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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旅馆

我闭着眼睛,仰面沐浴在阳光里,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矗立于水中的东兴顺旅馆,暗暗为自己九个月后的新生而欣喜。

1

秋天了。

天还是亮得那么早。我睡不着,坐起来,失神地望着窗外空落的院子。老胡家的大儿子赶着马车出了院门。传来梆子声,王大姑娘死后,磨坊只剩下孤独的冯歪嘴子,还有那头年迈的驴。西院的租客早早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记不清躺了多少天。我如同一只懒惰颓废的猫,终日赖在炕上。

高小毕业,家境不好的同学,多数到省城齐齐哈尔读女子师范,稍好的就去哈尔滨上中学。大伯父家的秀珠、二伯父家的秀珉、四伯父家的秀琴都在哈尔滨上学。原以为自己也能跟她们一样,没想到父亲坚决不让。在家族里,他却是最早接受新式教育,省立优级师范学堂毕业后,当过我们高小的校长,说起来也是呼兰有名的革新人物。他支持娘在小城第一个穿高跟鞋,周末还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在家里开音乐会。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何执意阻止我继续念中学,任何人的劝说都听不进去。

昔日同学陆续进了新学校,结识新同学,我却每天只能面对两个年迈的下人,衰老的祖父,还有不停生孩子的娘。八月底,我还幻想父亲能回心转意,九月开学的日子一到,那个读书梦真的成了泡影。傍晚,父亲一回家,祖父便手拄拐杖,仰头颤动着雪白的胡子,不断央求:“叫荣华上学去吧!别把孩子憋屈病了!”

“有病在家里养病,上什么学,上学!”父亲每次都以同样的话回应。

祖父老了,他完全不放在眼里。

“荣华”是我的乳名,六岁那年跟母亲回姜家窝堡省亲,正好二姨也在。她听说我大名叫“张秀环”,便坚决要母亲给我改名。为的是我俩名字里都有一个“环”字,犯忌讳。母亲于是让硕学的外祖父给我另起了一个名字:张廼莹。我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大本营在阿城福昌号屯,到了祖父这一代家族分崩离析,他分得在呼兰的房产和地产。父亲三岁丧母,十二岁出继给祖父,从福昌号来到呼兰。在家族第六代“秀”字辈整齐的名字行列里,“张廼莹”显得如此特别,而此刻,我意识到自己跟他们真正不一样的地方,在于遭遇了一个虽新还旧、不可理喻的父亲。

太闷塞。站在院子里打量这个明显败落的家,心情更是落寞。五间正房,东边住着父亲和娘,西边住着我和祖父。墙皮脱落,油漆斑驳,窗纸多年没换,从里到外透着荒凉。老胡家大儿媳蓬头垢面地坐在院子西南角的井台边抽着烟袋。小团圆媳妇死后,这人财两空的婆婆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时常对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人家如果不搭腔,她就开骂。我想,过不了多久自己也会跟她一样。

老厨子真的老了。打好两桶井水,吃力地缓缓起身,朝东边的厨房慢慢走去。老胡家大儿媳吐了口烟,仰脸似笑非笑地问:“家里大人、孩子都好哇?老王!”见老厨子没理,便冲他的后背吐了口浓痰,右手在嘴巴上抹了一把,咬牙切齿地骂道,“老不死的!”左手将烟袋嘴送到嘴边,表情沉郁地猛吸了一口,两瓣瘦削的脸颊深深瘪了进去。

有二伯也老了。面皮越发黧黑,戴着他那全呼兰城独一无二的草帽兜,露出一截雪白的头发,默默扫着院心的落叶。娘坐在正房大门边的一只大木盆旁浆洗着衣服,一脸不高兴,搓衣板重重撞击着盆沿。

八岁时,母亲死于那场大瘟疫,不到百日父亲便娶了娘。进门那天,我的鞋帮上还缝着白布,一旁的婶子觉得不好,一把撕掉,然后领着我磕头认母。三岁的秀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磕头时被别人把着。婶子还将不满周岁的二弟连富送到娘手上。她抱着连富,伸手牵起我和秀珂,算是正式做了我们的娘。不停哭闹的连富第二天被送到福昌号二伯父家,没多久就死了。

站在一棵老榆树下,树叶不时飘到脸上,茫然朝南望去,哈尔滨的市影隐约可见。秀珂背着书包,从大门里走出来,大声说:“娘,我上学去了!”

“去吧!”娘头也没抬。

娘进门后便添了秀玞、秀琢、秀玲,春天又有了秀琬。他们还没起床,这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东外间忽然传来秀琬的大声啼哭。娘站起身,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恼怒地看了我一眼,边转身回屋边大声说:“十五岁的大姑娘,都该嫁人了,懒得油瓶倒了都不扶,不是躺在炕上就是四处闲溜达……”

正想找人发泄,我上前两步,她已经进了门。西装革履的父亲拎着公事包跟娘劈面而过,扭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回转身恶狠狠冲我大声说:“大清早杵在那儿做什么!帮你娘哄哄妹妹不行吗!”

“我哪有那福分!又不是亲妈。”不等我开口,娘抱着秀琬站在窗后高声说。话音刚落,秀琬又大哭起来。

父亲突然用手指着我:“你懒死啦,不要脸的吃货!”

“谁不要脸?我要读书!”我盯着父亲,“凭什么不让我读书?就因为我妈死得早?”

他愣住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脸上很烫,两个多月来,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意,斗志昂扬地站在那里。

回过神来,父亲将皮包往地上一丢,冲到我面前,右手掌重重拍在我的脸上,耳光响亮。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有二伯赶忙放下扫帚,捡起皮包,惶恐地站在父亲身后;老厨子转身进到厨房里。一滴眼泪也没有,我捂着灼痛的左脸从地上爬起来,拿开手,迎着父亲愤怒的目光,继续大声问:“为什么不让我上中学?秀珉、秀琴她们都可以,我怎么就不行?班上不升学的同学只有两三个,我就是其中一个!你一个新式学堂的校长,居然阻止女儿上中学。你这是什么?卫道士、假新派!”

父亲一时语塞。我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在大门口转身对着他的后背高声说:“我要读书!”

“我明确告诉你,要读书请个先生在家里教!想上哈尔滨,没门!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从有二伯手里接过皮包,父亲恨恨道,“忤逆不孝的东西!”

“最好把我关在笼子里!爸爸,你到底怕什么?”

他好像没听见,拎着皮包朝院门走去。

坐回炕上,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满脸病容的祖父,扶着拐杖从院外走进来:“小姐跟她爸干仗了?”

有二伯朝东外间看了一眼,没言语。祖父摇摇头,颤巍巍进到屋内,外间传来他的咳嗽与叹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更像一个父亲。

天一擦黑,院墙外便准时传来一声庄严的咳嗽,提示他回来了。这个家太久没听见过笑声,母亲的死终结了我的童年,也带走了我和秀珂的快乐。

每到年底,大伯父都要来住上一段时间,帮助父亲收账理财。小时候,他在门口一下车,便敞开大衣,一把抱起我,用大衣裹住,然后从大口袋里摸出一把从北边收来的榛子,放在我的衣兜里。他身材高大,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骑马、打枪都是一流,还能拉琴,讲一口流利的俄语,说话声音洪亮,无论说什么总关乎正理,给我讲《吊古战场文》,自己竟被感动得有些哽咽,我也听哭了。他常在族中男孩子面前夸我记性好,心机灵快,比他们都强。

然而,他这次来却对我冷淡了许多。期待他会问我为何没上学,结果什么也不问。饭桌上,祖父央求大伯父去劝说父亲,没想到跟父亲一样,他也说想上学就在家里请个老先生教教,并说哈尔滨的女学生太荒唐,自己交男朋友,他实在看不惯。我禁不住问秀珠不也在哈尔滨上学吗,他勃然大怒:“放肆,一个女孩子家,大人说话,有你插言的地方吗?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忤逆不孝!”

