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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故园情思

故乡的年味

曾听平君说:“人生难忘三件事:童年、故乡和初恋。”当初青涩的我不以为然,而今历尽万水千山,尝尽人间百态,才觉此言得之。

童年总是紧紧牵着故乡的衣衫,一如稚子牵着母亲的衣袖。行走于江湖,远离着故土的游子,当流光渐行渐远,诸多人事皆已沧桑时,心底时常会泛起对故乡、对童年的种种怀想。在这无尽的美好怀想中,最让我回味不已的是故乡的年味。

我的故乡在赣北一个叫太平源的小村子。村子不大,四面是山,大约住着三四十户人家,一条小河从村中穿过,弯弯曲曲,一直走向远方。小村庄的年味,在记忆中却一直像陈年佳酿,醇厚、纯正,让人回味无穷,亦似余音绕梁。临近农历年的个把月,全村家家户户都很忙碌,家家要准备杀过年猪、打过年豆腐,炒过年果子,洗过年衣被……

在僻远的乡下,平时几个月难得闻到肉味。杀过年猪,不仅是全家的一件大事,还是全村的大事。如果谁家有亲人在外,家里人一定会等着他回来才会杀过年猪的。杀过年猪时,屠户请进来后,邻里中会有力壮的男子主动来帮忙,三五个人将一头活生生的猪捉住摁在台子上,协助屠户将猪杀死。杀猪当天,主家会将猪身上每个部位的东西都煮一点,猪肉、猪舌头、猪血、猪肝、猪肺、猪肠,用一口能装一大担水的大锅煮一锅,先是犒劳屠户和帮手,以及家里守望的孩子,接着是用大汤碗给邻里每家送一碗,有汤有肉有猪杂,香喷喷的,热腾腾的。接受的人家道谢后,也会让小孩趁热吃。一家杀猪,家家吃肉,这真是全村人的幸福。主家还会指点屠户按肥瘦搭配,这切两斤,那切三斤的,都用干稻草绑好,然后就给亲戚家挨家送去,这叫送年礼。每年送年礼是我们特别快乐的短途旅行,我们姊妹都会争着去。杀过年猪了,热闹的年味就开始在村子里飘香起来。

打过年豆腐,对我们孩子而言,也是一大期盼的乐事。我们参与豆腐的全程制作,也在制作的过程中最先品尝,真是趣味无穷。十来岁的哥哥和母亲一起拉磨,浸胀的黄豆一勺一勺舀进石磨里,出来的是白花花的豆汁,当所有的黄豆都变成汁液后,就倒进灶上的大锅煮,技术活和力气活有母亲带着哥哥做,我则负责坐灶下烧火。这烧火有讲究,先是武火,一口气将豆浆烧开,但是烧开后就得温火,不能太急,火太急豆浆就会溢出来。更重要的是,这过年豆腐是发财豆腐,打得好意味着来年会发财,弄不好就没有好彩头。所以,当豆浆烧开时,烧火的人要心领意会将火弄小点,悄悄减掉几块木柴,但不能直接说“减柴、退柴”之类,因为这与“减财、退财”谐音,这是谁家都非常忌讳的事。打豆腐之前,家家大人都会叮嘱小孩不要乱说话,最好是别说话。可是小孩天生就喜欢说话,大人交代的转身就忘记得一干二净。当豆浆的泡沫从大锅里鼓起时,我脱口而出问母亲:“现在减柴么?”母亲对我眼睛一瞪,无可奈何地说:“把火搞小点。”这时我意识到说错话了。

当豆浆在熬煮的过程中,锅面上起一层层豆油皮,母亲会用一根根比筷子略长略粗的小竹棍挑起来晾着,这就是我们自制的腐竹。大人知道我们小孩嘴馋,通常会给我们每人一块豆油皮,热热地吃下,嫩滑油润,喉咙半天还留着清香微甜的味道。打过年豆腐在村里也算是件大事,邻里经验丰富的长辈会主动来帮忙指导,石膏不能放太多,也不能放太少,豆腐打老了打嫩了都不好。大人边干活边聊天,有关打豆腐的趣事一个接一个,整个厨房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印象最深的是承奇叔公讲的两个人打发财豆腐的故事。说两个男人边打豆腐边讲曹操带水军攻打孙权的故事,甲说曹操当年率八十万水军下江南,乙说是十万,人数不一致,意见出现分歧,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扯着嗓门拼命争,结果忘记了锅里烧开的豆腐浆,豆浆全部溢到地上了。说完故事大伙哈哈大笑,厨房里鲜美的豆香夹着快乐的笑声,冬日就这么和煦。

过年每家要炒过年果子,家家会炒自晒的红薯片,还会打爆米花。临近过年,外地人会挑着爆米机,在村里摆开了。平时我们主要靠红薯丝干充饥,但过年时,家家都会很慷慨地拿几升好糯米来做爆米花。当爆米机器“砰”的一声响,一缕青烟之后,送来丝丝甜香,黑黑的大布袋里像变魔术似的,将那些细细的米粒全变成了白花花的大大肥肥的爆米花了。趁热抓一大把放进口里,米花在嘴里慢慢融化时,带着糖精的甜味,这是一种幸福的味儿。我们家每年都要炸两麻袋爆米花,还要炒一麻袋红薯片。除了家里待客,主要是用来三十晚上发给拜年的小孩子的。

到了三十,年的气氛推向高潮,年味浓得像凝固的蜜糖,可以用筷子挑起来似的。这一天,大人、小孩都忙得不亦乐乎,清晨母亲杀好鸡,将整只鸡用铁炉罐装着挂在火炉的催壶钩上炖,灶上的大锅在炖大块的腊肉、猪脚,母亲站在灶边忙着做肉臊子和糯米果。所有食品全是大鱼大肉,做熟后不切。整只鸡,大块的肉,整条的鱼,分别用大碗装好,臊子、米果、米饭也都用小碗装好,然后放上香、纸、爆竹,十来岁的哥哥带着我们到祖父、父亲等先人的坟前祭拜。在坟前先放爆竹,再上香,摆祭品,烧纸,请先人享用。祭祀完成后将一菜篮的祭品全部提回家,再祭拜天地。这些祭祀活动叫作敬神。敬完神,母亲开始将整只鸡切成一块块的,再放到汤里加热,肉切成片小炒,热腾腾的臊子、米果端上桌,鸡、鱼、肉几大盘摆满一桌,爆竹一放,然后就一家人围着八仙桌正式吃年饭了。每家的程序都差不多,庄重的仪式,浓浓的情思,一家人团坐在一起,吃着一年来最美好的饭菜,整个屋子都是暖融融的。

“三十晚上的火,元宵晚上的灯。”三十晚上每家的火炉都会烧着一个很大很大的柴蔸,这个大树桩是经过一年的谋划、寻找,甚至是从遥远的深山老林挖回来的。一个柴蔸占据了整个火炉,而且这个柴蔸在贫穷的年代,它担负着来年给主人带来发财运的使命。每家的炉火烧得旺旺,意味着家旺人旺财旺有发旺。天黑下来时,主妇得将所有的果子搬到堂前,点着明亮的大灯,拿着个大盘子,迎候来拜年的小朋友。我们小孩子则是每人身上背个书包,手里提着个老早就准备好的糊着红红绿绿彩纸的灯笼,呼朋引伴,成群结队邀着一起挨家挨户去拜年。每个队伍上十个小孩,每到一家,就按辈分喊“某某娘娘好,我们崽姑娌向你拜年,薯片果子先上前”之类的话。主妇给我们小朋友回一些“恭喜过年,易长成人”之类吉祥祝福的话后,就给我们每人一盘爆米花夹杂炒红薯片。整个村子的田埂上、小路上,一群群提着彩色灯笼的孩子在游动,欢快的笑声响彻夜色深沉的村庄,田野上恍如游动着一条条彩色的长龙,年的气氛被孩子们推向了高潮。游完了整个村子,我们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这时,每家又开始先给神台上的祖先牌位上祭品,然后放爆竹吃团圆饭,过年的程序也就在这欢天喜地的吃喝中,进行得差不多了。

团年后,就得守岁。我们围着旺旺的炉火,在充满爆竹硝烟幽香的夜里听大人说天谈地,母亲端出自家酿制的煮得滚烫的米酒,大人小孩每人一碗,喝着米酒,烤着大柴蔸,讲着古,年夜充满着多少的希望和神奇!

过年虽然好玩,但规矩也实在太多,心里隐隐也有不少紧张。就如那个大柴蔸,烧时不能用火钳在上面敲烧出来的木炭,大人说,如果敲了三十晚上的柴蔸,家里养的猪就喜欢将猪食盆子打翻,猪就养得不听话。越是大人禁忌的,我却总是不小心犯忌,心老是提得紧紧地。那个柴蔸三十晚上还不能全烧完,要留一部分到元宵晚上烧。

后来出门读书几乎没回过故乡。大学毕业那年,我再次回到老家过年,此时的老家也只是兄长的家。那个冬天特别的寒冷,大年三十的下午,大雪纷纷,天地一片混沌,平君骑着自行车在寒风中跋涉几十里笑盈盈地突然来到兄长的家,要和我一起过年。我们围着炉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心里各有心思。平说:“我这是第一次离开父母在外过年。”毕业前曾满怀憧憬,以为工作了生活就会花团锦簇,相恋多年的人终能执手以老。可现实却总是阉割理想,我毕业分配在市里一家国企工作,正逢企业改革如火如荼之际,没工作几天所在单位被兼并,我们都成了遗老,每月微薄的工资连生存都成了每天需要严肃琢磨的问题。平君毕业分在乡下工作,收入也是羞答答的不好见人。两地相距几百里山路,所有情愫和思念只能靠一周一封的书信维持。可滚烫的信纸要到彼此手上往往是半月之后,黄花菜凉在了艰难的思慕与等待之中。可暗流总在我们的周围涌动。走出大学我们的双脚还未踩稳大地时,平君的一个女学生却如山洪暴发般对他发起爱的攻势,爱得疯狂恨得也绝。未能如愿的女子巧施一计,将每月才六十元工资的善良单纯的平君骗去做生意,一夜之间平君被拖入负债五千多元的绝望境地。女人成了债主,每天带着地痞来向昔日的老师逼债,来恐吓威胁爱而不得的王子。当过年我与平君再次相遇时,飘香的米酒、欢笑的儿童、喜庆的爆竹似乎与我们毫无关联,我们更多的话题是,怎样才能将如山的债务偿还。

年后,从未做过买卖,与人说话都腼腆得不敢大声的我,只好提着那些劣质的商品,在古城的街头羞答答地叫卖,双脚走满血泡,却总是极度失望而归。头顶的蓝天不再让人遐想,曾经的浪漫与向往,都被巨大的债务裹挟着,前路一片灰暗,不知出口在哪。走投无路的平,在那个年后,为了走出泥潭,再次走入大学读研,从此越走越远。

我和平在故乡的山村里,数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共度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索然寡味的年,那时我们都只有二十出头。当新年的爆竹闷响炸开新正的白昼时,雪还下着,看不清路,平君在初一下午推着自行车回去,我目送他走出村口,消失在遥远的时空里。

