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县城里有三害,按照令人望而生畏的程度由下往上排,先是任县尉时的张闿,然后是县里那个姓士孙,狗仗人势的主记掾。至于最后的那位,则是陶家的那个疯儿陶棋。
这三害中的前两害虽然丧尽天良,但好歹心里还有所顾忌和敬畏,可陶棋却不一样,这疯儿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畏惧,只要他生气了,那甭管是谁,至少也要被揍一顿才能了事。
若只是小孩子的无理取闹也就罢了,伴着的这疯儿出生的,除了疯病之外,还有一股天生的巨力。去年年末,他单手举起县里官寺门前那头石狮子在衙门墙上撞出了个大窟窿的事可是人尽皆知。要是真被他给盯上了,虽说只是打一顿,可即便侥幸不死,也是需得丢掉半条命的。
张磐安坐于马车上,同为丹阳人,这位陶恭祖的同郡前辈其实也有着和陶谦相同的困惑。
想着自己方才在陶府的所见所闻所为,老府君不由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他这一生为官清白,为人坦荡,却不想自己即将步入暮年,却还要有身为人父的头疼。
郡中孝廉的事,本就该是能者居之,周尚自不必说,名门出身,安阳乡公的从子,能力学识在同辈中都是佼佼者一般的存在。至于那个姓士孙的小子,有时候为达目的的确是有些无所不用其极了,可他办事的效率却是奇快。
每年的举孝廉,也是郡中的大事了,悉心甄别之下,张磐才在郡里挑选出这两位还算合适的人选。陶恭祖既然问了,那张磐自然是无所顾忌地便答。
可谁知道,自己那个儿子竟然早早地就收了人家陶谦的贿赂,还擅自答应人家陶恭祖今年举孝廉的名额一定有陶应的一份。
“得找个机会给恭祖赔个不是才对。”
张磐在马车里小声念叨着,刚刚陶府里的气氛已经不容他久留了,陶谦索性是直接将他赶了出来,这才产生了些误会,不然方才就应该将话全说明白了。
强压着心中的不安与悔恨,张磐突然发觉自己的身子好像有些发颤,听到车窗外有着不小的骚动声,老府君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是车子在发颤——陶棋不知什么时候就穿过了随行兵士的簇拥,来到了马车后面。他双手拉着扯住一个马车的后轮,又将上一提,居然是将整架马车全部掀翻了过来,连带着前面拖车的马都撂倒在了地下。
兵士们震惊之余也赶忙朝前挤去,可唯恐自己步了那官寺围墙的后尘,他们只是忙去查探自家老府君是否安好,而始终跟陶棋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别装死!滚出来。”
见那些兵士费了半天劲也只是如同哭丧一般地叫唤,陶棋也没那个耐性去等,干脆自己走上前去拨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两名兵卒,进到倒塌的马车中拽着张磐的衣服直接将他拖了出来。
这时那些随行的兵士才纷纷拔刀,小心翼翼往陶棋身边靠。
张磐艰难地睁开眼睛,他本就已经年迈,被那么一摔,身子骨差点没碎裂开来,额上的皱纹也被一块血印给掩盖,但他却挥手示意那些兵士将武器都收了回去,转而努力地抬头去望陶棋。
“为……为何……”
话刚说一半,他便意识模糊地昏倒了过去。这时陶家那位迟钝的老二才姗姗来迟地替他喊出下半句话:“棋儿!你缘何要如此对待子石公啊!?”
“我看这老头碍眼,便揍了,又能如何?”
陶棋睥睨着周围的那些兵士,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特别理所应当地说出了这句话。
“怎,怎能如此!”
陶应气喘吁吁地跑上了前来,他很想将张磐从自己弟弟手里解脱出来,可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累个半死也起不了丝毫作用,于是只好松开手来同他讲道理。
“子石公是长辈,又与父亲兄长向来交好,你如此对待他,未免太过失礼!快放开子石公!”
“屁话!”
陶棋瞪了陶应一眼,“陶谦跟陶商对这老头那般好,他今日却搞得我家里死气沉沉,乌烟瘴气!我不过是想揍他两拳出气,你就要来管我!若不是看在陶谦的面子上,我今日倒要在这里杀了他才算好呢!”
这疯儿怒喝着就扬起了拳头,又单手将张磐举了起来,接着就要使出十分气力往那位可怜老府君的脸上锤去,看得一旁的兵士们是胆战心惊。
这一拳下去,怕是会出人命的。
若上去救,算不算是抗命?若不上去救,岂不是失职?
在这种里外不是人的情况下,这些兵卒们,便只能指望在场的那位陶应少君能够上前制止住他家弟弟的恶行了。
可无奈这厮实在太过窝囊,拳头又不是要打在他脸上,这陶家老二却抢先抱头尖叫了。
“你这疯儿,撒泼也该要有个限度!”
眼间着那疯儿拳头就要落下来,倒塌的马车顶上突然跳下一人,那人持一柄利剑,直指陶棋脖颈。不过那疯儿反应敏锐,丢下张磐及时朝后退了两步,刚好避开刀势,也使得来人正好杵在了陶棋与张磐中间。
这人约莫二十来岁,面容英俊,周遭的兵士见着他简直宛若见到了明灯救星。甚至有人长舒了一口气小声感叹道:“幸亏有士孙主记在啊!”
“你这疯儿危害乡里日久,今日更是当街袭击两千石车辇,我便是此时杀了你,也完全合于礼法!”
那姓士孙的主记掾抬剑指向陶棋胸口位置,眼神凶横,也引得那疯儿开始横着眼睛望他。
“你要杀我?”
“你早就该死!”