我含着眼泪离开饭桌,回到房里心气难平,只听见大伯父仍在那里高声说:

“这孩子,打小任性,没个管教真不行。去年,呼兰各中学声援上海工人罢工,你说关她什么事儿,她还是个小学生,居然找到高县长、冯司令家劝捐。南河沿那‘八大家’,老百姓平时路过都得绕道儿走。你说她胆子有多大。要是到了哈尔滨,那还了得?在西岗公园演剧也有她。这孩子跟她的妹妹们可不一样。不让她到哈尔滨上学,不仅是她爸的主意,也是我的主意!”

我算是明白了家里阻止我上中学的真正原因。去年参加声援“五卅惨案”的学生运动让父亲感到害怕,他铁了心不让我继续读书。看来我的读书梦真的破灭了!高小同学傅秀兰从齐齐哈尔来信说,慎如在天主堂当了洋姑子。窗外柳絮飘飞,天主堂就在家旁边,我想去看看慎如。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慎如当真当了修女。她穿戴着黑衣黑帽,显得更加白皙俊秀,比以前更漂亮了,然而平静如水的眼神却难以掩饰那心里的苦。我问她真就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吗,她说教堂起码让自己安宁,不用再面对那些不断上门逼娶的无耻男人们。午后的阳光从彩色玻璃窗照进来,坐在长木椅上,她平静讲述着自己的遭遇。

慎如原本跟秀兰她们一起考入齐齐哈尔女子师范学校,入学才一个多月,县教育局王局长就派人上门说媒要娶她做小。她的父亲在街上开着一间小木匠铺,一辈子胆小怕事,就写信把她骗了回来。得知真相,慎如气坏了,上门痛骂王局长无耻透顶,专挑女学生做小,娶了学姐白雅致还不够,又来打自己的主意。四邻围观,王局长不敢吱声,又恼又恨,便怂恿高县长继续逼娶。结果高县长也挨了骂。父亲担心木匠铺开不下去,一家人衣食无着。不想连累家里,刚烈的慎如就进了天主堂。不知修女为何物,呼兰人就拿庵里的尼姑类比,称为“洋姑子”。

女孩子都想自己能更漂亮,美貌却成了慎如的灾难。她羡慕我有个好父亲,能够自由自在地读书,并早料到自己的读书梦会破得最快。低头的刹那,眼泪滴在黑袍上;抬起头,一帘睫毛上还沾着泪花,她微笑道:“不过,我已经找到了新的父亲,接受天父的恩赐,我非常满足!”

不知说什么好。我没告诉她自己待在家里度日如年快一年了。她不会明白我遭遇了另一种父亲,我同样无法理解她的生活。生命就消磨在这空旷而幽深的教堂里,心灵在对天父的祈祷中归于安宁。我觉得这种安宁与死寂无异。此刻,她的脸上还能看到红晕,眼里还有忧伤,我想,几年后她的面色将苍白如纸,目光也会失去温度。我们都只有十六岁,我不要这种老气横秋的宁静。从教堂出来,我感到害怕,更涌起不甘就此死寂的冲动。既然所有人都帮不了我,就只能求助于自己。

夜里,我给秀兰写了封信,告诉她我所见到的慎如,同时口气坚定地说了一个想法:如果秋后仍不能上学,我也到天主堂当洋姑子,跟慎如做伴。这消息会很快传回来。张家大小姐要当洋姑子,将是小城最热门的谈资。

春天很短,柳絮落尽便是夏天。

午后,有二伯和老厨子蹲在厨房墙根,边抽烟袋边低声议论在街上听到的关于洋姑子的传闻。傍晚时分的那声庄严的咳嗽,不知从哪天起再也没有听见。祖父的病越发沉重,一连服了几副中药,丝毫不见好转。父亲和娘定在农历五月二十提前给他做寿。祖父的生日其实是二月初五,明年才虚岁八十。

那天,院子里停满了车马,喧闹、嘈杂而喜庆。这非关生年亦非关生日的纯粹冲喜之举,让我有一种不祥之感,跟着家人心情复杂地忙前忙后。祖父的精神不错,穿着崭新的衣服,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面带微笑,接受众亲友的道贺。县长路克遵和审判厅长郭席珍的到来将祝寿推向高潮。两人代表呼兰各界赠送了一块题有“康疆逢吉”四字的大匾。

这个家的确需要一点喜庆来冲一冲。我素来不喜欢热闹,只是在心里祈祷祖父真的会好起来。寿宴结束,父亲率领众兄弟在院门口跟路县长一行道别,只见郭厅长将父亲拽到一旁耳语了几句。尔后,父亲和大伯父有所会意,神情异样地回到屋内。

客人散去,整个院子又恢复了平静。

夜里,祖父抽完大烟,让我陪他说了会儿话,然后又冲门外喊道:“廷举——”

父亲赶忙进来,祖父指着面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父亲看看我,不安地坐下。祖父勉强笑笑:“难得你和亚兰有这份孝心,提前为我祝寿。路县长亲自前来,我脸上很有光彩,也看得出你在呼兰的人望,甚至让我看到了家族中兴的希望。”

“爹,这是做儿子的分内之举。您老健康长寿就是我们的福分。”父亲有些诚惶诚恐。

祖父叹了口气:“廷举,你十二岁来呼兰,我知道,还是受了很多委屈。”

“爹,您千万别这么说。廷举有今天,跟爹视我如同己出,悉心培养分不开。当年如果不是爹送我到省城读书,哪里会有今天!”

祖父感慨道:“我们老张家,先祖从山东东昌府逃荒到东北,白手起家创下庞大的家业,遗憾的是,从我这一代开始败落,怪我无能,没能给你留下什么。”

祖父和父亲都有些感伤。祖父的表情凝重起来,对我说:“荣华,你回屋去,我跟你爸说几句话。”

回到里屋,祖父和父亲的声音虽然压低了些,但我站在门后,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你一定也听说了。”

“爹,什么事?”

祖父开始咳嗽,平静后高声说:“我一个半截身子插在黄土里的聋老头子都听到了,荣华秋后要出家当洋姑子。你的耳朵比我还背?”

“这丫头打小任性放肆,可能随口胡说,被人以讹传讹。”

“廷举,我一生懒散懦弱,任事不当家,年纪一大,说话更是没人听。我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今天,我想你能听我一回,秋后让这孩子上学去。搁家一年了!张家虽不比往日,但供儿女读书总不成问题。况且,你的侄儿、侄女都在哈尔滨上中学,我就不明白,自己的女儿想读书,你怎么就那么拧着?”

父亲有些支吾:“不关钱的事儿。您老有所不知,现在男女同校,风气开放,荣华已到嫁龄,我怕她不受约束,闹出有辱张家门庭的事体来。”

“有辱门庭?要是出了洋姑子,老张家门庭就光彩?到时候,我看你的脸往哪儿搁!”

“爹,别生气。”

“明年春上我就真的八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耳聋眼花,早已万事皆空,只是这孩子打小娇惯,上树掏鸟窝,把鸭子往井里赶,都怪我宠坏了。她八岁死了娘,如果有什么不好,我死不瞑目。”

外间一阵沉默,只听祖父接着说:“廷举,今天这样的日子,有些话本不该说,但我还是把话撂在这里:荣华如果真做了洋姑子,我就死在你们两口子面前。我实在没脸活下去,老张家关东相传六代,再穷再苦,也没出家的!”停顿片刻,又说,“你是读书人,恐怕脸上更不好看,福昌号张家也没脸。”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父亲说:“爹,廷举不孝,让您老人家如此不能心安。您放心,我答应秋后就送廼莹到哈尔滨念书。各中学快放暑假,联系学校还赶趟儿。”

“有你这句话,比做什么样的寿宴都强呀!我感觉身子好多了!”

