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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相反,我挺喜欢米霍亚家的撒沙,他总是不大爱动的样子,静静的,从不引人注目。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他的牙长得很有特点,嘴皮子兜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可以。他总是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

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常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我们肩并肩坐在窗户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顶上盘旋。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不知又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充满了我陶醉的内心。

雅可夫家的撒沙讲什么都是头头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说:“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兹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一边盯着我工作的撒沙喊道:“去,把你奶奶叫来!”

他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完了,你得挨揍了!”

外祖母飞跑而至,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儿来,大骂:“你这个别尔米人,大耳朵鬼!摔死你!”

可她马上又劝兹冈:“沃涅亚,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沃涅亚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就怕撒沙保不住秘密!”

“那,我给他两戈比!”

外祖母把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厨房里很黑,外面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兹冈。

外祖父在一边摆弄些在水桶里浸湿了的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外祖母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念念叨叨地说:“唉,还在装模作样呢,捣蛋鬼!”

雅可夫的撒沙坐在厨房当中的一个小凳上,不断地擦着眼睛,说话声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旁边站着米霍亚舅舅的两个孩子,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也呆若木鸡,吓傻了。

外祖父说话了:“好,饶了你,不过,要先揍你一顿!——快点快点,脱掉裤子!”说着抽出一根树条子来。

屋子里静得可怕,尽管有外祖父的说话声,有撒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动的声音,有外祖母的脚在地板上的摩擦声,可是,什么声音也打破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寂静。

撒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两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禁不住也颤抖了起来。

瓦尼卡把撒沙捆到了凳子上,两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脚。

“阿列克塞,你过来,近点儿!”

“听见没有?我要让你看看什么是‘抽’!”外祖父这样向我吼着。

说完了抡起胳膊,啪地一下打了起来。撒沙的嚎叫声陡起。

“装蒜,让你叫唤,再尝尝这一下!”

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似的叫声震耳欲聋。

外祖父毫不为之所动:“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儿!”

我的心随着外祖父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咬我了:“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

外祖父不急不慌地说:“告密,哈,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

外祖母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列克塞!”

她用脚踢着门,喊我的母亲:“沃尔沃拉!”外祖父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外祖母,把我抢了过去。

我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他嗷地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摔破了我的脸。

“把他给我绑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刷白,眼睛瞪得出了血:“爸爸,别打啊!交给我吧!”

外祖父的痛打使我昏了过去。醒来以后又大病了一场,趴在床上,待了好几天。我待的小屋子里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屋子里有几个放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前头点着一盏长明灯。

这次生病,深深地铭记于我记忆深处。因为这病倒的几天之中,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了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外祖母和母亲吵了架:全身漆黑、身躯庞大的外祖母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你,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

“我,我吓傻了!”

“不害臊!沃尔沃拉,你白长这么大个子了,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妈妈,别说了!”

“不,我要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呀!”

母亲高声喊道:“可我自己就是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哭了许久,母亲说:“如果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

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了了……”

外祖母轻声地劝着:“唉,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外祖父。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个该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后,就找不到母亲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外祖父突然来了。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

“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么不吭声儿?”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

“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瞥了他一眼。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胡子比平常更红了,双眼放光,手里捧着一堆东西: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他吻了吻我的额,又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

“噢,朋友,我当时有点过分了!”

“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你应该,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是要你接受教训!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则没什么关系!”

“噢,瓦廖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掉了泪!”

“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晃着,说得非常流利。他的绿眼睛放射出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嗓音粗重了起来:“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船来的。我年轻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儿!“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弯成了虾,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齐往下流!”

“亲爱的瓦廖沙,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

“我常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俄里路!”

“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

我突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了,像童话里的巨人,他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他一边讲一边唱,一纵身又回到了床上。

“啊,瓦廖沙,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山脚下,点起篝火,煮上粥,苦命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棒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伏尔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来越快了!”

“多么美妙啊,所有忧愁都随歌声而去!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儿了!”

在他讲的过程中,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他笑一笑,向叫他的人一挥手:“等会儿……”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与我亲热地告了别。外祖父并不是个凶恶的坏蛋,并不可怕。不过,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大家纷纷效仿外祖父的做法,都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让我高兴起来。当然,来的最多的还是外祖母,晚上她还跟我一起睡觉。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伙子兹冈。

他肩宽背阔,一头卷发,在一天傍晚来到了我的床前。他穿着金黄色的衬衫,新皮鞋,像过节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子下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

“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外祖父当时简直是发了疯,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挡断,这样趁你外祖父去拿另一条柳枝子时,就可以把你抱走了。”

“可是树条子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

“小家伙,算你有福!”他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温和,“唉,你太可怜了,你外祖父那家伙没命地抽!”他使劲吹了一下鼻子,像马似的。

我觉得他很单纯,很可爱。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说:“啊,我也爱你啊,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去救你的!要是别人,我才不会这么做呢!”尔后,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悄悄对我说:“我告诉你,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抱紧身子,要松开、舒展开,要深呼吸,喊起来要像杀猪,懂吗?”

“难道还要打我吗?”

“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打你。”他说得十分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原因太简单了,你外祖父会不断地找碴儿打你!”停了一下,他又说:“你要记住,当他打你时,最好舒展开躺着!”

“如果他把树枝子打下来,他就顺势往回抽,那可就要抽掉你的皮了,你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

他调皮地挤挤眼说:“没问题,我是老手了,小朋友,你要知道我浑身的皮都被打硬了!”

看着他好像在说着别人的痛苦似的快乐,我不禁想起了外祖母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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