岁月如流,曾经沧海再难为水,儿时趣事再也无法重现。而今的村子,在城镇化的浪潮中慢慢消退,青壮年纷纷到大城市打工,稍有钱的人往镇上跑,往城里跑,就算留在村子里的,也就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走的人少了,儿时我们砍柴的宽阔山路全被丛生的杂草掩盖,就是原本日常往来的大道,也变成蓬蒿旺盛的野鸡路了。过年时还有谁会窜到别人家去串门?家家一个小孩,金贵得像宝玉,个个娇嫩得白天也不会随意出门,更别谈晚上孩子们组织一起去给别人拜年。城里、乡下,过年各人家里关着门吃着大餐,守着电视,爆竹声虽然依旧,年味却淡如白水。许多的年俗,故乡的小村也早已废弃,老一辈的人很多作古了。没有了爆米花时发出的“砰”的爆裂声,没有了夜晚邻里围炉而坐讲古的谈笑声,没有了孩子们呼朋引伴出门拜年接果子的欢笑声,没有了村民走夜路时为了壮胆唱的悠扬的山歌声,过年的村子也是安安静静。

离开故乡几十年了,母亲早年走了,曾经帮着母亲做年饭,晚上带我们出门拜年接果子的兄长也在五年前往生了,年节的餐桌上佳肴堆成山,可年味不再像儿时那么浓郁,那么让我回味无穷。

“人生难忘三件事,童年、故乡和初恋。”平君和我失之交臂也多年了,平君的这句话和故乡曾经浓浓的年味,却在我脑海里经久弥深。是啊,人是只风筝,无论飞多高多远,根的一端总系在故园。

元宵,一个浪漫风骚的节日

元宵,注定是一个热闹浪漫,风骚诗情的节日。

三十晚上的火,元宵晚上的灯。元宵,主打节目是灯,而且以彩灯为主,所以,古人把元宵节也叫花灯节。小时候用煤油灯,尽管油很金贵,元宵的晚上,家家都是灯火通明,每间房里都要点一盏油灯,一直到天明。母亲说通宵灯火可以驱邪,说天宫里的神在元宵这天晚上会来到人间,如果黑灯瞎火的人家,他就会闯进来生事,灯火通明,他就不敢进来。记忆中每个元宵家家都是张灯结彩,纸糊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在屋檐下,里面放着小油灯。小山村里,元夜时一栋栋屋子就沸腾在灯火辉煌中,恍如不夜天。

“正月里闹元宵”,有了灯火通明的夜,春天的寒意慢慢消退,人心的暖和油然而生。借着灯光,谁会让这良辰美景荒废?自然就会闹腾着,庆贺着。中国的本土宗教是道教,道法自然,乐山乐水,分明这道教的首领是个爱玩的人。凡是爱玩的人没有不喜爱热闹的,据说元宵就是道家的节日,他们把一年分为上元、中元、下元,分别由天、地、人分管着。上元由天管。古人说上元这天天官会下凡,天官是喜闹不喜静的神,为了迎合天官的喜好,人间就大放灯火,大闹元宵。怎么闹呢?“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进天上著词声。”唐人的闹元宵也真是豪气,“三百内人连舞袖”是多么壮观的景象!不说观者,光这舞者就可谓人山人海。小时候的偏远乡村,往往较多保留古老的传统,元宵晚上灯火一上,锣鼓就敲起来了,舞狮灯的,舞龙灯的,玩船灯的,一伙一伙,长长的队伍,挨家挨户表演。

舞狮灯,是两个布做的大狮子,里面各藏着一个训练有素的力壮男人,他们模拟着狮子的动作,互相对着腾跃,装出搏斗的样子,还会爬上凳子,翻腾打滚,主家会燃爆竹助兴,锣鼓喧天,一对狮子从操场上到房间里闹腾一番,说着吉祥祝福的话语,接到主家给赏后再到下一户人家去。狮灯刚过,接着又是锣鼓响起,田塍上一条巨龙在空中游动,那是舞龙灯的来了。龙灯规模比较大,一条龙要十几至几十人举着,而且队伍要协调,龙头摆起来了,龙身和龙尾也要跟着扭动。龙要在空中舞动,在地上翻腾,穿着彩衣举着黄龙的男子汉们,舞动腾跃,一个个虎虎生威,好像他们都是龙人。

长龙在锣鼓爆竹声中游动着,翻腾着,喜庆的气氛将元宵闹开了花。船灯比较温和,不会上蹿下跳,不会翻腾打滚。几个敲锣打鼓的人跟着,一个男子钻在一只小小的彩船里,将船扛着,船两边各站一妙龄少女,她们手上拿着木桨,唱着采莲的曲子,悠悠缓缓做着划桨的动作,仿佛梦里江南。宋人有诗说:“元宵争看采莲船,宝马香车拾坠钿。”看来这船灯,原是保留了唐宋遗风的。

“卖汤圆,卖汤圆,小二哥的汤圆是圆又圆。”元宵不只是灯,也不只是闹,更有吃。这汤圆,圆圆的,团团圆圆,它像一轮饱满的明月,让人想念亲人渴望团圆。每种美食的诞生,都会有个美妙的故事,这汤圆也不例外。据说汤圆的前身是一位叫元宵的姑娘的名字,她因长期被幽禁后宫,思念双亲,在聪明的东方朔的帮助下,以做名叫元宵的圆团子敬火神,而得以离宫见到父母。从此,汤圆就流传民间,成了元宵节的必吃美食。中国人的文化心理,团圆、圆满,才是人生最美好的境界。其实节日和美食,都是一种文化心理的关照。

光有热闹缺少浪漫,这节日就会因过于喧嚣而流于粗糙,流于尘俗。元宵,古时是一个特别浪漫的节日。除了各种动作粗犷的舞龙灯、狮灯的表演,还有风雅脱俗的浪漫游戏,那就是猜谜语、相亲、约会。当彩灯挂得满街满巷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像赶集一样,向街市上涌。李商隐的“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诗句,就写出了唐人元夜的热闹拥堵情形。拥堵归拥堵,谁也不会放弃这么一个男女私会的良机。可以说,元宵节也是古代的相亲节。古代女人平日足不出户,元宵这晚是可以出门抛头露面观灯、游戏的。灯火辉煌处,就有才子佳人的观灯、猜谜语的游戏。这观灯、猜谜语的活动,既是男子显露才华的时机,也是女子露面的时机。成年男女,往往在元夜找到自己心仪的对象,来一场浪漫的幽会。

有男子在“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元夜,相中了“蛾儿雪柳黄金缕”的女子,却因香车宝马挤满路,“笑语盈盈暗香去”。男子悄悄地找呀找呀,“众里寻他千百度”,就是不见女子踪影。正在极度失望之际,“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时男子的惊喜,恐怕用喜出望外和大喜过望这些词语都很难形容。如不是心有灵犀,女子怎么会在灯光暗淡的地方等着男子呢?宋代理学兴起,存天理,灭人欲,人的情欲受到极大禁锢,平日男女是不可能公开交往的。唯有这元夜,给青春激情提供了相遇之所。灯会上男女眼睛对望,彼此就怦然心动,就心领神会,就一见钟情,于是脉脉含情的女子只好从礼俗而躲开“花千树”的灯火通明,悄悄待到远远的暗处羞答答地等候着心仪的男子。女子的那种羞涩和美丽之态,撩得青年男子血脉贲张。在美丽的夜晚,遇见彼此欣赏的人,可能就能牵手走到一起,这样的男女,当然是世上最幸福的。

元夜也不都上演喜剧,当有情人难成眷属时,恐怕主人公就会哀叹:“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天下情事,不幸的大多相似。当年崔护在求取功名的路上,在都城南庄巧遇面如桃花之娇艳女子,前途未卜时不敢表明心迹,当他金榜题名之后再到旧地寻芳时,已是“人面不知何处去”,唯有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的叹息,千年不绝。历史往往是循环的,一代文豪欧阳修,也遭遇了这种无解的情天恨海难题:“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生查子元夕》)月上柳梢,这时分是多么美好,和心爱的人儿相约在黄昏之后,华灯四起的元夜,可以将经年相思、万千情意在相聚的时刻,一一消融在浪漫的元宵里。街市依旧,场景依旧,在别人的甜蜜笑声里,“今年”却再也见不到“去年人”,此情此景与崔护的情感遭遇简直如出一辙!堂堂七尺男儿,竟在别人的风景里,潸然泪下,以致“泪湿春衫袖”,这是一个多么哀婉的故事!

元宵,它的前生,无论是在古代的都城,还是在陌上人家抑或邯郸古道,都是一个极为热烈奔放的节日,它把舞的雄力,文的诗意,情的浪漫,食的雅趣,都彰显得淋漓尽致。月上柳梢的期盼,人约黄昏的美好,让人留恋在远古的元夜,忘了归路。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这样的元夜,谁舍得归去?元宵,那个激情浪漫的夜,留在了远古的时空。今夜,我们只能流连在远古的诗词中,遥望古人的情怀。

元宵,本该文武相济,风情浪漫的节日。

八斗岭,有故事的岭

八斗岭,还是叫八陡岭?不曾考证。

这是一座有故事和传说的山,也是太清原与黄龙的界山,辈分上他应该是黄龙山的弟弟吧,因为他的后面就是高耸入云的奇山黄龙山。黄龙山是黄龙蛰伏的地方,有龙的地方自然有灵,作为黄龙的弟弟,八斗岭起码也是蟒蛇出没的异山。

走到太清原的原尾,抬起脚就是上八斗岭的一级一级的青石板台阶。台阶高低不平,路倒也宽,并排能过二人。石径两边都是山,石级一层层升高,据说有十八个拐,拐与拐之间至少有一百多级台阶。你登得气喘吁吁,上方有一见方平地,正欲歇着,一抬头,上方又是笔陡的山路。我一直好奇这“八斗岭”的来历,唯有觉得它陡。

虽然是青石板路,因着一路石径迂回陡峭,难以联想起跫音响处,打着油纸伞的旗袍仕女,在烟草迷蒙中,沾着丁香的幽芳,结着罥烟眉似愁含怨徐徐走来的风景。那是在弯曲的江南小巷,平坦的石板路上才会发生的故事。这里是只有渔樵之人或贩夫走卒才攀行的山路。八斗岭上的女孩嫁到塅下,夫君往往觉得自己要比山里人高一等。山路的难行,上去太陡难爬,下来更是目眩。山下的女婿上丈母娘家,会一路唱着自编自导的歌:“上岭脚骨软,下岭脚打闪。丈母娘不杀只鸡给我吃,只来这一转。”人未进门,歌声已飘进丈母娘的耳朵,等到进屋时,丈母娘真的就端着整只炖熟的鸡在那等着。

上到山顶,路边有一座石屋,这屋子有些年头,至少是几百岁以上的老屋,很有可能修于晋时。房子的六面都是石头砌的,麻石的墙壁,青石的屋顶和地面,只有门是木头做的。正门很阔,是大户人家的规格。门当户对,据说晋人等级森严,不同阶层的人门窗多高多阔都有特定的规格,不得越级。房子无人居住,据说本来就是一座殿,叫真君殿。相传晋许真君擒获孽龙就是在八斗岭。孽龙与许真君是同学,他将许真君捡到的夜明珠骗去看,趁许真君不注意就吞到肚里据为己有,孽龙顿时法力大增,就开始兴风作浪。许真君在观音菩萨的帮助下将孽龙擒获,然后将他带下山锁在深井中,并以“铁树开花水倒流”为誓,孽龙才有重见天日的可能。当地人为纪念许真君的大恩,建此殿供奉真君。