他们后边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见,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离开的。

2

多年后,回首那些哈尔滨往事,我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城市有一种宿命般的关联,半生的哀痛与荣光都是从这里开始。

位于邮政街135号的东省特别区第一女子中学,坐落在一片俄式民宅中,前身是私立从德女中。进校第一天,便教唱校歌:

“从德兮,松江滨,广厦宏开,气象新,学子莘莘,先生谆谆。莫道女儿身,亦是国家民,养成了勤朴敏捷高尚德,方为一个完全人……”

校纪规定:不许外出;不许随便会客;外来电话得由校役转告;除未婚夫外,来信都要拆开检查。除文化课,学校还开设了美术课、体育课。孙桂云等“五虎将”以百米短跑闻名全国,是全校师生挂在口头上的明星。孔校长有两颗显眼的门牙,学姐们反感学校禁闭得像罐头,私下里叫她“孔大牙”。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我们的主干课是英文,连续两个学期不及格就会被劝退。全班四十多个同学,我和沈玉贤因为个子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小个子的徐淑娟是江苏人,坐在第一排。进校不久,我们仨便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淑娟调皮,玉贤温和,我的话很少。她俩家在本市,周末常邀我一起逛中央大街,在江上划船,或者带着秋林红肠、俄罗斯酸黄瓜条到太阳岛上野餐。在淑娟家里,我还结识了法政大学的男生高原,三人偶尔在一起说说话,非常谈得来。我和玉贤还参加了由高仰山老师组织的课外美术小组。赶上天气好的时候,带上干粮,背着画夹,到松花江边写生,一待就是一天。

大家都称教女红课的柳老师为“老母鸡”。每堂十字绣课,她都要强调:“女人不同于男人。什么是我们女人的责任?那就是,嫁了丈夫,应该知道怎样赚得他们的欢喜;有了孩子就得会做娘。不要小瞧刺绣,这才是发展女人天才的用武之地!”国文课上王荫芬老师对《野草》的激情讲解,则让我真正感受到了来自哈尔滨的冲击。

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

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

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

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跟着王老师朗读这些沉郁的诗句,我记住了北平有个名叫鲁迅的人。心潮随着他的文字起伏,读到结尾那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竟有想哭的冲动。

前排的王亚明双手呈深青色,刚进校时颜色深得如同铁块。担心被劝退,她整天用那双被同学们背后议论的“铁手”,捧着英文书口中念念有词,奇怪的读音让人想笑。她埋怨学英国话真难,曲里拐弯,好像长虫在脑子里爬,越爬越糊涂,越爬越记不住。

因为那双手的缘故,查寝时孔校长特地告诉王亚明不要参加吴督军兼省长明天上午的训话。她拿出一双大棉手套,红着脸说,戴上手套也不行吗?校长和同学都被逗乐了。

第二天,在一群彪形大汉的护卫下,身材矮小臃肿,满脸横肉的吴督军站在主席台上,吃力地搅动着据说小时候被冻伤的舌头,反复嘟囔着两句话:

“唔……唔……好好读书!”

“唔……唔……你们将来全能做个七房八房的姨太太。”

大家都在撇嘴。训话好不容易结束,我们各自回到座位上,却不见了王亚明。我朝窗外看去,她正背对教室站在走廊里抹眼泪。

我来到她身后,轻声喊:“明子——”

她没理我,哭得更伤心。

校长走过来,恼怒地说:“还哭!哭什么?有人参观,也不知避开。你自己看看,谁像你这样特别!两只青手不说,别人都是蓝上衣,你的都快变成灰色的了!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破坏了大家的整齐。叫你下楼等参观的人走了再上来,谁叫你一直站在这里?还戴着这么大的一副手套……”

校长用尖尖的黑皮鞋踢了一下掉在地上的那只手套:“你觉得戴上它,站在这里就不碍事?赶马车的才戴这玩意儿!”说着,她自己也笑了起来,“还不把眼泪擦擦,回教室去。”

校长下楼了。我捡起那只棉手套,轻声说:“明子,别哭!”

白雪覆盖着原野。远山的树,落尽了叶子,森森直立。马车在雪野疾驰,两道深深的车辙在身后延伸。我围着围巾,戴着绒帽,面对满目苍茫,跟秀琦、秀睿兴奋地高声叫喊,声音在雪野里回荡。

第一个学期很快过去。寒假前一天,大伯父给家里送年货,差在三育中学读书的儿子秀琦哥带着马车来接我。在同辈中他长得最漂亮,黑色长大衣配深色围巾,在宿舍楼下一站,引来大批同学围观,都以为是我的男朋友。坐上马车,我们再去哈尔滨第一中学接上二伯父的儿子秀睿一起回呼兰。

一进院门,祖父那苍老的面容、雪白的胡子便隐现在西外间的玻璃窗后。不知他朝院门口盯着看了多久。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的,除了父亲、娘、大伯父、秀珂,还有一个身穿旗袍,披着一张枣红色宽大披肩,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娘介绍说她是翠姨。翠姨虽谈不上特别漂亮,但浑身散发着优雅。她是娘的继母王氏的女儿,母亲再嫁后,跟年迈的祖父还有一个寡居的伯母生活在一起。

当晚,一家人说说笑笑,又恢复了往日的欢乐。

大伯父跟父亲品尝着福昌号自酿的小烧,并拉上秀琦、秀睿作陪。有翠姨在,两个中学生有些拘谨,小口抿着。翠姨坐在我对面不多言语,娴静里透着庄严和淡淡的忧伤。一旁的秀琦很绅士地招呼她吃菜,有时恨不得替她夹到碗里,她则大方而得体地致谢。满族人礼节多,她那有教养的样子,我打心眼里喜欢。

饭后,父亲到祖父房里汇报年底的收支,翠姨跟娘回了房间。大伯父满脸通红,操起月琴,试了试音调,作势要唱上一段京戏。秀琦取了一支箫管,秀睿坐在风琴前,秀珂见状也拿出了口琴。堂屋里咿咿呀呀地各自吹拉弹唱起来。

翠姨径直走到一架大正琴旁,坐下,随手弹了一个小调。月琴、箫管、风琴、口琴的混音霎时寂止,我跟着他们一齐讶异地看过去。翠姨的手指白皙、修长,左手按键盘,右手戴着义甲拨弄琴弦,从容娴雅,悦耳的声音不断从大正琴里流出。大伯父扫了我们一眼,悄悄放下月琴回里屋去了。他一走,大家更放松。翠姨调整好情绪,重新弹奏一曲。一听,是《梅花三弄》。

秀琦吹起箫管开始配合,秀睿、秀珂也加了进来。曲子弹完,大家却兴味正浓,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又开始新一轮的弹奏。秀琦吹得十分投入;秀睿的风琴越按越快,到后来都找不到琴键;秀珂不停摇头晃脑。《梅花三弄》不知接连演奏了多少圈,最后找不到拍子的找不到拍子,跟不上调的跟不上调,实在没有力气,才大笑着停下来。扭头一看,刚会走路的秀琢,也背着一个破旧的手风琴站在房门口。

秀琦又拿起一支笛子,站在堂屋中央,吹了一曲《平沙落雁》。他指法娴熟,中气十足,笛声婉转悠扬。翠姨脸上泛着红晕,默默看着风神潇洒的秀琦,沉静的眼神里带着淡淡的羞涩。一曲终了,大家鼓起掌来。秀琦走到翠姨跟前,将笛子递过去:“你来吹吧!”

