了。是有什么事吧?”“白发”说道。
没错,我来到了飞天阁,我来找那个“白发”少年。
“日部来拜山了,你知道么?”我问。
“白发”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他是站在梯子上保养着书架上层的书籍,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散漫和不在意。
“是有一些看书的同门被叫走了,不过发生什么我也没问。”“白发”说道。
“日部提出了日月决,五局比赛,日部已经赢了两局,我们又搬回了一局,现在是第四局,同样很重要。”我说道。
“白发”继续修着竹简道:“既然你觉得很重要,那就去看吧。”
我问道:“你觉得不重要么?不想看么?”
“白发”回答:“月部的荣耀只对那些以月部为荣,或者自视甚高觉得是自己影响月部荣耀的人重要。我都不是。”
我大概明白,说:“所以,是因为没有选择才不是,还是真的毫不在意。”
“白发”想了一下,说道:“都有吧,我还没有师父那样的能力,虽然我相信,人是可以说服的。”
我赞同道:“是的,人是可以说服的,见面的第一次我就这么认同。”
“白发”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想多谈:“还是说你来做什么吧,修理典籍很忙的。你要帮忙么?”
我说道:“我可以帮你,无论你答不答应都可以。”
“白发”停下了笔,问:“你要我答应什么?”
我说:“我希望第四局日月决,你能够出战。”
“白发”愣了一下,而后继续修理道:“你不要开玩笑了,很无聊的。”
我认真地说道:“我没开玩笑,我真的希望你能够出战。”
“白发”自嘲道:“何必如此,你知道的,我连小灯笼都没有,是使不出术的。”
我刚想说“我也没有”,但是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我不想骗他。
“日月决未必需要术的比拼,只要规则双方同意,就可以文斗。”我说道。
“文斗?”“白发”来了兴趣,问道:“怎么个文斗法?”
我想了想说:“就是比谁的学识渊博,既然大家都爱看书,就互相提问,任何方面都可以,答出来还要说出依据,接不上就是输家。”
“白发”也觉得这么比试新奇了些,问道:“你确定对方会答应?”
我听着感觉有戏,说道:“怎么不会?日部派出的那位也是一个读书人,自然是有傲气的,一定不会不敢应下。”
“白发”想了想问道:“日部派出的是谁?”
我说:“日部还剩下两个人,但我猜会是那个读书人,他叫离是尘,是...”
“是炎宗的人。离九渊的徒弟,从小爱读书,对修行不感兴趣,十二岁偶然在家中翻到一本炎宗初级典籍《炎阳册》,一年精深,家中有叔伯与炎宗术师相识,推荐后被离九渊收为徒弟。平时读书不修行,每逢考核必闭关,五次闭关五次突破,今年十八岁,地师融会巅峰,曾进青禾小筑地师榜第十位。”
我还没说完,便被“白发”说了个干净。
“看来你比我更了解他。”我惊讶道。
“白发”感叹道:“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文斗,我想不到有和他同台比试的可能。”
我听得出“白发”口中的遗憾,这种感觉大概和阿井说的“如果不是阿水形容,我都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么好看”差不多。
“你想起什么了?”“白发”问我。
“没,没什么。”我说。
“白发”笑道:“你不必为我难过,我已经习惯了。”
“好。所以,你答应了?”我说。
“白发”反问我:“除了文斗,真的没有人可以正面击败他了么?”
我说道:“还在山上的,有希望击败离是尘的同门,都已经比过了,这一局正面取胜,希望渺茫。”
“白发”说道:“我月部人才济济,我以为只有为大家管理藏书的命,没想到还有机会再做些什么。”
“你不必妄自菲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我说道。
“白发”收拾着手里的竹简道:“可是你知道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这句话最是无情。”
“因为,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在某方面,不得意到无法挽回,但又要顾及面子,或者礼数,不得不强行拉大到有无限的可能。”
“这样言者宽心,听者宽慰。”
“实际上,却是毫无用处的。”
“白发”说的话明明是将自己完全刺伤了来说,却一点都不藏着掖着,好像不会感到疼痛一样。
我想起第一次他见到同样没有灯笼的我的惊喜的情景,更加明白,一个人越表现的淡然,那一定是之前曾无数次受到过伤害。
这时我又说不出“努力就一定会改变的话”,来到全界前,我卖故事,说这种话毫不眨眼,现在却失去了这样的能力。
我帮着“白发”将竹简和梯子放好,而后“白发”便和我一起出发。
路上我几次欲言又止,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白发”因为没有术轮,也就没有漆甲,他的表情清楚地展现在我的面前,舒服而平静。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白发”突然说道。
“陆沉,我没有名,大家叫我阿七。陆沉是字。”我说道。
“我叫吕慈,虽然没有进过养神阁,但师父还是给我起好了字,字儒风。”“白发”,也就是吕慈说道。
“儒风,是个好字。”我说。
吕慈笑道:“我也喜欢,谦谦君子,儒风披拂,大概是师父对我的期望吧。”
吕慈笑得越纯净,我内心的负罪感越重,眼看快要到冲盈台了,我停了下来,说道:“儒风兄,其实我...”
吕慈看着我的眼睛,打断道:“陆沉兄,你我一见如故,虽相识不久,我却觉得今后会成为一生的至交好友。你送的醒神瓶我一直在用,每当读书困倦的时候都提醒着我,谢谢你。”
“不,不谢。”我低头说道。
“起初我也执迷,也不懂,后来在一册古旧的佛家典籍里,看到一则故事。故事说的是一位僧人从来不修佛,只是读经打坐,别人问他也只言时机未到,同门都修成而去,他还是只读经打坐。直到有一日想通了,才在弥留之际,一朝悟道,一日成佛。”
“我自知时日尚浅,更应像师父一样在飞天阁枯坐上几十年才行。师父留给我的训诫里,第一句便是,“不读圣人书,但求杀人术,谓之殆也。”我想是一个意思吧。”
“真期待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天。”我说道。
“那,陆沉兄,可否继续带路?”吕慈说道。
我感觉自己被看穿了一样,但也洒脱多了,领着吕慈继续向冲盈台走去。
我们到达的时候,离是尘已经站在台中央,手里攥着一卷书,日部已有人不耐烦了。
“都等了多久了,不敢比就认输吧。”
离是尘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看到我和吕慈匆匆而来,养神的双眼睁开看着我们。
“敢问阁下手中的书可是《兰柯集注》?”吕慈开口问道。
褚阔等人看到我们赶到也算踏实了,我给了他们一个放心的眼神。
离是尘讶异道:“不错,此书不过是讲花草种养的书,不值一提,阁下怎么认得?”
吕慈笑道:“我看到第一个字笔画繁多,应该是个蘭字或蔺字,但蔺字开头的书我没有读过,便在蘭字开头的四字书中,猜了这本。”
离是尘点头道:“领教了。日部炎宗离是尘。”
吕慈回道:“月部飞天阁,吕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