殿内冬暖夏凉,但有点阴森。过往的行人,都会在此歇脚。屋内石椅石凳一应俱全,而且室内干干净净,不知是有人打扫,还是真君的童仆鬼魂侍弄着。屋后有高高的茅草和参天的大树。在一棵大树底下,有一口泉,常年清水汩汩而出,大约一平方米大。周围生着茂盛的茅草,只有一个口子是无杂草的,是往来的人取水踩出来的空隙。夏天山泉清冽,喝一口暑热顿时全消,口舌之间有淡淡的甘味。大人说,井上面的大树上有一条硕大的鸡冠蛇,它的冠子又红又长,就像雄鸡的大冠。这蛇是守候这口井的,平时它会发出“咯,咯,咯”的叫声。我和小朋友到井边喝过水,但没遇见过那条神蛇。当时口渴难耐,壮着胆过去喝水,心里却万分忐忑,担心树上倏地窜出一条鸡冠蛇来。迅哥早也说过,茅草深处会有赤练蛇。喝过水后只要想起树上躲着的神蛇,就会恐惧不已。

当时往湖南平江没有车,八斗岭南面的村民都是越过八斗岭到平江县的。贩卖采购,都是走这条山路。八斗岭上草木特深,各种野果也是多得不可计。秋天采摘毛栗、柿子、猕猴桃等。每年深秋,母亲会和邻居女人上八斗岭采回很多野果,光毛栗就够我们吃上一两个月。秋风一吹,毛栗球的刺都被吹开,裂了个大口子,黄褐色的大栗子落得满地都是,只要弯腰捡。满山红得似火的枫叶,金黄的柿子叶,橙黄的苦竹叶,苍翠的松柏,有的树上挂满成熟的果子,一阵秋风吹得树叶翻滚,像无数彩蝶飞舞,百鸟在林中歌唱。微霜的山气中夹杂着甜甜的果香,这是八斗岭上一年最华丽最耀眼的时光。

八斗岭上有个只角楼,是一处悬崖,悬崖底下是万丈深渊,悬崖上有一口常年不枯不溢的泉。其实只有一滴水经年累月滴着。到泉边只能容一只脚,故叫“只角楼”,也叫“只脚楼”。此地是道家羽化登仙的地方。据说古时有一修道成仙之人,在此一跃而羽化升天。最有趣的是悬崖处有一摩崖石刻,刻的是一千古断联,适应此地风景而作的。诗句是“山石岩泉流白水”,千年风霜之后,至今无人对出下联。有人说是苏轼所作,亦有说法是黄庭坚所作,莫衷一是。可以肯定的是,当年苏黄曾流连于此。八斗岭是古时文人墨客、道士佛徒青睐之地,想必自有其不可言说的妙趣,不仅是风景的独特,还有风神气韵的超凡吧。

岭的北面山脚下住着我的姨娘,母亲的姐姐。每年送年礼,我们都要越过八斗岭去给姨娘送节。北边山下有一条大河,顺着河流走,就可以走到湖南的姜树街。这是座古城,当年李自成部兵败退居于此,姜树街一路都是石板路,小小的街市甚是繁荣。不远就是石牛寨,那就是闯王残兵躲避的天然屏障。

八斗岭上的居民不多,而今修有公路,但过山车般的惊险,不是练成杂技之术的人,没几个敢在这山路上开车。坐在车上都是要无限勇气的。风光虽然无限,梦里常想起儿时到姨娘家游玩的情景,但现在很少有机会再翻八斗岭了。将近九十岁的姨娘前年驾鹤仙去,表兄妹各奔东西,更何况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无人走的习俗,晚辈们纵使相逢亦不识,时光流走的何止是年华,也有亲情。

风物依旧,八斗岭的仙风胜景依旧,只是你我不再依旧。

坐花轿的女儿几时回

“竹鸡叫,野鸡啼,问我麦姑几时回?今日接,也不回,明日接,也不回,后天著双绣鞋坐轿回。”这是母亲当年拍我入睡哼的小调。岁月如风,吹走了母亲吹走了我的童年。这乡间小调的韵律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耳旁,那个坐着花轿穿着绣鞋的麦姑,却始终朦胧在童年的梦幻中,不知她几时能回。

小时的我,温顺乖巧得一如故乡的那条宁静的小河,它少有波涛汹涌的时刻,清浅的河水,总是默默地缓缓地向未知的前方流动,绕过青山绕过芳甸,谁也不知最后在哪停息,或融入哪条大河。当别的孩子在打谷场上狂奔瞎撞高呼小叫追追打打的夜晚,我总是陪着母亲坐在灶前煮猪食。一口能装两桶水的大锅,熬着一大锅晒得足干的像枯草般的老红薯藤,月牙形的灶台前,我坐在母亲的旁边,炉火烧得旺旺的,红红的火舌闪耀着,不时舔一下灶门口,寒冬的夜晚,暖融融的。我总是习惯将小小的脑袋搁在母亲的大腿上,母亲一边时不时添柴,一边纳着千层鞋底,还时不时轻轻拍打我的背,哼着歌谣。母亲深情的哼唱,似乎我就是那个被母亲期盼已久的远在异地他乡的麦姑!我的魂跟着母亲悠悠的唱腔飘出山坳,飘向遥远的童话般的未知天堂。

竹鸡、花轿、绣鞋,理应配的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绝世美女,她有长长的大辫子,雪白的肌肤,明眸皓齿。她应该在初阳照树的时候,从后山的竹林深处沿着曲曲的古道款款而来。每个清晨,我窝在被窝里,听屋后山上各种鸟的欢唱。斑鸠鸟“斑竹咕咕,斑竹咕咕”的叫声此起彼伏,野鸡“躲,躲,躲”的高声伴唱,山谷的清泉叮叮当当。我总在这美妙的音乐声中朝朝期盼那个丝巾掩面,坐轿而回的麦姑。随着时间的酝酿,那时从未走出过山里的我,已将她幻化成美丽的传说。在苦苦追寻而难得的渴慕中,我幼小的心灵终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惆怅,心里仿佛如寂寂的秋山,空空如也。

我不知道麦姑是谁家的闺女,她该是远古洪荒时《诗经》中的少女,不在河之洲就该在水一方吧,我的童年总纠结在对她的冥想与猜测中。白天和小伙伴在田边玩泥巴,我时常会抬眼望望远方,祈求在我一抬头间,突然有顶华美的花轿从山坳里抬来,掩着的红布帘子里坐着穿绣鞋的麦姑。幼年懵懂的我,不知为什么就没问问母亲,那麦姑是谁家的闺秀,她又远在何方?屋子后面有片茂密的竹林,一条弯曲的小道,穿过方家坳,穿过毛田,跨过桃树港,百转千回一直通到桃树镇。然后,就向那个遥远的通城进发……我跟着母亲走过好多次屋后小路到毛田再到汤罐(温泉)洗澡。汤罐是个很鬼的地方,井里、沟里都冒着汩汩的热水,我不知道是哪门神仙躲在地下烧出那么多的热水,这个问题那时总让我想得头痛。每到寒冷的冬天,大人花五分钱就可带着小孩在那个小房子里洗澡,暖和和的,方圆数里的乡民都在这儿洗澡,这是我小时候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过了汤罐呢?这条小路仍向前延伸,它没有尽头。这条神奇的小路啊,又细又长,我总期盼什么时候我也能沿着它走向远方。它的远方有什么?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还是山叠着山村连着村的地方?我没有来得及问母亲麦姑是谁,没来得及问母亲屋后的小路最终通向何方,母亲却在那个夏夜熄灯的时候,悄然离我而去,把黑黢黢的长夜全留给了我,还有许多我不知晓的问题。母亲走的那一年,我才十一岁。

我无法想起父亲的形象,因为父亲走时我年仅两岁,最大的哥哥才九岁。公元1970年有一场风暴,侵袭了我的温暖的家,父亲在家殷勤招待了他的同事们一顿丰盛的午餐后,跟着他的同事们从屋后的竹林深处的小路走了,从此父亲再没有回来,我再也未见过父亲。据说午宴后的当晚,父亲的同事们在一场狂犬病发作的妖风蛊惑下,对父亲大肆围攻。饱读诗书老实厚道的父亲一夜间竟成了现行反革命,父亲在一个黑黢黢的夜晚被他的同事们逼死。

父亲死了,家里能值钱的东西都被那些劫匪们洗劫一空,唯独留下孤儿寡母没被抢走。后来我大到能记事的时候,终于父亲被平反,我家得到80元人民币的补助,被抢走的东西据说早已被劫匪们分赃了。后来我上学读过鲁迅的《灯下漫笔》,文中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之说。再后来查历史资料,发现元朝时大多汉人命不值钱,蒙古人杀了一个汉人赔一头牛就摆平了。父亲一命换来80元人民币,还抵不上被暴徒们抢掠走的家里的财物。父亲的命竟比几百年前异族眼里的汉奴的命还贱,因为上世纪80年代80元买不到一头牛,那是100斤猪肉的价格!

父亲被害后,所有的冤屈无处诉说,所有的呐喊都只能埋于心底,广袤的大地没有了说话的地方。可日子得继续过,母亲突然成了一棵大树,每天与男劳力平起平坐干同样的农活,但担负的却远比一般男人要多得多,母亲背着几座大山前行!没有父亲的年光里,我只是有时深夜突然被啜泣声惊醒,发现母亲在幽暗的油灯下对着父亲的照片幽幽哭泣,每当这时我总惊惶不已,不知所措,唯有陪着母亲哭,但我一哭母亲就会停止啜泣,哄我入睡。在这厚重的空气里,我的灵魂常想遁逃,这时往往鬼使神差又想起屋后竹林深处的小路,我总纳闷:那个坐花轿的麦姑怎么没有回?为什么我的父亲走进竹林小路后就永远走出了我们的家?!这是一条牵魂路,也是一条断魂路。

少年不知愁滋味,没有父亲并没有给我太多的阴影,因为有母亲,我就有了全部的世界。在贫瘠的山村里,有太多的乐趣跑进我童年的梦中。冬夜围炉烤火,喝着母亲熬的滚烫的米酒,听着母亲悠长的故事,那是我最幸福温馨的时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当时的那种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母亲用铜罐装一壶她做的米酒放火炉边加热,当米酒烧开后,给我们兄妹一人一碗。我们一边喝着热腾腾的米酒,一边听母亲讲神奇的古事,从白蛇娘子到许真军抓孽龙,从陈世美到薛仁贵,这些神奇的故事使我当时竟确信了善恶有报的道理。然而因果故事终究只是人们的一种软弱而善良的期盼,无助的人借此慰藉苦难的灵魂吧,生活却很少按照故事演绎这种传奇。

善恶有报并不全是真,母亲的善良和勤劳却没有得到生活的眷顾,母亲终于累倒了,我家的大树倒了。在那个荷花盛开蛙声噪鼓的夏夜,母亲匆忙丢下她的麦姑走了。空蒙的世界里,除了母亲种在我心里的花轿、麦姑、绣鞋,以及那些古老的故事,我再也找不到母亲的身影,我的世界空空如也。黑夜漫漫,漫漫黑夜。树倒巢倾,哪有完卵?荷花败尽的冷雨夜,神秘的麦姑和我的苦难而又美丽的童年一起随洪荒消失。

任时光打磨,世事沧桑,母亲种在我心里的种子,却越长越旺盛,坐花轿穿绣鞋的麦姑,总在我的魂里游动,让我在苦雨凄风中总觉得竹林深处小路上会隐约飘来一抹亮色。我多想也坐着花轿,穿着绣鞋回去。母亲见到她的麦姑该是多么激动!我要从屋后的竹林小路回来,突然一亮在母亲面前。可而今我有绣鞋,有花轿,母亲却不在老屋了,母亲不迎接她的麦姑了,弯弯曲曲的山路,道阻且长,母亲远在水之端,麦姑纵然能回,坐着花轿穿着绣鞋,娘家谁在张望谁在等待谁在召唤?有母亲的地方才是家。

故园何处是,凄凄风雨中。母亲消失在动乱的岁月里,麦姑沧桑在蹉跎的时光里。往事如风,岁月如烟,人生的单行道没有回头处。

竹鸡叫,野鸡啼,麦姑什么时候坐着花轿回?