翠姨顿时红了脸,起身掀开门帘,进了西里间。秀琦呆呆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映着满院皑皑白雪,月光更其皎洁,被子上的图案、座钟的指针都清晰可见。我和翠姨拥着被子,靠着炕琴有说不完的话。她郑重地问,不读书是不是很坏。我不假思索地点头说是。

“我想也是,你们家的男孩子、女孩子没有不去学堂的。”翠姨似有所指地轻声说,“男孩子,念了书到底不一样!”

我心想自己差点就成了例外。她又向我打听学堂里的情形。我描述了半年来的学校生活,然后说:“要不,你也去哈尔滨念书。周末咱俩一起玩儿。”

她微微低头,睫毛的影子落在白皙的脸上,轻声说:“我哪有那命!年纪也大了。”

心思深婉的翠姨,在月光里更加动人。我不知说什么好。西院传来鸡叫,我们各自躺下。她侧过身子,又背对着我问,女孩子结婚太早是不是不好?我随口说,我可不愿意早结婚!良久,翠姨在被窝里深深叹了口气。

太阳很好,没有风,干冷干冷的。

男孩子们在院子里扫开一块空地,支起拦网,打起网球来。见我和翠姨出来,满头大汗的秀睿将球拍递给我。学校有网球课,加之秀琦多半让着,我的表现似乎不算太差劲。翠姨的目光多半停留在挥拍的秀琦身上。几个回合之后,我将球拍递到她手里。她推说不会,我说秀琦哥可以教。她有些勉强又带点兴奋地接了过去。秀琦拘谨起来,力道变轻,翠姨却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看球快要撞到脸上,才拿球拍挡一下。秀琦捡球的当儿,她则出神地望着远处。打完球,大家有的吃东西,有的洗脸去了,翠姨仍然拿着球拍,站在矮矮的篱笆跟前,对着影影绰绰的哈尔滨发呆。

新的学期又开始了。

六月,听说吴督军在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了。不久,报上登出消息,父亲正式出任呼兰县教育局局长。父亲的异母弟,我那二十八岁的六叔也在本月从北平民国大学毕业,在哈尔滨道外税捐分局任局长。暑假前夕我去水晶街看他。听我说读了鲁迅、郁达夫的一些作品,最感兴趣的是文学和绘画,六叔便说北平是新文化运动的发源地,一定要去感受一下。

“北平……不是可以见到鲁迅先生?”

六叔说刚到北京时,曾在北师大附中听过鲁迅先生《未有天才之前》的演讲。不过,前年八月,他离开北平去了厦门,后来又到了广州,如今住在上海。上海对我来说太遥远,我有些失望。我们的谈话被敲门声打断,六叔来了一个姓汪的老同学,在三育小学当校长。他们在吉林师范学校读书时还一起演过剧。六叔将我介绍给对方,见他俩在叙旧,我便告辞了。

在宿舍院门口,一辆马车从我身旁经过。

“廼莹——”听见有人喊,我扭头看过去,车上坐着满脸泪水的王亚明,一旁放着铺盖卷和箱子。她朝我摆摆手,马车便消失在街角。

回到宿舍,淑娟哭着说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明子的英语分数太低,真的被校长劝退了。看着那空荡荡的床板,我的双眼一片模糊。昨晚,就是坐在这张床上,时刻担心英语不及格的明子将辛克莱的《屠场》还给我,并对我说出了那双手的故事。

《屠场》里的玛利亚让她想到母亲的死。母亲快不行了,她去请医生,对方索要马车钱,她说身上没带,到家再给。医生听说她家是开染缸房的,就拉门进屋不再搭理。妈妈没了,她得照顾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爸爸染黑色和蓝色,姐姐染红色。定亲那年,婆婆从乡下来,一见面就说,哎呀!那杀人的手!打那时起,爸爸就不让她和妹妹专染某一种颜色。她的手是黑的,细看还带点紫色,两个妹妹也一样。她们不能读书,等着明子回去教,学不好英文,她十分惭愧,觉得对不起妹妹,为着读书,家里连吃咸盐的钱都拿出来了。上学期英文就不及格,她担心这次再不及格会被劝退。昨晚,我还捏着那双深青的手安慰她说,她那么用功不会的。

中年舍监进来打扫王亚明收拾铺盖时弄脏的地面,自言自语道:“人肮脏,手也肮脏,这样的学生,校长本来就多余要……”

“别说了——”我吼了半句。

中年女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冷着脸走了。

我和淑娟坐在那张空床上,沉默不语。

秋后再回到学校,父亲已升任省教育厅秘书。我还是要感谢父亲,他的妥协让我得以进入这个城市,学到更多的知识,接触更多的人,经历更多的事,甚至参与创造历史。虽然,我们这些大多数时间被禁闭在围墙内的女生,并不知道校园外发生了什么。

十一月九日上午,国文课的时候,外边突然一片嘈杂。我跟着大家朝窗外看去,只见一队手拿棍棒的童子军冲进了校园,奔向一楼楼梯口的校长室。王老师不得不停下来,示意我们离开教室。孔校长被两个高大的童子军领袖架了出来,对站在楼梯上的我们说:

“跟着去吧!要守秩序!记住,你们是女学生!”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随着别人汇入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到大直街上。队伍里飘扬着工业大学、法政大学、医学专门学校的校旗。我边走边跟着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心情庄严无比。旁边一个法政大学的男生告诉我,学联组织这次游行是为了反对日本在东北强修铁路。他们的阴谋一旦得逞,就可以在二十几个小时之内,将军队运进东三省。到底是大学生,我不禁佩服他知道得真多。

空中飘着清雪,我们跟荷枪实弹的军警对峙在正阳街街口。隔着铁丝网,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正跟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中年人激动地交涉着。刚才那位法政大学的学长告诉我,他是学联领袖张桂相,跟他说话的是警察厅长高齐栋,一旁是滨江县知事李科元。只听张桂相高声说:“道外是中国人集居区,我们必须通过!向同胞宣传日本强修‘五路’的罪恶用心。”

不等他说完,警察厅长便训斥道:“国家大事,无须尔等操心,你们年幼无知,不好好念书,受坏人唆使。辅帅说了,跑到街上聚众闹事,就是非法。在下奉辅帅之命,要严厉制止学潮!”

张桂相质问:“道外是中国人的土地,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进入中国土地,你们不准许,日本人在中国土地上强行修筑铁路,你们为什么不去阻止?爱国有罪?”

高齐栋哑口无言,便不再理会。法政大学学长又告诉我,他口中的“辅帅”就是张作霖的结拜兄弟张作相。

交涉没有结果,学联决定强行冲关。男生们移开铁丝网与军警扭在一起。我随着激愤的人群往前冲,身边很多女生被挤进阴沟。突然听见几声枪响,接着便看见满身是血的男生被抬了过来。来不及多想,我只知道奋力往前挤,耳边传来女生们的哭声,口号也变成了“打倒警察”。更多男生冲过来,用砖头、石块、旗杆、木棒还击,军警抱头鼠窜,大家终于冲了过去。

游行结束,雪越下越大。大批女一中的同学被学校派来的马车和货车接走。我没赶上,只好跟着身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往回走。疲惫凌乱的身影,映在临街商店的窗玻璃上。脚底被什么绊了一下,我跌倒在地。顾不得疼痛,坐起来一看,鞋底起了很厚的冰锥。想往起爬,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头顶上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把手伸过来,我拉你一把!”

我抬头一看,竟然又是那个法政大学学长。他伸出右手,正友善地看着我。我将手伸过去,借着他的力量站起来。来不及站稳,又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难为情地将右手搭在他的肩头,站定,然后扶着他走到道牙子跟前,分别脱下两只皮鞋,磕掉冰锥,重新穿好。

我们一起往前走,互相做了介绍。他叫陆哲舜,在法政大学念大一。我问起那几个满身是血的同学,他说解散之前,学联统计了一下,八人伤势较重,送医院四十三人,轻伤一百多。我的心情愈加沉重起来。雪停了,气温越来越低,行人稀少,昏黄的路灯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在一个路口,我们该分手了。他犹豫了一下:“天黑人少,我送你回宿舍。”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回宿舍还有一段远路,我便说:“太麻烦你了!”