那位士孙主记咬牙骂了一声,便挥剑要出,却被陶棋一个刺步就迈到了他身前,仅在电光火石之间,手腕翻转,那柄利剑眨眼间就落到了疯儿手里,同时他脸上也中了一拳,正在头晕目眩之际,他的脑袋顷刻间就被人摁到了地下,还来不及反抗,立刻就有一道血光自他脖子处划出。
“真没劲。”
陶棋丢开了剑,神态自若地打了个哈欠,又转着圈将连同自己兄长在内的那些围观人员全都指了一遍,“嘿!你们!”他指着地上那具尸体说道:“你们刚刚都听到了,是他先说要杀我我才杀了他的,你们以后要是见到陶谦,可得替我说清楚。”
这疯儿砸吧着嘴,显得有些意犹未尽地转过身子,又回头望了地上的张磐一眼,略微思考了一下,才走过去到自己兄长近前,“不过,也多亏了这家伙,我心里舒坦了,就放过那老头吧。话说,阿姊呢?我方才还见着你们在一起的……”
陶棋眨着双无辜的大眼睛,全然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与陶应那副似乎刚经历了劫后余生满脸的惨白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两人聊着完全不处于一个频道上的话儿,迈着快活和不怎么快活的步子就要扬长而去。
“给我拿下!”
而就在陶应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快要松动了,这兄弟两身后突然传出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
兵士们都认得他,这位新出现的爷儿是张老府君的长子,所以在他一声令下之后,那些兵士刚收起来没多久的环首刀又纷纷都拔了出来。
他们步调整齐又迅速地围上了前去,似乎是想要对陶棋陶应二人形成一个包围圈,可这包围圈中的一个闭口却被另一个看不出是哪家少君的生面孔年轻男人给占住了。
“张少君如此作为,怕是不妥吧?”
甘逊打了个酒嗝,刚刚跟陶谦喝的那些尚未完全消下去,脸上还留有着一抹红晕,但这也使他胆子尤其壮大。
张驰与这位甘少君关系称不上亲密,但倒也不生疏,可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两人肯定是没有闲情逸致再叙旧闲聊了,张口便是要剑拔弩张,寸步不让。
“他杀了人,我拿他,有何不妥?”
张驰伸手去碰那位士孙主记的脸颊,他停止运作的身体器官加上冬日的寒冷使体温冷却得尤其快。这位比自己虽说小上不少但对于张驰来说亦兄亦友人物的死亡使他感受到了一种锥心的刺痛。
他们“兄弟”情深,看在甘逊眼里,却只觉得荒谬。
张驰的咬牙切齿使甘逊不由冷笑一声:“照张少君这个说法,我昨日所见,地上这位士孙主记可不止杀了一个人,我家棋儿为民除害,又有何不可呢?”
张驰讲不过他,只觉得心中愤懑,便干脆不再与他辩论,而是对那些兵士下达命令道:“还愣着干什么?直接拿下!”
那些士兵挪动步子摆出阵型缓缓朝包围圈中央的陶棋和陶应靠近,而甘逊也不加以制止,他只是在一旁冷言冷语地说道:“只不过,甘逊方才想与张少君言说的不妥,也并非是法律情面上的不妥。”
他微笑着望着张驰,“只是,我家阿姊所生的这个孩子,并非是寻常那种会听长辈话的乖巧孩童。张少君若是天真地认为仅凭这数十个随行兵卒就能带走他,届时再酿造出什么惨痛的后果,那便不妥了。”
张驰恨得直咬牙,却又无言以对。陶棋的厉害,张驰自然是晓得的,若是强行对他施加刀兵,怕是真要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若是将这疯儿惹毛了,别说姓士孙的,怕是自己的命也得赔在这里。
“姓甘的,你别得意。”张驰挥手将那些兵士召了回去,又愤怒地瞪了甘逊一眼:“你回去告诉陶恭祖,张驰明日必会登门造访!我妻兄的事,你们陶家必须给我个说法!”
将马车重新架好,和那些兵士们一起将自己父亲和死去的妻兄一起抬到车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街上,却像是逃命一般紧迫。
甘逊微笑着望着他们,直至从视线之内完全消失,他强装出的淡定才松懈下来。
甘逊当然是紧张的,若不是依靠着李都伯八十多年阅历的加持,他一弱冠儒生,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刚刚的那一番话,无疑会给他自己的人生遭来一番浩劫。只不过,若是他不站出来主持局面,要是由着事态发展,陶棋那疯儿脾气一上来,所酿成的后果可就真的是不可补救的了。
为了全家的以后,陶谦不能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加上他还得在家里照看小女儿,那么甘逊便成为眼前这两个自己姐姐所生孩子的家长了。
“没事。”他苦脸强撑着搂住了两个小子的肩膀,“张驰就是个纸老虎,起不了什么风浪的。我们先回家。”
……
揣揣不安中,心想着若是张驰和张磐有意刁难,那该如何应对,也总算是走到了陶府门前,在那里,有个面熟的胡渣精瘦男人早早地就等着。
“甘少君。”
甘逊记得这人,是叫做曹宏的。据陶谦说,在张闿“自愿”辞去县尉的职位后,便是由他接任了县尉的位子,并且,自己那柄环首刀的事,也是交由他去查的。
“陶县令貌似今日有些郁闷,说不见客。”曹宏也是满脸的苦闷,可跟甘逊上次见他时相比,这人的态度却是转变太多了,“可我有要事禀报,就只能一直等在这儿了,幸得甘少君你来了。”
“哦?”
甘逊先叫自己的两个外甥回了府里,听见曹宏话语,他原本忐忑的内心突然又有些要恢复了平静的迹象。
说着,曹宏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卷文书,捧着呈给了甘逊,“这是陶县令叫我查的东西,劳烦少君帮我递交。”然后是一柄环首刀,“这是陶县里交由我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