老屋老矣

风水学说,房屋建筑要明堂开阔,后有靠山,青龙强劲,白虎柔弱,这才是风水宝屋。

母亲有所房子,建在缓缓的山坡下,背靠青山,面朝田亩,右侧一条小溪徐徐流过,屋后种着榆柳,门前有个大大的半月形晒场,场的边缘栽着桃、梨、柑橘,夹杂着几棵水杉。树底下空地种着紫苏、荆芥、臭草、薄荷、大艾等中草药。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最先照到我家的屋前晒场。全村最高的地势,明堂开阔亮堂,就是坐在大门口,亦能把村口谁来谁往看个一清二楚,谁家的狗叫鸡鸣亦能听得清清楚楚。可又和别家大屋至少相距几百米,这是一所独立的小屋。我一直认为她是风水宝地。

小屋是座平房瓦屋,一米多高的麻石砌成的墙脚,一个个不规则的圆形石头,被水泥勾缝后,显得特别有风味。石头脚上再砌坯砖,搭着木头房梁、房架,钉着木椽皮,椽皮上盖着青瓦。房子是典型的对称结构,正大门进去是个大厅,我们叫它堂前;堂前左右两边各有房屋二间,分别有过道连着。

母亲的卧室在堂前左边第一间,过道对着卧室门的地方开有窗户,房间的北面亦开设一个小小的窗,房子不算太暗,床是母亲与父亲当年结婚时的大床。床很高,有床顶,像个屋子,进到床上需要踩着踏脚凳,床沿也很高,即使小孩睡觉也不会有摔下床的危险。床顶到床脚四围都是彩绘,是父亲当年画的画。碧绿的荷叶,粉色的荷花,鱼戏荷叶间,栩栩如生。

紧挨母亲的房间,最左边是我和姐姐的卧室,这间房子最亮,前后开着窗户。房内放着两张单人床,我与姐姐各一。靠着前窗,有一张旧的书桌,我常坐在书桌前看看闲书,累了可以抬头望窗外世界。窗前有棵桃树,春天粉红一片。窗户木制的,只有横的竖的栏,没有玻璃,一阵清风,花瓣有时淘气地钻进窗栏,飞落在我的书上、桌上、身上,似乎也想躺在书里做梦。看她们清清洁洁娇娇媚媚的情态,我不忍心把她们拂到地上碾入尘土,常常是一瓣一瓣将那些粉嫩幽香的小家伙拾起,把她们统统放到书里,让她们闻着书香做着花仙的梦。

我们的卧室两米外就是山,夏季常有蛇进到屋里乘凉。有个夏季夜晚,姐姐提着马灯进房睡觉,刚把蚊帐揭开,听到穿蚊帐的竹篙吱吱响,抬头一望,发现竹篙上挂着一条长长的蛇,姐姐惨叫一声,马灯扔在地上,飞一般冲出房间。病重早已睡下的母亲,听到姐姐的惊慌惨叫,一下从床上腾起,鞋都未穿光脚冲到姐姐身边问怎么回事。当她得知是床顶上挂着一条蛇时,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拿着根长棍子,慢慢地将蛇赶出窗外,当时我们都不敢进门。后来春夏季每晚母亲都会先检查我们的房间。

兄长的房子紧靠堂前的右边,结构与母亲的卧室一致。兄长睡的床是父亲生前为兄长长大结婚打的大床,也是老式的有床顶,床头床脚有屏风的那种。其实父亲遭迫害时兄长仅九岁,可能在兄长出生不久,父亲就为兄长未来成家做了打算。床边四围有木板处,自然也是画有吉庆美丽的图画,留着父亲的笔迹。

最右边一间是厨房,最北边搭着大灶台,灶台上放着两口大锅,一口是炒菜用的,一口是煮猪食用的。灶前很宽阔,可以放一把柴,还可以放两把小椅子。冬天我与母亲坐在灶前烧火煮猪食,烤着火。母亲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讲着故事,看着红红的火舌在灶里跳跃,我小小的心常常随着母亲的故事飞到遥远的地方。厨房中部靠外墙墙壁处有个大大的火炉,是挖地再用条石围砌四周的正方形地炉。地炉中心吊着推壶钩,平日烧水炖汤都是将水壶、炉罐挂在推壶钩上,推壶钩可升可降。

厨房外面一间矮房,是猪栏与茅厕,与主体建筑分开。

冬天异常寒冷,我们的活动场所基本在厨房。不论有无客人,冬夜都是围炉烤火,邻里要好的长辈晚上常来串门烤火,我们姊妹各自的好朋友也会来玩。冬天外面寒风呼啸,可火炉旁却热火朝天。旺旺的炉火四周,紧紧挤坐着大大小小十多号人,像开故事会似的,说的说,唱的唱,天上地下,神仙鬼怪的故事大人们轮着讲,有板有眼,讲中带唱,神乎其神,往往把我们这些孩子们弄得亦真亦幻。那些长辈,好似天生是故事大王或说书艺人,他们从不讲重复的故事,因为老是叨念说过的话,是被人蔑视的。村人都说:“人讲过身事,狗咬背时人。”母亲在厨房一边干家务,一边忙着泡茶招呼客人,进门不分大小,是客都会给他泡上一碗芝麻菊花茶。有时大伙谈兴浓,茶要喝过三四巡才会回家。估计是母亲对人太客气的缘故,我家的厨房往往成了冬季村子里的俱乐部。

堂前是正式的会客厅,亲戚来了在堂前坐着聊天。堂前靠主墙放着一张朱漆的四方大桌,这桌子也是父亲留下来的。桌子上方敬着父亲的灵牌和照片,安有香炉。堂前两边的墙壁上贴满了奖状,那是我们兄妹每学期获得的各种奖励。每顿饭前,母亲教我们先装好饭菜,插一双筷子在饭中到神台前先请父亲大人享用,装上香。等父亲享用后我们才能开饭。

春天晒场边上的梨花、桃花、橘花都开了,白的、红的、粉的,甚是灿烂,香气浓郁,整天就听到蜜蜂“嗡嗡”地闹。兄姊只要朋友不来家玩,他们就会窜到他们的小伙伴家去玩,唯有我经常陪在母亲身边。春天明月的晚上我和母亲有时坐在晒场上聊天,喝着茶,一阵风过,落英缤纷,花瓣飘得我们头上、身上、茶碗里到处都是。花下赏月,母亲吟唱,静悄悄的山居小屋,周围万籁有声,那情景仿如神仙境界。

屋前所有的果树,都是十几岁的兄长栽种的。他是我家的男子汉,父亲过世后,他成了母亲唯一的依靠。我们卧室窗前的那棵桃树,长得特别快,几年工夫就高大婆娑,挂果特别多。第一年结果时,低处的小枝上都挂满肥硕的桃子,枝条被压得垂地只差尺来许,阳光充足,许多桃子熟得裂开了,里面红彤彤,煞是诱人。家里的母鸡们常在树下游戏,也不时啄食低处的肥桃。母亲说,这么多桃子又特别好吃,我们不要吃独食,叫兄长摘下来,给邻里每家送点。小时我们常唱“大家吃,喷喷香;一人吃,烂肚肠”。吃独食的危害,我们都很害怕。门前的梨树挂果不是很多,青皮梨,熟得早,个头不大,我从未吃得过瘾过。

夏夜的晒场,凉风习习,知了也在果树上“吱吱”叫个不停,纺纱娘娘(蟋蟀)唱得特别起劲。父亲曾经买回的竹床,已经被我们睡得特别光滑,母亲在晒场上烧一堆草熏蚊子,我就躺在竹床上乘凉数星星,有时一颗流星“哗”的飚过,我还没来得及许愿就不知它坠落何方。碧海青天夜夜心,常常惹得我莫名的惆怅。每当母亲咳嗽得厉害时,我就望着深不可测遥不可及的星空想,如果母亲也走了,我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心里常常暗自祈祷,天上的神仙要保佑母亲,让她早点康复,或者让我快点长大,我好赚钱给母亲医治。

荷塘青蛙鼓噪夜,急雨敲窗灯昏时,母亲大口大口吐着血,倒在我的怀里走了,那时我还是个儿童。送别了母亲,后来兄嫂继续在母亲的山居小屋居住,生养儿女,我则大多时间在寄宿学校生活,老屋只是寒暑假才作为落脚的地方。没有母亲,屋子冷寂了许多,儿时的小伙伴一天天长大,也不再疯来疯去,串门的少了,山脚的小屋有点清净。

当农民们大多外出到城里讨生活时,兄嫂也离开了老屋到县城谋生,只是父母留下的一切简易的物品仍留在老屋。母亲的陶瓷罐子,父亲的大水牛角,整套的锣鼓钹等,还有一些当时看来不紧要的书,像线装的《康熙字典》,版印的古书等,一并留在大床抽屉里或者阁楼上的箱子里。后来有些无房住的邻居向兄长无偿借住,乡下房子无人出租的,房屋需要人气,兄长欣然同意,有的一住几年。有人住时房子收拾得也还干净舒适,后来借住的人都有了自己的新房,纷纷搬离,屋子就再也无人居住,无人照料,风吹雨打,瓦屋经常漏雨,地面显得坑坑洼洼。

有一年跟随兄长回去给父母做清明,再次回到老屋。去老屋的小路杂草丛生,门前的树木特别繁茂,晒场上也是杂草萋萋。整座小屋被树木杂草包围着,显得特别矮小破旧,摇摇欲坠。打开大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地上湿漉漉的,察看儿时常见的父母亲的遗物,凡是能搬动能带走的,荡然无存,那些青花瓷坛不见,好点的帽桶不翼而飞,所有的古书消失了,父亲的乐器没影了,剩下的就是那几张当年父母睡过我们也睡过的旧床。满目萧然,怅然若失,这就是我儿时安放梦与诗情童趣的地方?