沉默着走了一段,他有意找话题打破夜行的尴尬,问我是否姓弓长张,见我点头,又说他母亲也姓张,娘家在阿城福昌号。

福昌号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虽然我从未去过。陆哲舜说他小时候经常跟母亲前去看望姥姥;姥姥三年前死了,还有三个舅舅。我说我有三个伯父和三个叔父也住在那里。他问是否是“腰院张家”,我茫然无所知。他很健谈,一路上基本都在听他说。在宿舍院门口分手时,想到这么冷的夜晚,他还要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回去,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连声道谢。

“不必客气,说不定,我们还是亲戚呢!”说完,他便消失在夜色里。

这场反对日本人在东北强修“五路”的游行,后来被称为“一一·九”运动。枪声和血衣第一次离我那么近,而陆哲舜就这样走进我的生命里。向秀琦问起,原来他们早就十分熟悉。伯父、叔父们在福昌号聚族而居的大院就叫“腰院”。我们和陆哲舜的确是转折亲,他母亲跟我们的父辈共一个曾祖,是福昌号的“张家二姑”,早年嫁到太平桥陆家。攀起来,陆哲舜便是我们的表哥,他和秀琦还是三育中学同学。陆家家境殷实,在乡下拥有大片地产。那以后,陆哲舜请我和秀琦在马迭尔吃过一次西餐,饭后同游太阳岛,聊谈中得知他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3

第二年初春,我从哈尔滨赶回为祖父祝寿,生命中的另一重改变已然等在那里。

敲开院门,映入眼帘的院落更加荒凉破败。朝祖父的窗口看去,他那憔悴的面孔、雪白的胡子又早已映现在玻璃窗后。我跑进祖父的房间,一见到我,他的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颤声喊着我的名字:“荣华——”

如今,只有他还在喊这个伴随我整个童年的名字,提示着我那曾经有过的快乐与无忧。坐在炕沿,我紧紧捏着他那枯瘦的手,低着头,不敢细看他那比我二十天前离开时更加衰老的面容。说了一会儿话,他便十分疲倦。为着我回来,他一定又早早盼在这窗口。我扶他躺下,掖好被子。他含糊地说:“给你三姑写封信,叫她回来一趟,四五年没见过她了。”

我答应着,眼睛一热——三姑已经死去五年了。祖父迷迷糊糊睡去,我坐在一旁,看着他那极度消瘦的脸颊,深深陷落的眼睛,泪如泉涌。

寿诞当天,大伯父、六叔还有秀琦留了下来。晚饭后,秀珂来喊我,说父亲找我有事。来到堂屋,只见祖父穿着簇新的衣服,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右手边坐着大伯父、父亲、六叔,左手边坐着秀琦、秀珂。见他们正襟危坐的样子,我不免有些紧张,忐忑不安地坐在秀珂旁。

“趁你爷爷八十一岁生日,今晚跟你说件事!”父亲看着我说,“你即将满十八周岁,早已到了出嫁的年龄。你六叔的同学汪恩厚,去年底就托他说合你和他弟弟汪恩甲的姻缘。为慎重起见,我跟你六叔对汪家进行了多方打听,再来与你商量。”

我想起在水晶街见过的那位小学校长。只听六叔接着说:“这段姻缘因我而起,所以,我更加慎重。汪家我比较了解。汪恩甲跟他的哥哥一样,也毕业于吉林省师范学校,现在三育小学任教,正在哈尔滨工业大学上夜校,我见过本人,小伙子也算相貌堂堂。他还有一个妹妹,父亲是退休官吏,家境小康。”

“汪家兄弟都受过良好的新式教育,且与三弟同在教育界,家境不错,与我们老张家也算门当户对。又有六弟保媒,我看,错不了!”大伯父说。

祖父欣喜地听着。这个学期开学后,因为订婚和出嫁,班上同学走了不少。我想这也是迟早要面对的,便平静地说:“就请父亲做主。”

“既然如此,我会给校方打招呼,回校后,汪恩甲就能以未婚夫的身份与你交往。等你明年毕业,我们两家再约定婚期。作为长女,你的订婚也是我们家族的一件大事。”

大人们其实早就做了决定,今晚不过是告知我。庆幸的是,我还能把书念完。

大伯父看着秀琦和我,一脸严肃地说:“‘秀’字辈你俩最大,希望能为弟弟妹妹们树立好榜样。”又对祖父说,“十叔,今天可谓双喜临门,你该安心了!”祖父喜悦地点点头。

我说:“谢谢伯父、六叔关心!”

“读了书,懂事儿多了!”大伯父微笑道。

我有些脸红。父亲让我扶祖父回房休息。

躺下后,祖父舒展地笑着:“总算看到你订婚了。要能看到你出嫁,我就知足了!”

我掖好被子,心头掠过一丝感伤,听见娘在喊我和秀琦。

来到东外间,娘说翠姨恐怕不行了。我大吃一惊,正想问,她看了一眼忧伤的秀琦,然后对我说:

“去年,我接她来咱家,她也刚好跟人订婚,准备天气暖和起来,就去哈尔滨置办嫁妆。你上学之后,秀琦继续陪了她几天。回去后,家里发现她对出嫁的事也不咋上心。日子近了,却提出要读书,说若不让读书就不嫁。

“没办法,给她请了一个老先生,在自家空院子里摆上书桌,让她跟几个邻居家的姑娘一起念书。念了书,不多日子,人就开始咳嗽,整天闷闷不乐。问有什么不如意,总是摇头。过了些日子,我去看望,脸色白得怕人,当时就觉得她可能没多少日子了。”

秀琦在一旁默默擦眼泪。

“你翠姨后来支撑不住,倒床了,婆家的寡母听说了,就要娶,觉得花了钱,死了可惜。你翠姨听说后,病得更重,婆家听说病重,就要立马迎娶,以为娶过去冲一冲或许能好。你翠姨一听,就只盼着赶快死,拼命糟蹋身子……”

秀琦早已泣不成声。

“她现在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我本想让秀琦过去看看。她也最愿意你哥去看她。但他一个人去会让人说闲话。我给准备了一件礼物,明天让秀琦带上,你再跟着,就合情理些。”

第二天上午,翠姨那年迈的祖父边将我们让进堂屋,边说家里太寒碜,让大少爷见笑。就听见右侧里间传出翠姨虚弱的喊声:“秀琦!”

秀琦疾步走进去,我犹豫了一下,站在门外远远看着他们。

坐在翠姨床边,秀琦问好些了吗,伸手想摸摸她的前额。翠姨突然抓住他的手,大哭起来。平静下来后,她说:“你来得很好,一定是姐姐让你来的,我心里永远感激她。她爱我一场,可惜我不能去看她了……不过,我总会记起在她家的日子……”叹了口气,翠姨接着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只想死得快一点,多活一天,也是多余……人家也许以为我是任性……其实不是。那家对我也会很好,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愿意。我小时候就不好,我的脾气总是,不从心的事,就不愿意……可是,我怎能从心呢……谢谢姐姐还惦记着我,请你告诉她,我并不像她想的那样苦呢。我也很快乐……还有,廼莹,她好吗?”

秀琦刚要张口,翠姨苦笑了一下,自顾自继续说:“我心里安静。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

听说我就在外边,翠姨连忙喊我进去,面带微笑:“廼莹,在学堂一定很快乐,我都听说了,祝福你,终于得到了自己所求的!”

我的鼻子发酸:“谢谢翠姨!你会好起来的!”