总想出点钱将老屋修葺一下,想在那里找到母亲的踪迹。这愿景还未动手,2010年又回到了老屋。那是一个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的夏季半夜,我们匆匆送英年早逝的兄长回到老屋,回归故土。兄长年富力强,身体一直强壮,熟识的人都说就是一棍打下来,也打不倒他。可他突然发病,在病情缓解的时候,被医生建议到省肿瘤医院,做介入手术,就再也没有回到生命的轨道上。父母亲因“文革”被整,不到四十过世,兄长五十未到仙逝。这所房子有太多伤心的记忆。姐姐认为这房子没有福佑母亲和兄长,反而害他们早逝,怀疑其风水问题,决计要将这历经几十年风雨的老屋拆除。

门前的桃树老了,萎靡不堪,听说近几年再也不结桃,估计春天也不会开花了。兄长的桃树枯了,母亲的老屋亦老。

“时良时良,听我言章也。风水宝屋,子孙隆昌。”当年房子上梁时,邻人祝福的声音犹在耳际,可而今,春风桃李自在笑,老屋风雨飘摇中。

如果屋子被拆了,我到哪去寻找母亲的踪迹,到哪去寻找兄长的笑声,到哪去寻找童年的歌谣?桃树老了,老屋老了,童年也老去,唯有天上的那轮月亮还在。

今夜中秋无月

今夜又是无月,乌黑乌黑的天空,不见嫦娥展袖,不见吴刚喝酒,也没有了玉兔的跳跃翻腾,只有呼呼的风声,从遥远的海疆吹来。中秋的月亮没了,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了,母亲说,是给天狗吃掉了。

海上无明月,天涯知此时?远古的中秋是有月亮的,每个月亮都从人的内心升起。母亲的中秋节也是有月亮的,每个中秋的晚上我们在草地上追逐那轮圆月,唱着童谣,等候月亮升空时,好享用祭月后的麻子饼。

该是太古的时候吧,每当中秋节,真是个大喜的日子,人神与共。母亲的中秋,她一定会买一个极大的饼子,那饼子外表布满芝麻,圆圆的像个月亮,足有一个小脸盆大。晚饭过后,母亲就忙着将四方小桌搬到大门外的操场上,然后将大饼子放在桌上,桌上还放有一只小香炉,在香炉里上三支香,这叫祭月。贡品上桌后,我们就开始围着桌子附近的草地追逐嬉戏。

“月光光,水汪汪。杀只猪,没人帮。”当童谣唱过几遍时,月亮也慢慢爬上了山冈,于是,母亲就将小脸盆大的月饼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白芝麻密密麻麻贴在饼皮上,切开,里面是陈皮、花生仁、糖,还有软软的油油的东西,吃一口又香又甜又俨的味道,口舌留香,经久不绝,令人回味无穷,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月饼。我总是小口地咬着,细细地品味,一边吃一边望着天上的明月。

我家的屋子靠着山根,地势比较高,比较开阔豁朗,月亮一出来,最先到我家的地场。母亲、兄姊和我围着小方桌而坐,山间的清风习习,凉爽惬意极了,明月慷慨地洒我们一身银灰,整个地场都是皎洁一片。母亲说,中秋的晚上,夜深可以听到吴刚砍月宫里的桂花树的声音,但是有只天狗要出来,总想吃掉月亮。于是我们起初都很安静一边品尝着美味的月饼,一边极力倾听着来自遥远的天空传来的声音。

凝视月亮久了,那个大银盘里,真的有一个阴影,高高的婆娑可爱,原来那就是桂花树。于是我惊讶地用手指着月亮,兴奋地喊出来:“我看到里面的桂花树了!”母亲赶紧对我说:“不要用手指着月亮,当心睡着了耳朵被割掉了。”我赶紧放下手,摸摸耳朵还在。有萤火虫正从眼前的草丛飞过,我忍不住去捉,姊姊也跑来抓,一会儿就抓了好几只。兄长找来一个玻璃小瓶子,我们就将萤火虫全部放进瓶子里,然后在瓶口蒙上一块纱布,用线绑紧。将瓶子一摇,萤火虫的尾部就放出一缕缕荧光,蓝蓝的,很是柔和美丽。于是我们一边不停地摇动手里的瓶子,一边唱:“萤火嘚嘚,夜夜来,来舞么?来借火。借我刀,割青草;借我箩,来收禾。”歌声、笑声在静悄悄的夜空飞扬。

我们时不时回到桌边吃一块饼子,吃得太多有点腻了,但是并未撤席。母亲坐在桌边纳鞋底,一边给我们讲故事:嫦娥的老公从王母娘娘处拿回了灵芝仙草,嫦娥听说吃了可以长生不老,于是很好奇,偷偷尝试了一点,刚吃完就脚下轻飘飘升腾起来,飞向了遥远的月宫成仙了。月宫里有一株不老的桂花树,玉皇大帝要惩罚他的臣子吴刚,就让他去砍那棵树,砍倒了就可以让他回到天宫,可是砍一刀马上就长满了,所以吴刚就长年累月砍着桂花树,中秋的后半夜,耳朵好的可以听见吴刚砍树的声音。我们凝神静听,直到万籁有声,似乎隐约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当、当、当”的砍伐声,瞌睡朦胧之际,有一团乌云越来越靠近月亮,慢慢的,月亮竟逐渐被乌云吞噬,母亲说,那是天狗食月……

月亮是那么美丽,待在月宫里的嫦娥,定是我从未见过的美丽无比的天仙,还有那只玉兔,该是多么温顺多么乖巧,它应该是日夜守护着嫦娥吧?从记事起,母亲关于月宫的神奇故事和中秋的大麻子饼,还有那只吞噬月亮的天狗,就在我的心空一直挥之不去。

少小离开故园,老大至今未归,我已多年未回到故乡。母亲心里一直装着月亮的梦,她有无尽的故事,始终在追寻着月亮的那一轮清辉,因为童年的夜里,母亲趁我瞌睡懵懂时,迎着月光乘风归去。后来的中秋,我再也没吃过那种麻子大饼了。后来,中秋的晚上,没有了明月。

今夜天空很黑,不知山冈上的母亲是否安好。中秋,我在浔阳江头,遥望母亲;孩子,在大洋彼岸,遥望着我。我是孩子,我也是母亲。孩子在朋友圈贴一句:“今夜孤零零搂着PET过节,没有饼子。”没有母亲的月光朗照,孩子是多么孤寂!母亲把月亮的种子种在我的心田,我把它化作生命的河流流向远方,汩汩滔滔,永不枯竭。

母亲的中秋节,月光光,水汪汪;杀只猪,走四方。

苍天大,存有童趣的山

苍天大,是一座神山。她在众山之上,和苍天靠得很近,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当然也是我童年住过、玩过、劳动过的地方。

原里四周是山,典型的丘陵地貌。原里的中心地段是一高高耸起的沙洲,沙洲平平坦坦,白沙粒粒晶莹。沙洲四围坡下是水田、水井、水塘,都比沙洲低了几米。沙洲上长有趴地草,紧紧将沙洲搂抱着,无论刮风下雨,都不会有沙子冲进下面的水田。这块风水宝地,自然是儿童的乐园,我们在沙洲上挖沙坑,过家家,堆沙塔,翻跟斗,摔跤,打滚……摔倒不痛,这是上天赐给儿童的游乐场。

站在沙洲上仰望,苍天大就在山外青山之外,莽莽苍苍,蓝天白云就飘在苍天大的山尖上。有几回,晚霞将五彩涂满天空的时候,看到一朵朵彩云就浮在苍天大的山顶上,只要登上就可手触星辰。我们几个小朋友拼命向山上跑去,企图跑到苍天大摘取那些流光溢彩的云朵,可山越追越高,天也跟着越长越高,暮色渐浓时,家里的大人在呼唤我们回家,我们只好失望而返。

我家的老屋后面就是山,纵的好几座,砍柴的多了,每座山都有清晰宽阔的山路。故乡的山,都是南北走向的,你在山脚看是长条形的向上攀登的山,各自独立,有山窝有水沟将山们分开各自一体,可是爬到山的中部,突然来块平地,将各山又融为一个整体。砍柴、割猪草,我们一帮小伙伴四五人,常是沿着后山小溪沟一路山行。斗折蛇行,溪水潺潺,溪两边的山紧紧将小溪夹住,水流都不深,山沟里有点荫。慢慢爬行到深处,夏秋时节总有一股幽幽香气,那是野兰花开了,浅紫色的小花朵,精神抖擞,香韵悠长。我们提着菜篮或用抓耙(竹子做的,与猪八戒的耙子相像,用来耙地上落叶的工具)扛着高高的土箕(装柴的工具),说着故事,到了星菊屋岭,转而向右边的山坡爬行。一路上高高低低的松树、杉树、狗骨刺,大的、小的树夹杂着,树下是白沙地,没有柴草,只要茅草一长出来,都会被村民砍回家当柴烧。

大约行走三四里路,右边的小山丘爬到顶了,山头上顿时开阔起来,有四通八达的路,是毛田、黯坊等地的乡人上苍天大的路。九九归一,不同方向的路在小山丘顶汇合之后,大自然在此稍作停顿,后面就是又高又大又广的苍天大了。沿着唯一的山路弯弯曲曲向苍天大进发,一边靠山而行,一边是陡峭的山崖,九弯十八拐后,前方开朗起来,出现了梯田,一块田比一块田高,还有小溪,溪水特别清澈凉爽。沿着梯田边的之字路再七弯八拐之后,就登上了苍天大的最顶峰。

顶峰有很大一块平地,正中央是一座土筑的一层青瓦屋子。站在屋外的场子上往下一看,众多的小山匍匐在苍天大的脚底,像虔诚的信徒在佛前跪拜。远处白岭、古市尽收眼底,纵目千里,村落连绵,塅上的水库、稻田,像一面面深浅不一的绿色的镜子。山下的鸡鸣狗吠之声,清晰可闻。天风吹来,凉爽清新,仿如登山成仙。

小屋进门是堂前,右边是卧房,左边是厨房。屋子后面的草棚房是猪圈和茅房。屋子里住着淼伯和娘娘一对老夫妻。淼伯是看林人,苍天大周围的山都由淼伯看管。苍天大树木高大茂盛,柴草也特别多。我们爬上山,长途跋涉,往往气喘吁吁,娘娘会给我们小朋友每人倒杯茶,稍作歇息,我们就会以小屋子为中心,向四围的山坡、田地里砍柴或者割猪草。累了,就进屋休息片刻。山上松树、杉树居多,还有油茶树。树的枝丫是绝对不可以砍的,谁砍了一旦被大队抓获,惩罚很严重。看林人淼伯家是可以砍松树枝当柴火的。