她摇摇头,眼泪消失在凌乱的鬓角里。

马车缓缓行走在街道上,杨花漫天飞舞,装满了整个小城。我满怀感伤与失落,脑子里始终浮现着那个有月亮的雪夜,以及次日明媚阳光下的那场网球,还有翠姨拿着网球拍,站在篱笆前,痴痴望着哈尔滨的情景……

回到学校不久,便得到了翠姨的死讯。

六月七号那天,家里来电报,祖父也死了!

远远便看见挑得比房头还要高的白色幡杆,吹鼓手们的喇叭在院门口高声悲号着。跨过门槛,我不自禁地朝祖父的房间看去,玻璃窗后再也不见那熟悉的面庞和花白的胡子。祖父躺在堂屋临时搁置的板床上。拿开蒙在脸上的白纸,伸进袖管,捏着他那早已没有温度的手,盯着他那枯瘦的脸,我失声痛哭。

中午,送走祖父回来,我用他常用的那只酒杯饮了几口酒,一个人神情恍惚地站在他的房间中央,没了祖父,这屋子变得如此空落。但我似乎还能闻到他的气息,看到他的面影,听到他的声音。

六岁那年,祖母死后,我便睡到这盘炕上,祖父开始教我念诗。我声音一大,他便温和地警告说“房盖被你抬走了”。两年后,母亲也死了,父亲从此变了样,偶然打碎一只杯子,他也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我更害怕他那冷漠傲慢的目光,每每从他身旁经过,便感到有如针刺。冬天来了,大雪纷飞的黄昏,在这间屋子里围着暖炉听祖父读诗,看着他那微红的嘴唇,是我最感温暖的时刻。每每因触怒父亲挨打后,我便站在这里。窗外雪花飘飞,无可奈何的祖父,常常将那满是皱纹的双手抚在我的肩上,轻声说“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

我不知道长大意味着什么,十年来,似乎一直过着与父亲打斗的生活。

站在后园,多么想重回祖父、后花园和我缺一不可的那段时光。他戴一顶大草帽,我戴一顶小草帽;他栽花,我也栽花;他拔草,我也拔草……如今,这园子早已破败不堪。然而,满目荒草中,那树玫瑰却正在怒放,在鲜亮的阳光下灿烂夺目。

十多年前,这棵玫瑰也正花开满树。园子地面平整,满眼鲜绿。祖父在菜地劳作,大草帽放在树下。我小心地摘下玫瑰,沿着帽兜一朵朵插了一圈。祖母喊我们吃饭,我把帽子递给他,他看也不看接过去戴上,然后牵着我的手回屋,边走边说“今年雨水大,咱家这棵玫瑰花,才开得这么香,二里路怕也闻得到”。我忍着不作声,进屋后,祖母看了一眼他的帽子,笑得不停拿手绢擦眼睛。

坐在玫瑰树下,我一任眼泪流淌。

祖父一死,对我来说,带走了人世间的所有爱与温暖。

4

秋天的那堂语文课,令我终生难忘。

进入初中的最后一年,嫁人的嫁人,劝退的劝退,班上同学只剩下一半。我似乎明白了王老师此时给我们讲解《伤逝》的用意。她说一开始子君对专制家庭的反抗可谓勇敢坚决,喊出“我是我自己的”,最后却死于庸常、狭隘与空虚,就在于她“已忘记了人生的全盘要义”!讲到这里,王老师问大家所理解的“人生全盘要义”是什么。我站起来回答:“追求独立的生活!”她赞许地示意我坐下,然后动情地说:

“诸生,我们所处的是一个正在酝酿巨变的大时代,正如张廼莹所说,追求独立的生活,才是一代新女性的人生要义。当然,独立,包含经济独立和人格独立,对我们来说绝非易事,但接受新式教育却是走向独立的第一步。我以为,诸生眼下要做的,就是珍惜时光,好好读书!”

从此,“我是我自己的”成了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班上不久流行起留男式短发,穿男式西装。我还特地为自己的新装束摄影留念。那张短发、西装的照片作为一个徽记,留在了我的青春期——那是我最后的青春岁月。

汪恩甲似乎并不是一个品性顽劣的人,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善良。但他的纨绔习气,还有不时表现出的庸俗,让我有些失望。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明年毕业后能够继续到北平念高中,结识更优秀的人,接触更新锐的思想。

去北平读书的想法得到了陆表哥的极力支持。在法政大学一年来,没碰到一个真心景仰的老师,他非常后悔当初的选择,觉得自己应该像李洁吾等三育中学同学那样到北平念大学。他萌生了转学的念头,而我读了他推荐的《玩偶之家》,还有鲁迅先生的《娜拉走后怎样》激动不已。

汪恩甲的父亲去世,娘带着我去汪家吊唁。我以准儿媳的身份戴重孝参加葬礼,汪家人十分感动,汪母还赏了二百块钱。我并不反对这门婚事,只希望恩甲能够跟我一起到北平读书。入冬前,给他织了一件毛衣,周日傍晚约他来取。我们并排走在人行道上,我想对他说说内心的想法,他却是那样萎靡不振。

“恩甲,明年秋天,咱俩一起到北平念书,好吗?”

不等我说完,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眼泪汪汪,说:“一个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吗?家里都准备好了,就等你毕业,好操办咱俩的婚事。”接着,小声嘀咕道,“再说……好不容易才把哈工大的夜校念完,苦死了!”

虽然,我最反感别人说女孩子应该如何如何,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婚礼仪式可以推迟一点。再说,咱俩正式订婚后,到了北平我读高中,你念大学,可以租房子住在一起!”说完,我请求道,“恩甲,到北平求学是我的梦想,你认真考虑一下,行吗?”

他完全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闪烁不定。见他有些异样,无心听我说话,我便停下脚步,将手里的小布袋递过去:“这是给你织的毛衣,回去试试,看是否合身。我看你一点精神头也没有,定是累了,早点回去休息。”

又是一个长长的哈欠。他耸着肩头,接过袋子。

我半开玩笑说:“连谢谢也没有?这样萎靡,像是犯了大烟瘾。”

他脱口而出:“以为你有什么急事,收到信就匆匆赶过来,抽两口也来不及。”

“你真抽大烟?”我一时有些发蒙。

他连忙掩饰道:“也没什么瘾,父亲在的时候,偶尔跟着抽两口。”转而问,“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到北平读书?我回去跟哥哥商量商量……”

“你走吧!”我既震惊又恼怒。

自那以后,我对这个男人的厌恶一天天加深,不愿见到他。庸俗,我似乎还能容忍,只是不能想象,要跟如此年轻就染上大烟瘾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春节一过,我就想离开这个已经一无牵念的家。父亲把我喊到堂屋,等我在桌旁坐下,将一包银洋推到我面前:“明天就要上学了,这是你娘给准备的学费和生活费。希望你平平安安地度过最后一个学期,再过几个月就要出嫁了。”

“爹、娘,我想……跟汪家解除婚约,毕业后到北平继续读高中。”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整个寒假始终想说而没敢说的话。

“什么?”父亲立马站起来,桌子一拍,指着我的脸咆哮道,“不可能!”

我倒十分平静,这场面在脑子里不知预演了多少遍。

父亲平和了些:“当初,让你去哈尔滨就是天大的错误,如果不是你爷爷以死相逼,我绝对不会让步。”

说到祖父,我既悲愤又伤感,站起身,高声争辩道:“汪恩甲不仅庸俗,还抽大烟,我没法接受他,也没有共同语言。想继续读书,有什么不对?”

“瞧你这满口学生腔,还‘共同语言’,幼稚!一个女人就是读了再多书,也不过是相夫教子,要什么共同语言?抽大烟,有几个男人不抽?你爷爷还抽呢!”他那满脸的不屑深深刺痛了我。

“爸爸,你还有理智吗?一个接受新式教育的年轻人,跟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有什么好比的?你是铁定要把我嫁给一个纨绔子弟?”