油茶树开花的时候,蜜蜂嗡嗡飞闹,蝴蝶也在花丛起舞,大朵大朵的肥厚水灵的白花,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我们就在花丛中寻找花心有水滴的茶花,摘下用舌头舔花心,都是沁甜沁甜的蜂蜜。春天茶树上长许多茶果,像大肥桃,有的茶树叶子也长成果片,肥厚水分充足,吃起来又清香又甜蜜,苍天大的茶果是最多的。淼伯个子很高大,有只眼睛白多向外鼓,如果不笑,样子很凶。淼伯的妻子,也就是我们叫娘娘的,个子小巧,脸容姣好和善,梳着发髻,很精神,像古装戏中大户人家的太太。娘娘一生未育,与淼伯过得很和睦,我们每次上山,叽叽喳喳,她常会给我们泡豆子菊花茶喝,从不嫌弃我们。人少时娘娘还会留我们吃饭,她做的白米饭真香。有一次暑假我与美姑两人上山砍柴,据说美姑的父亲与淼伯是亲兄弟,娘娘就赏我们饭吃,中午还在小屋子睡午觉,不要打扇子,凉风习习舒适极了。

苍天大有神仙呆过。小时母亲说有个王子上山砍柴,看人下棋,等他下山回家,世上的人竟然都不认识了。有歌为证:“王子去求仙,单程入九天。山中待七日,世上几千年。”这升入九天的山,就是苍天大。那时经常有一种野兽叫黄毛狗的下山偷鸡吃,鸡在家门口觅食,黄毛狗会突然冲出来扑向鸡群,咬着鸡就向后山跑。家里的狗猛地冲上去追,快要接近时,黄毛狗会在情急的时候放臭屁,熏得狗迷失方向乱打转,等狗清醒了,黄毛狗不知所踪。据说黄毛狗有三个救命屁,没有哪条狗能摆脱它的毒气弹的袭击。这些黄毛狗都是生活在苍天大的树林深处的。等主人追上山,一般只能在某棵树底下找到一堆鸡毛,鸡已经进到黄毛狗的肚子里了。不止黄毛狗,还有野猪、麂子、狐狸等百兽,据说还有老虎,一两个人在苍天大穿行,是有点恐惧。

山顶上有很多旱地,靠北边的全是太清原里的土地,地里种满了红薯、花生。苍天大北边山坡度很陡,山下有个温泉,热水都是苍天大的地底下流出的,我们叫它汤罐。寒冷的冬天,十里八乡的人,都到汤罐洗澡,兄长上中学回来说,有汤罐说明苍天大是一座火山,而且带回一张火山爆发的画。当时我老是恐惧苍天大哪天要是火山爆发了,我们就在它南面的山脚,该如何逃命。

太清人到汤灌近洗澡方便。到苍天大上山路陡不容易,我们砍柴累了,饿了,经常偷太清人的红薯吃。淼伯通阴阳,他应该是个法师,谁家有人病了,都会上山请他关机问神。他和经来叔两人唱着经,声音悲切,手里同时抓着人字形的头部雕成人头像的机笔,一边凄切地唱,一边像磨墨样的挥动机笔。差不多时辰,说是菩萨上身了,他们不由自主地快速在空中挥动机笔写字,然后他就念出来,我们是看不见的,只看见挥舞着,有时他们会紧紧握着机笔在空中大幅度的摔,甚至翻跟斗,情势很紧张。一听他们念经,那声调就会让人想哭,大有风雨凄凄,黑云压城之势。当时人生病,除了叫赤脚医生看,都不会进医院,也不知道乡镇有医院否。如果赤脚医生看不好的,就找菩萨。但找菩萨的人基本也就没什么好消息了。因晚上跟大人到苍天大看过关机,总觉得苍天大神秘可怕。

出太阳的时候,苍天大也是很浪漫的。母亲唱过一首山歌,其中有“郎在高山/锄棉花,姐在那个房中/喊吃哦茶”的歌词,可以在高山耕种锄棉的,唯有苍天大有这样的地理环境。歌声飞扬在夜空,晴明的天空,高山上的郎在棉花地里边锄草边唱山歌,山下房中的青春女子款款深情喊吃茶的情景,总让人怦然心动。至今回味起这山歌,我就会想起苏格兰高地那唱着山歌的孤独的收割女。水天相隔,远古不通往来的东西方山民,他们唱的情歌,想的问题竟然是相通的。苍天大与苏格兰高地,原是同一个山脉的分支吧。

我进城读书后,再也没上过苍天大,山民也不再烧柴了,村子旁边到处杂草丛生,年轻力壮的农民大多进城了,老屋后山的路都被岁月和杂草淹没,上苍天大的路更是找不到北。山顶的房子因年久失修早已倒塌,淼伯和娘娘也早已在另一个世界安家。山下塅上平地的水田都废弃无人耕种,村里村外都是杂草连天的景象,苍天大上的山地,更不会有人耕种。无人问津的世界里,自由往来的是各种野兽。没有了人的踪迹,动物大肆繁殖,曾经躲在深山洞穴的野兽,而今可以在阳光下肆意活动。一两个成年人是不敢再上苍天大了。

谈恋爱的时候,很想带上相爱的人在苍天大到处逛逛,累了就在那个青瓦土筑的小屋里住着,读书,打柴,挑水,做饭,山里追逐日影,采摘野果,向云海苍茫处长啸,夜里点着松明,拥着相爱的人,听山风石泉唱歌,百鸟振翅鸣琴,然后随着夜色沉沉睡去……终究没有实现这愿望。

苍天大,存着童趣和神秘的大山。

歌声消失在黑夜

那时我很矮您很高,我得踮着脚仰着头望您。您和周围的人不一样,周围我见过的大多是带着粗糙的皱折说着粗糙的话语的人,您总是穿着体面的对襟衫,知天晓地,鹤立鸡群,一开口,万籁屏息,众人静默。每次您回来,邻里老少围着您,笑声荡漾在春水漫溢的小河边,您就荡着春天的桨,忙碌穿梭在人潮中。只有那繁星的夜晚,我才得以跨坐在您的肩上,双脚夹着您的脖子,像赶着马儿“驾、驾、驾”,仰头遥望蟾宫里的嫦娥乐开了花。您会在门前场地上疯呀跑呀,兄姊跟在您的身边蹿上蹿下,整个操场都荡漾着我们的笑声。可是这样的日子太短太短,以致我一直没有清晰的记忆。如果不是翻看照片,我很难想起您的飒爽英姿。您离开我时,我还太小太小,而您走得太早太急。

早春二月,总是逆流倒袭的时节。公元1970年的二月,天地混沌,朔风从亘古的西伯利亚狂吼着刮来,横扫着九州大地;燕山雪花,片片如席,从蛮荒的漠北卷来,掀翻了我家的大树我家的船。那个早晨,无人关注蹒跚走步的我,我惊疑地看见父亲躺在门前场子的门板上,直挺挺的好似睡着了。母亲趴在父亲身边号啕大哭,喊天叫地;祖母趴在父亲身边哭,捶胸顿足,一声声喊儿;兄、姊跟在母亲身边哭,还有很多乡邻抹眼泪的,低声议论叹息的……我觉得饿,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哭,我惊疑地看着,很是奇怪为什么父亲一动不动躺着,躺在中国早春二月的霜雪里不醒。

平日门前的场子很大很大,这天却很小很小,围满了人。父亲一直躺着紧闭双眼,我特别想父亲爬起来对着我们笑,把我抱在肩上肩着,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不醒。这一年,我已经两岁了。来了很多人,有我认识的邻居,还有不认识的凶恶的人。凶恶的陌生人大声吆喝着,一起闯进了我们的家,母亲、祖母只是围着父亲哭,却没有起身阻拦。后来那些人把我们的衣柜、衣服、父亲的皮靴统统抢走了,还有我的玩具,我被吓哭了。

五六岁后,母亲切干红薯藤,我帮着烧火煮猪食,我们两人的灶前,母亲告诉我许许多多我曾经并不知晓的故事。一日父亲下班,路上遇到造反派盘查,有人问父亲是井冈山派还是联合站派的,父亲望着脚边的水田,故意一脸茫然地回答说:“我不是靠着田边站着了吗?”造反派认为父亲是个农懵子,啥也不懂的,就放过了父亲。说到此,母亲脸上洋溢着微笑和幸福。母亲又说:“你父亲就是太能干了,他写文章画画,还总是唱歌拉二胡,他上舞台演戏演得太像了,他要傻一点,别人就不会注意他,树大招风啊!”母亲说着说着,就偷偷抹眼泪。

祖母的房间在最后面,很深,说话外面听不到。祖母常常轻声骂:“那些个狗东西真是坏啊,昼辰我儿请他们在家里吃饭,晚上他们就害我儿,喂条狗也晓得撩尾巴,这些东西连狗都不如,听说把我儿的两根大脚趾头用绳子绑着,倒吊着挂在房梁上打,我儿对人这么好,就是比别人能干些,就说他是现行反革命,说他反对毛主席,这些狗东西真是比土匪强盗还坏,他们会遭报应的!”当时我并不懂祖母在骂谁,后来知道是在骂那些陷害父亲的造反派。香伯伯、桐伯伯是父亲儿时的朋友,他们在我家门口干农活时常到我家喝茶,他们经常回忆父亲:“松昀是最会开玩笑的,他到凉岭去看丈母娘,爬三阳屋岭就唱:‘上岭脚发软,下岭脚打闪,丈母娘不杀只鸡给我吃,就只来这一转。’逗得他丈母娘哈哈大笑。他每次都是挑一担东西送给丈母娘。他画的画是周边没有谁能超过他的,我家所有器物上他画的画别人一看就知道。唉,好人短命,可惜了。”说多了,我都能记下。后来我上学了,别人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我只要说我父亲的名字,人家就会先赞叹再感慨好人命短。

家里有个大哥哥,我以前不知道他不是我的亲哥,听人说,大哥二三岁的时候父亲去世,母亲改嫁,无人抚养,父亲当时刚结婚,就把大哥抱来抚养。父亲有很多弟子,有些家境困难的人就长期住我家,父亲供他们衣食。那时父亲凭着他绘画的绝活赚钱多,家里过得很富足,在周围一带我家那时算是小康之家,养几个弟子不是问题。德明哥哥是对父亲感情最深的一个,父亲被迫害后,他回到他的湖北老家,后来在蒲圻工作,母亲在世的时候,他每年回来看望母亲,我们特别亲,只是后来慢慢失去联系。

冬夜很长,围着旺旺的炉火,母亲纳鞋底时我就伴坐旁边,兄、姊跟着祖母玩或和朋友玩,我就听母亲讲故事。母亲说当时政府要她去当女兵,正好父亲与她谈恋爱,父亲获得消息后,立即提前与母亲结婚,政府就没有再来强迫母亲到部队去。长大后有时傻想:是命么?如果母亲不嫁给父亲,也许她在部队要过得安逸多了,她不会遭受这种磨难。一个女人没有了丈夫,还要上养老下养几个孩子,苦痛却不能说的年代,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熬日子的。

回老房子时,突然翻到父亲的几张旧照片,父亲穿着对襟衫,套着马褂,戴着帽子,英姿飒爽,左右两边的同事、朋友均比他矮一大截,父亲就是个头也太突出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吧。如果父亲还在,应该有八十多岁了。父亲是三十多岁被迫害死的,据说那些迫害他的人后来不是疯疯癫癫的,就是疾病缠身,是报应呢,还是父亲的英灵在抗争?

父亲是棵高大的树,我在父亲的臂弯里荡千秋;父亲是座巍峨的山,有父亲的孩子有靠山。幼年失怙,父亲的风姿却在我的心里越烙越深。又一个父亲节来临,在大大小小的人炫着父亲的日子里,我只能隔空喊话:父亲,节日安康!如果有来生,我再做您的孩子,如果还有谁迫害您,让我来保护您!