父亲自知气急失言,红着脸没接话,片刻后声音低了些:“抽大烟可以慢慢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院子里突然聚满了街坊邻居还有西院的租客。娘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门外,只听她不咸不淡地说:“大家伙儿听听,不知道的人会说我刻薄了前房的孩子。摊上这样的还有好?”

“我有权利自主选择我的婚姻。读书也是我的权利!”我对父亲说。

“哼,学了几个新名词,就要反天了。权利、权利,可笑!都快二十了,张廼莹,不要忘了,是我在养着你。一个靠别人养活的人有什么权利?到北平读书,好啊!你去啊!看谁给你拿钱……”

一下子被击中了痛处,愤怒在内心回转,但又发泄不出,我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怎么不说话哪?”父亲叹了口气,“三年前,我就知道会有今天!”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一阵骚动,听见娘在高声招呼:“哟,舅舅来了。”

接着便传来舅舅的声音:“那小犟种在哪儿?我就不信,没王法了?看我怎么管教她……上学、上学,我要打断她的腿,看怎么上学!”

显然是娘故意打开院门,让邻居们进来围观,然后指使有二伯叫来在呼兰街上做生意的舅舅。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根大木棒站在院心,周围都是街坊。我感到自己被算计,羞愤难当,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愤怒地立在舅舅面前。他进退两难,神情尴尬。几个年长的男人在小声议论:“读书读成了这样?拿刀剁舅舅!”

父亲冲过来,发疯般指着我骂道:“忤逆,不孝……家门不幸!”

一个街坊上前将舅舅往外拉,他边朝院门退去,边高声说:“别拉我,我看她敢剁我?!”

回到房间,我的内心洋溢着快意。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家。这次他没动手打我,可能考虑到我已经二十了。夜里,一个人躺在炕上,沮丧和伤感彻底淹没了我。这个家我再也无法待下去,但哪里又是我的去处?父亲让我上小学念书就是一个错误,如今,我被唤醒却又无处着落。我想到了翠姨——那个被唤醒后同样无法安放自己的女人,死于是成了最好的安放。

天刚蒙蒙亮,我就背着书包出了大门。

“姐姐!”秀珂从老厨子屋里跑出来,睡眼惺忪地喊我。自从祖父有了大烟瘾,这个家就很少顾到他,这孩子竟沦落到跟老厨子睡在一起。在院门口告别秀珂,我大步跨出,泪眼模糊地往前走。

廼莹:告诉你,我的梦想实现了。三月底从法政大学退学,前天通过考试,顺利转入中国大学,开始了全新的大学生活。北平毫无疑问是有怀抱的年轻人最为理想的求学之地。记得去年秋天,我们一起游太阳岛时,我对你说过,人很大程度上是环境的造就。对眼下不满意只是一方面,关键在于是否有勇气跨出那第一步。如果你想来北平读高中,我可以帮你解决住处和学费。

四月中旬意外收到陆哲舜的来信。第一次读的时候,拿信的双手不停颤抖,放下信笺,心情却又万分灰颓。其后多日,每次捧读,仍是激动与沮丧在内心交替。我不知如何取舍,更不了解仅仅几面之缘,陆表哥为何要帮我。毕业前,课程都结束了,独自一人时,我常常在宿舍里抽烟、喝酒,排遣苦闷。

一天夜里,淑娟走进来,夺下我手里的酒瓶,拿掉燃在我指间的香烟,踩灭后大声说:“廼莹,你再也不能这样!”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对面,“我早就想说,廼莹,你变了!”

见我低头啜泣,她继续说:“开学以来,你就一直闷闷不乐。我和玉贤都看在眼里。抽烟、喝酒……你怎能堕落成这样?你难道忘了,王老师讲《伤逝》那天自己所说的话?我们都记得,你说,人生的要义是追求独立的生活!”

“淑娟,我跟你不一样。遭遇那样的父亲,每一步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难。我真的本不该到哈尔滨来念书。不读书,就不会有现在的痛苦。这个城市彻底唤醒了我,但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说完,我趴在桌上,畅快地大哭起来。

淑娟将桌上陆表哥那封展开的短信,匆匆看了一遍,等我平静下来,说:“廼莹,既然不满意,那就出走吧。做一个勇敢的娜拉!”

“出走?”

“对,我支持你!”

擦干眼泪,我犹疑道:“可是,经济不独立,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娜拉出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那是出走后才面临的问题,关键是第一步要跨出去。况且,你也不是娜拉或子君,你能写作,会画画,有抱负,不是男人的玩偶,更不是琐屑的主妇。”

我一下子被淑娟点醒,接着道出了自己的顾虑:“陆表哥虽说可以帮忙解决在北平的住处和学费,但生活来源会是问题。”

“可以写稿子啊!北平报刊多,卖稿就可以应付日常生活。”她轻松地说。

淑娟的当头棒喝让我不再彷徨,至于如何应付在北平的开支,她说倒是有个“馊主意”:可以假装答应出嫁,骗出一笔嫁妆置办费,一走了之。

我听后兴奋了一阵,劲头一过,心情又沉重起来:“一旦跨出这步,很可能就无法回头,与我对立的将不仅仅是父亲,而是整个家族!

“但只有跨出去,你才会有全然不同的人生!如果像其他同学一样,遵从家长的意愿嫁人,所牺牲的就是你一辈子的自由与幸福。”

听了淑娟的话,我又变得坚定起来。

几天后,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李洁吾回通河过暑假,在哈尔滨特地通过熟人找到我。陆表哥托他向我介绍在北平念书的一些情况。一番了解之后,我对北平更加充满向往与期待,出走的想法彻底坚定下来。

离校前夜,玉贤和淑娟来学校看我。玉贤升入东特女一中高中部;淑娟回江南,进入松江女子中学继续读高中。离别的伤感让我难以自持,眼泪簌簌往下掉。淑娟鼓励我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别害怕!玉贤说无论淑娟从江南,还是我从北平回来,她的家就是我们的家。

桌上又放着一包银圆。

父亲温和地看着我:“廼莹,与汪家的婚事,你能回心转意,我和你娘还有六叔都非常高兴。六叔今天特地从哈尔滨赶来,是想跟你商量出嫁的事儿。”

我淡然道:“一切听家里安排!”

“六叔代我与汪家约定的正日子是八月二十号。离婚期还有半个月。你待在家里也闷,明天就跟着六叔回哈尔滨,找同学参谋一下,给自己买几件衣裳,十二号‘过大礼’那天你再跟六叔一起回来。”父亲将桌上的银圆朝我面前推了推,“这是你娘给你准备的。”

我知道他和娘都想早点把我嫁出去,但还是“懂事儿”地谢过爹娘和六叔,并说:“以前不懂事,常惹爹娘生气,实在是我的不是!”