双井:那景,那人——黄山谷的传奇故乡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用来形容江西省修水县的双井村,实在是当之无愧。北宋著名的诗人、书法家黄庭坚就诞生于此。地处修水城郊,沿着蜿蜒曲折的碧水修河,朔流而行,秀水十里处就是赣北桃花源,华夏进士村的双井。

双井是一个依山临水、风景秀丽的小村庄,可却在中国历史上创造了“童叟皆诗才,家家出进士”的奇迹。仅北宋一朝,双井村就先后有48人中进士,不少人为朝中重臣,但千古流芳永垂不朽的唯黄庭坚。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为盛极一时的江西诗派开山之祖,诗歌方面,他与苏轼并称为“苏黄”;书法方面,他则与苏轼、米芾、蔡襄并称为“宋代四大家”;词作方面,与秦观并称“秦黄”。官至北京国子监教授、校书郎、著作佐郎、秘书丞等。为什么双井这么个小镇,不仅诞生了一个杰出的诗人,而且培育了大批的经世之才呢?带着对双井的景仰与好奇,在立夏刚至的时候,我们一行五人探访了双井。

初夏的双井,山清水秀,漫山遍野透着勃勃生机。放眼望去,满是高高的桑树和整齐的茶树。桑树上挂满一串串大红大紫的桑葚,农民正忙于收获。茶园里有一群妇女在采茶,她们一边采茶,一边唱着山歌,歌声嘹亮,在山谷中传扬,经久不散。听随行的当地人介绍,双井自古以来就以种桑、种茶为主,因为此地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清冽甘美的山溪秀水滋润着双井的一草一木,双井的茶喝起来清香沁人,口齿留香;双井的桑葚,吃起来酸甜可口,有极大的滋补药用价值。

望着满树紫中带黑、红中带紫、水分饱满、油亮油亮的桑葚,我们个个馋得抬头就伸手摘到嘴里。吃一颗,口感又甜又软,满口蜜浆;再细品,真觉五脏六腑都爽快极了。怪不得骚人有“清甜若蜜水,细品乐桑童”之赞。桑葚是水果中的奇果,它不仅味美营养价值高,现代研究证实,桑葚果实中含有丰富的活性蛋白、维生素、氨基酸、胡萝卜素、矿物质、白藜芦醇、花青素等成分,营养是苹果的5~6倍,是葡萄的4倍,而且有很高的药用价值。《本草纲目》认为,桑葚味甘酸,性微寒,入心、肝、肾经,为滋补强壮、养心益智佳果,具有补血滋阴、生津止渴、润肠燥等功效,主治阴血不足而致的头晕目眩、耳鸣心悸、烦躁失眠、腰膝酸软,须发早白、消渴口干、大便干结等症。在古代,桑葚是皇帝享用的补品,在民间享有“圣果”的称号。现代医学更是认为“桑葚是二十一世纪的最佳保健果品之一”。

双井的桑葚,以个大肉厚,汁多味甜而出名。一串串紫红的桑葚,还蕴含着许多经典的故事和神奇的传说。双井人自古种桑树,吃桑果,喝桑子酒,农耕之余好读书,纯朴灵动,童叟皆诗才,出口成文章。据说苏轼当年听黄庭坚夸说故乡双井是人杰地灵,文人才子之乡,而且这里的桑葚特有名,吃桑葚果能添才思,喝桑子酒不仅延年益寿,还能激发诗兴,于是千里迢迢到修水双井好友黄庭坚家过年。进门三杯桑葚酒入肚,苏学士真的一下子才思喷涌,踱到庭院吟诗,恰巧此时黄庭坚的邻居老汉在贴春联,该老汉不识字,将一个福字倒贴在门上。苏轼看到此情景,不动声色跑去把黄庭坚叫出来奚落说:“山谷先生,你说你们这里是‘童叟皆诗才’,你看这个福字是怎么贴的!”黄庭坚一看,也大吃一惊,知道邻居是因不识字而贴倒了。正在苏学士得意之时,黄庭坚灵机一动,“你念三遍‘福倒了’。”苏轼试着一念出声,才华横溢的苏大学士立即感悟到了其中的妙处,拍手大叫道:“福倒了!福到了,真乃妙极!”本是误贴,却开启了有意倒贴“福”字、“春”字的风气,以期“福到了”“春到了”的美好愿望。

探究双井能一朝一姓四十八进士,一村家家有才子的原因,除了这里有好读书的民风外,是不是与这儿的农民长期的饮甘泉、吃桑葚、品山茶,过着无污染的山野生活,益智养心,使得他们特有灵气有关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更相信他们的聪明才智和他们的生活环境、饮食材料有关。如今的双井依然保持着青山绿水,居民们过着桃花源般的农耕生活,虽然探古寻幽,朝拜踏青的游人不绝,山村的干净和宁静依旧。山谷先生不喜欢喧嚣,来到这个文化底蕴深厚,奇花异果飘香的小山村,游人更多的是虔诚和敬畏,谁会高声喧哗呢?

双井,赣北的香格里拉,不仅有人中俊杰黄山谷,还有果中奇葩桑葚子。目前正是桑葚成熟,山花妖艳,双井新绿好解渴的时候,山谷的后人们,正热情的期待远方的客人光临双井,欣赏神奇美丽的双井风光!

山谷浮桥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当渡口边的小客店,还笼在如钩残月中时,匆匆上路的旅人惊醒了沉睡的雄鸡,一声瞌睡懵懂的打鸣,激荡了整个江村。长长的板桥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寒光闪闪,孤独的旅人,挎着个简易的包裹,大步流星往前赶,身后留着一串孤单的脚印……

板桥、残月、鸡声、茅店、渡口,这该出现在一个多远古多落寞的世界里,板桥之下,也有滔滔江水?第一次认识板桥,却不是在温庭筠的《商山早行》里,而是跟母亲第一次进城,在一个渡口边。

深秋时节,母亲带我坐长途汽车进城谋生,下车时已是黄昏。母亲挑着一担行李,我跟在母亲身后走,那时我大约四五岁,总是跟不上,母亲只好放缓脚步。经过漫长的步行,终于到了一个异常热闹的渡口,那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母亲说:“过了这座浮桥,到了河对岸,我们就到了住的地方。”这是横跨在修河上的一条长长的板桥,桥面不宽,两边没有围栏,木板缝里可见幽深的水流从浮桥下流过,人走在上面,桥晃动得很厉害。母亲挑着极重的行李,一只手还提着个布包,她无法顾及我,要我紧紧跟着她。可是我不敢迈步,每走动一步,随着浮桥大幅度的摆动,我万分恐惧,生怕自己被摆到乌蓝的水中,我就在桥上哭啊哭。万般无奈的母亲,只好将布包用搭着扁担的手艰难拎着,腾出一只手牵着我过了那段长长的浮桥。

第一次结识的板桥,就是这浮于波涛翻滚的修河之上的浮桥。早早晚晚,那浮桥上不知走过多少羁旅之人,也不知有多少传奇故事。母亲在牛奶厂做工,我几乎每天都会到河滩上玩。沙滩上满眼都是光滑的各色鹅卵石,我数呀数呀,每天重复着,却从来没有数完。望着不远处的浮桥,我从不敢跨上一步。直到过年时,母亲带我回到乡村过年,离开了县城,我再也没走过那座浮桥。听母亲说过,那是南关桥,还是廊关桥,总之是这个音,具体情形,那时太小记不真切。但很长的时间,每想起廊关或南关这个名字时,就有一种旷远的风情。

当《廊桥遗梦》一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就想起母亲的廊关桥,那是一个多有诗意的名字。在如画的修河上,远山如黛倒映水中,一架浮桥横跨大河之上,往来行人晃悠晃悠,那情景应该是有许多美妙故事的。只可惜那时饥饿已挤掉了人身上别的一切欲求,政治已挤兑了人们骨子里的最后一点风情,再美的风景里不会激发起人一丁点浪漫。

十多岁时我进城求学,知道在河边那排古老的楼房里,住着我的一位堂姑妈。以前没见过这位姑妈,她和父亲是堂兄妹,因父亲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亲戚基本不敢和我家来往。第一次到姑妈家,我以为是走在民国的边城,或者古老的凤凰小镇。过了热闹的旧时县衙门大街,穿过一条长长的青石板铺砌的小巷,小巷两边是一栋栋老式建筑,雕梁画栋,镂空的雕花门窗,青色烟砖砌的墙,七弯八拐后,就是河边蜿蜒的栈道。走着走着,到了有长长的凉亭过道的地方,那栋大大的二层老房,就是姑妈家。

姑妈家的门前就是一个渡口,那儿叫西摆,一个很古朴遒劲的名字,配着西风古道的气息,它的样子有点像茶峒(沈从文《边城》中的地名)。到姑妈家,我通常一个人待在她家的阁楼上,阁楼的窗户临河,窗前有张书桌,靠墙有个大书架,满是医药书籍。学习累了,我会翻翻姑妈的医学书,认识一些中药的外形与功用。有时也会望着楼下浮桥上过往的人发呆,不知道那些提篮的、挑担的、背包的,他们过过往往,要往何而去,要归何而止。有时干脆走下阁楼,出门,穿过凉亭长长的过道,踩着一级级青石铺砌的台阶,下到河边,走上浮桥,到河对岸看看。或者走到浮桥中央停住,看河上的一叶扁舟,顺流而下,遐想着前方的山谷书院,九百多年前,黄山谷是不是也站在河岸上遐思?

岁月滔滔流逝,曾经走路一阵风的姑妈突然病了,后来就慢慢老去,再后来驾鹤西归。西摆街,也不知道是哪天突然不见了,那长长的青石板路没有了,那依着河岸山壁而建的一栋栋青砖红门的私家古楼不见了,姑妈家临河的楼房也早已被拆,代之而起的是一个硕大的建筑群,高高耸立在河边。宽阔的公路,飞驰而过的汽车,在那些高大建筑群前飞奔,再找不到一群群提着竹篮或挑着箩筐,沿着丈把宽的石板路悠晃悠晃走着的半城半乡的人,一路聊着,下着石级,登上浮桥,在晨辉中,在暮色里往来的情形,因为浮桥亦随着西摆街一起消失。

母亲走了,廊关桥的浮桥消失了;姑母西归了,西摆街的古道、渡口沉积在历史的烟雨中。梦里,多少次回到修河上母亲的廊关,姑母的西摆;醒来,唯秋风瑟瑟,月小楼高。我以为,今生再难睹那古渡口的浮桥了,板桥,鸡声,茅店,都该留在晚唐的霜风中……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八十多岁辞官告老回乡的贺知章,面对着用好奇的眼光看着自己的陌生的故乡人该是多么感慨!少年总想出远门,浪迹天涯找生活。可人像棵树,年轮渐高,却将根深深扎在故土。于是,过年了,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人,又从四面八方赶回故乡,尽管故乡陌生得让我们叫不出一个可以和朋友碰头的地名。

芬从义乌回来,给我带了自酿的女儿红,她说:“我从山谷浮桥过来,你在浮桥头等我。”惊喜雀跃,一路飞奔,冬日阳光和煦,在行人的指点下,找到渡口。横穿马路,走下沿河台阶,到渡口,看到一条宽宽的板桥架于滚滚滔滔的碧水之上,浮桥两旁都有铁索护栏,看风景的人或立桥头极目远望,或站桥上,自顾自怜忙于拍照。我与芬在正午的阳光中相遇浮桥上,相拥着诉说当年时光。玉壶雪里女儿红,琼浆皆为昆仑曲。脚下碧水滔滔,胸中诗情万丈。不知当年黄山谷、东坡居士与佛印在这修河之上泛舟饮酒时,是不是饮的女儿红。

一直放不下留在故园的英英,当年大学时,多少个日夜守在南山的病床边,她清脆的歌喉犹如春江之水,总是那么激越悠长,让人情不自禁想着远山的呼唤。等我迢迢追寻而至时,她却远在外地探亲,失落之情油然而生。故乡离我太远了,陌生得我已经一时难以适应她的水土。刚回就病,而且短短的三天竟没一点精神,遇见朋友只好强颜装笑。于是只得收拾行李准备打道回府,正忙碌中,英英来了看我。往事,故人,我们就这样聊着,几个钟竟就悄然而逝。

“我们是从来不需要说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朋友。我们是相隔百年,也不会生分的知己。”这是手工写信的年代,记得英英曾写给我的话,那封早发黄了的信,应还在我的信盒中。“我从浮桥回去。”英说。“我送你过浮桥。”“不行,浮桥高低不平,你眼睛差,走路不便,我不放心你。”“没事。”“不行!”我们就这样彼此坚持着走到了渡口。在英的坚决阻拦下,我只好站在岸边,望着她的背影在浮桥上远去。突然想起了“公无渡河”中决然前行的老翁,茅津渡口的烈风似乎正从朔北铺天盖地卷来。

古人送友多在南浦,“紫芡波寒,青芜烟淡,南浦云帆缥缈。潮带离愁,去冉冉、夕阳空照。寂寞东篱,白衣人远,渐黄花老。”夕阳时分的送别,让人倍觉凄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那份缠绵悱恻,须眉不逊巾帼。天气骤然变阴,渡头人迹稀少,望着脚下渺渺江水,目尽英独自走在浮桥上,不知她茫茫前路上几时会花明村现,唯有默默祝福。于是,我也学古人口占一绝:“寒烟水淼淼,渡口人稀稀。挥手一为别,山谷两依依。”

鸡声,茅店,渡口,浮桥,还有那奔流不息的修江水,镶嵌在山水的风光里。可来来往往的客子中,有谁一直装饰着这风景?风物不语。

板桥,浮桥,岁月的亲历者。

南崖遐想

有人说,崖山之后再无士。莫非中国的“士”一直是与“崖”关联着的?山谷先生的生命里也有一座崖,那就是南崖,也叫南山崖。

南崖,位于修河之滨,不知是多少万年前地质运动切割而起的山崖。这是一座孤峰,崖下江水湍急迂回,崖壁陡峭如削,崖顶古木参天,山石崎岖,藤萝蔓延。南崖的对面,是古老的分宁郡治所宁州府所在地。那里人烟阜盛,热闹非凡。可一条修河就将南崖与郡府阻隔开来,使得南崖远离凡尘的喧嚣,只能安安静静地日夜守着修江,目送河水滚滚东去。或许正是这块难得的净土,吸引了从上游双井乘舟而下的黄家少年?

“阳关一曲水东流,灯火旌阳一钓舟。”(《夜发分宁寄杜涧叟》)据说,当年不满十五岁的黄庭坚,因仰慕以《爱莲说》而著名的周敦颐的人品,驾着一叶扁舟,带着书童从双井顺流而下,到离家几十里的分宁郡治所地附近的濂溪书院学习。舟行河上,远远发现南山崖临空而起,山顶紫气蒸腾,他顿时系舟山崖,沿着峭壁攀爬而上。登到山顶,发现南崖果然是上天赐给他的风水宝地:山顶轩敞,整个分宁府城尽收眼底;环境幽静,唯栖鹘啧啧无人迹纷扰,这不正是参禅读书的最妙处?自幼深受佛教影响的小山谷,决定以南崖作为自己的读书之地。于是,一座山谷书房,就在南崖诞生了。

能够随性筑庐而居的人,定非等闲之辈,其财力就非同凡响。十多岁的小少年,何以有选南崖作为读书之地的魄力?其祖父黄湜官至朝散大夫,父亲黄庶亦为县官,舅父李常,更是大名鼎鼎的御史中丞,官宦之后的山谷,在南崖建个庐舍读书,经济该不是问题,只是十四五岁少年的这气度这决断力令人惊讶,令人仰慕!

七岁,该是一个怎样的年龄?按今天的学制,该是一年级的学生娃了。可出身名门世家的黄庭坚,他的七岁注定有别于凡夫俗子。黄氏大家族,祖先积财买田,只为耕读传家。黄氏宗族办有自家私学,樱桃洞、芝台两所学馆,在当时闻名遐迩,连宋祁都到黄家学馆求学,可见其影响力。黄家藏书万卷,舅父李常又是当时中国最大的藏书家,黄门弟子因读书走上仕途的人一个接一个,父亲黄庶是诗人,随口能吟出“雪里犹能醉落梅,好营杯具待春来。东风便试新刀尺,万叶千花一手裁”的诗句,母亲李氏是著名的书画家,这样的门风家世,几代人的学术沉淀,七岁的山谷,自然是与众不同。游览张良所建的“良山道观”,七岁的儿童会做什么呢?追逐打闹腾跃嬉戏吧,可小小的山谷却吟出“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的千古绝唱,足见其饱读诗书,思想深邃超凡。

七岁能如此看透人生的人,十五岁不到决定进城求学,并做出栖息于南崖之上的决定,自然就不会让人惊愕,这或许就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吧。十五岁的山谷,已是声名鹊起之士,当时的州府官员,对岸的名门望族,皆接踵而至攀上南山崖来拜见这位名门世家子弟。南山崖,陡峭的山径上难通车马,那些达官贵人攀爬的身影,鱼贯在仄仄的山路上,当年的风光情景,恐怕也和滕王阁的群英聚会相似吧。

崖顶亭台楼阁,松涛阵阵,鹧鸪声声;崖下波涛壮阔,千帆竞逐,渔火点点;对岸闾阎扑地,不少钟鸣鼎食之家。在这样一个繁华之地的边缘,得一极胜之境,沐着清风,顶着日月,参禅读经,吟诗作赋,闲敲棋子,夜剪灯花,据一崖的乐趣,应是神仙也羡慕的吧!

花香自有蝶,才高引来朋。东坡先生从京城来了,佛印大师从饶州来了,鸿儒高师,聚集在南崖之上,三人从此皆为生死之交,诗酒人生,揭开了一个怎样意气风发的时代?诗人、哲人,其实是大道至简天真烂漫的人。真文人都有真性情,都有童子心。于是,雅士轶事,流传千古。苏、黄、佛印三人常一起喝酒,自是东道主山谷先生做东。山谷与东坡、佛印是至性朋友,他们彼此常常会亲密无间地开着玩笑取乐。有一回,为了和厚道的佛印开玩笑,淘气的山谷先生与苏学士走下南崖,命仆人将酒菜置放船上,并叮嘱等他们上船了出发了才去通知佛印到船上喝酒,说有好酒好菜。正当苏黄沿着修河一边赏风景,一边恶作剧得意地想象着佛印望着远去的帆影无可奈何的情景时,河上飘来了一只大木箱,当仆人将木箱捞上船时,两个大诗人还是放下正准备饮的酒,好奇地打开木箱。“哈,哈,哈,哈”,木箱一开,佛印豪放的大笑惊起了水鸟,他从箱子里爬出来。面面相觑的苏黄二人,心生一计:对诗,你佛印要是对不上,就看着我俩喝美酒,吃美食。对诗就对诗,谁怕谁!苏出:要雪变水容容易易,要水变雪难上加难。黄对:要水变墨容容易易,要墨变水难上加难。佛印:我要吃你们的容容易易,你们要吃我的难上加难。三个大孩子,开怀大笑,围着小矮桌在船上又一次快乐地尽情喝起来了。当东坡先生发现山谷也会吹牛,说乡人都能作诗,可有人却把福字贴倒都不知晓时,正要嘲弄好友一番,哪知机智的山谷看到老汉是因不识字将“福”贴倒了,灵机一动要东坡先生连念三遍“福倒了”,从此开启了民间“福到了”“春到了”的美好愿望。

风和日丽的南崖,该有多少浪漫的故事,可阴风怒号时,南崖壁下又常是悲剧发生之地。船行此处,水流湍急,常是船翻人亡,端坐在南崖书院的山谷先生,常是痛心疾首,自幼就深信佛教的他,对山崖之下孽龙兴风作浪甚是恼怒,提刀在南崖陡壁上刻下一个巨大的“佛”字,从此南崖壁下,再无船只出事。

南崖的风景,修河的灵秀,孕育了这位千年难出其一的博学鸿儒。成年的山谷有更宏伟的济世之志,他走下南崖,顺流而下,开始了宦游四方的生活。然而,“食贫自以官为业,游学从政路多舛。”山谷先生一生却壮志难酬,一直做着小官,但他却始终坚持“当官莫避事,为吏要清心”的官道。政治是多险恶的东西,混迹官场的政客没有不是戴着面具唱戏的,山谷先生却偏偏是个例外,他耿直不阿,直言直道,从不为权势所屈。当亦师亦友的东坡先生遭遇乌台困厄时,山谷依然不离不弃,对东坡敬仰如初。先生之人品、官品,与南崖高耸直立之峰,相得益彰,是南崖造就了先生,还是先生滋润了南崖?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南崖的春天走了,还有再来的时候;人生的春天消逝了,却无从追索,只有寂寞无行路了。大宋的春天随山谷的青春一起随着修河之水滚滚东逝,一去不回头。国运衰微时,奸人当道,山谷先生因着《神宗实录》竟被羁管宜州。宜州,那是个多么遥远荒芜的世界,那是任凭先生“百啭无人能解”的蛮荒之地,骑牛的牧童,远离了故乡的南崖,随风飞过了蔷薇,春天再也没有回到南崖之巅。

大宋的皇帝,嗜文的偏多,可偏偏大宋的文人特别落寞。苏学士也好,黄山谷也好,都只能将无限才情,寄托在自己的诗词书法中。“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始自工。”一个指鹿为马、容不得文人自由思想的国家,是多么不幸!可国家之大不幸,却造就了诗家的大幸。不然,怎么有山谷先生的江西诗派鼻祖之称号千古永垂,苏学士的豪放词风成万世词宗呢?苏、黄、米、蔡的书法传世,不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站在南崖的脚下,思潮滚滚,遐想翩翩。

南崖,依然高耸在城南,修河似一条青龙蜿蜒游去,松涛阵阵,恰似在诉说着当年苏黄吟诗赌酒戏茶的欢乐情景。山上随处可见的山谷手迹,苍劲雄浑,千年的风霜,却并没有淡化一丁点那个双井走出来的牧童的背影。青石板上,传来阵阵历史的穹音,空谷传响,经久不绝。

南崖,一个士人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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