父亲眼圈泛红:“你母亲死得早,这些年家里又连遭变故,爹也没有好心情,对你动辄打骂,很不应该。如今,你即将出阁,我心里很是不舍。你能体谅大人,我倍感欣慰!”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廼莹已经二十,早届嫁龄,三哥不必伤感。再说,汪家家境不错,汪氏兄弟职业体面,廼莹嫁过去,会有一个好归宿。”六叔劝慰道。

第二天,揣着那包银圆,跟六叔坐上马车的刹那,我心里泛起各种滋味。父亲、娘,还有秀珂在朝我们挥手,扭头看了一眼熟悉而破落的院子,还有秀珂那已然有些老成的脸,眼泪夺眶而出。

汪家来“过大礼”的前一天,买了一个大小适中的手提皮箱后,玉贤又带我在中央大街的一家服装店试了几件皮草,最后定下一件淡绿色的上装。穿上身,我俩都比较满意,玉贤说有了它就不怕北平的冬天了。女店员的夸赞引来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子朝我看了几眼。

夜里,拎着手提箱,踏上去往北平的火车,转身跟玉贤挥手道别的那一刻,我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巨大的惶恐。二十岁,我竟以离家出走开始这生平第一次远行,更无从意识到那一声长长的汽笛,便铸定了我其后的命运。

驶出车站,列车将我带入无边的暗夜……

5

一道矮矮的花墙,将小小的院落分为里外两个部分。

我和陆表哥对外以甥舅相称,分住里院的两间北房,门前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枣树。除了租下二龙坑西巷的这个小独院,陆表哥还请了一个北平当地人耿妈照料我俩的起居。到北平不久,他就帮我联系好了女子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高中部,比起东特女一中,课程丰富得多。漂亮的校园、和蔼的先生、友善的同学,一切令我耳目一新。第一天放学回来,放下书本,便坐在窗前迫不及待地给玉贤写信,跟她分享喜悦:

玉贤:我现在女师大附中读书。我俩住在二龙坑的一个四合院里,生活比较舒适。这院里,有一棵大枣树,现在正是枣儿成熟的季节,又甜又脆,可惜不能与你同尝。秋天到了!潇洒的秋风,好自玩味!

每到周日,小独院高朋满座,往往聊至听见打更人的梆子声,李洁吾、苗坤、石宝瑚、李镜之等一众三育中学校友才踏月星散。苗坤有时还带上在女师大读书的女友黄小姐一起前来。洁吾与表哥中学时就是形影不离的好友,几乎每周都到。

然而,我那勇做娜拉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两家大人不断来信催逼我们回家,不久,表哥家寄来的生活费越来越少。我们只好将后园出租,搬到前院两间临街的南房里。手头拮据算不得什么,只是那一封封措辞越发严厉的家信,涤荡了北平带给我的喜悦。

天凉了,我还穿着夏天的单衣,心也凉凉的。一周紧张的学习结束,回到住处,桌上又放着一封信。看着父亲那熟悉的字体,我没有勇气拆开,也没有心思吃晚饭,和衣靠在床头翻翻书。

夜深人静,烦乱的心绪慢慢安宁,将那封信拿在手里,正准备拆开,表哥在敲门。拉开房门,我惊疑地问他什么事。他红着脸,不说话,进屋顺手关上房门,目光热辣:“廼莹……今晚……我想住在你这里。”

我的脸皮发烫,正要开口,被他一把拉进怀里。我边挣扎边严厉地低声问:“哲舜,你这是干什么?”他含糊不清地说着:“我爱你……”嘴巴随即凑到我脸上。我别过脸,极力躲避,双手用力一推,他往后趔趄一步。等到他站定,我大声说:“你冷静点!别忘了,你有家室,我有婚约!”

陆表哥似乎顿时清醒过来,双手抱着脑袋,颓唐地坐在床沿上。

“我是有家室,但那是父母包办的婚姻。”他抬起头,“你真以为我就那么想来北平?你想到这里念书,你父亲不支持,未婚夫不支持,我支持你。就因为我爱你!我每天都会收到满纸责骂的信,家里声明下个月就不寄钱来了。但只要我的付出有回报,这一切我都不在乎!”说完,低下了脑袋。

没想到是这样!我感到一种深深的羞辱,严正地说:“哲舜,谢谢你所做的。你正经受的一切,我早就看在眼里。命中注定,我就遇到了那样保守的父亲,如此纨绔的未婚夫。我羡慕甚至嫉妒黄小姐,多想能像她那样在北平自由地求学、恋爱!”

他缓缓抬起头。我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我想报答你,但不是用我的身体。那样太不道德,对不起你的老婆孩子。而且,这样一来,我的出走也符合了人们最世俗的想象:一个即将出嫁的女人,跟一个有妇之夫私奔。事实上,我们不是!”

眼泪不觉涌上来,我想到自己始终无法摆脱被人豢养的命运。不知道这读书梦还能做多久,眼下虽身处梦中,但早已没了快乐。我更不敢想象此时家里的样子,我自然是天底下最不孝、最胆大妄为的女儿。

“可是,你能向谁说清这一切?你大伯父天天逼着我舅舅向我母亲要人。他们都认为是我拐带了你,我们早就住在了一起。”

“别人怎么看,咱们管不了那么多。但我俩内心应该坦荡清白。哲舜,你所做的如果出于爱,那么,你的爱已然改变了我的人生。自从离开哈尔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回不去了。但是,对不起,我真的没有爱上你,也没法爱你。如果人生能重来,我会试着坦然爱你!”

听我说完,他完全冷静下来:“廼莹,对不起,我可能是受了新小说的蛊惑。相信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我只有一个请求,不要把今晚的事告诉洁吾,也不要让它影响你的心情。早点休息。”

他拉开房门准备离开。我说:“哲舜,经济上的困难,我们一起分担,我手里还有些钱。过两天我把那件皮草当掉,可以缓解一段时间。”

插好房门,委屈淹没了我,一个人趴在桌上无声地啜泣。平静下来已是午夜。不知道表哥是否真的死心,但我要彻底断绝他的念想,便提笔给洁吾写了一封信,说了今晚所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洗漱完毕将近中午。表哥敲门进来表情如常,我却再也无法回到昨夜之前。他走到桌旁,看见给洁吾的那封信,扭头问:“你给洁吾写信了?”见我不作声,他发急道,“告诉他昨晚的事儿?”

我不置可否,他红着脸请求这封信就不要给洁吾看了。我走过去,将信折起来,夹在一本书里:“哲舜,昨晚的事儿已经过去。我们都忘了吧!”

“这样最好。廼莹,我再次对你说声‘对不起’!”

看着陆哲舜离开的背影,我不知如何才能相信他。

午后,洁吾来,不等坐定,我便将那封信递给了他,嘱咐回北大后再看。他迟疑地拿在手里。表哥急急忙忙走进来:“你还是把信给了洁吾?”

我坦然回答:“是的!”

洁吾也陷入尴尬:“信里写了什么?用不着回去看了。”

说着,展开信笺。屋里一片静寂,陆哲舜的脸涨得通红。看完信,洁吾情绪激动,责骂他乘人之危,太下作!陆哲舜坐在那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洁吾见状留下一句“廼莹,我回学校了”,便出门扬长而去。

我和陆哲舜重新归于平静,只是手里没钱,那种寄人篱下之感越发强烈。一连两周洁吾都没来,等他再来小院,正好雪后放晴。哲舜站在高处,用竹竿敲打残留树梢的枣子。洁吾跟我一起将雪地上零零落落的枣子一颗颗捡起来。三人兴奋地喊叫着,所有的芥蒂似乎都不存在了。我跑进屋,向耿妈要了一口小砂锅,收集了一些墙头上的积雪,冲他俩大声喊:“回屋煮枣去!”

门窗紧闭,小煤炉烧得旺旺的,屋内温暖如春。砂锅里的积雪即刻化成白水,很快沸腾起来。我将一粒粒洗净的枣子放了进去。三人围在炉边,锅内滚胖通红的枣子挤来挤去,一股淡淡的香味弥漫开来。我用火箸轻轻敲着炉子:“这可是名副其实的雪泥红枣!”

找耿妈拿了三个小碗,进门前听见哲舜说:“收到了你给我的信。谢谢你的理解!”接着又听见洁吾说:“请原谅我一时冲动,说话不顾你的自尊。对廼莹心生爱慕,也不是什么过错。”

给他俩盛好枣子,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地,恍惚中听见洁吾在喊“快开门!廼莹煤气中毒了!”睁开眼发现自己盖着棉被躺在院子里。见我醒来,他俩十分欣喜。哲舜说幸亏耿妈有经验,从隔壁讨来一碗酸菜水,给我灌了几口,果然见效。回到屋内,虚弱地躺在床上,想到死原来这般容易。洁吾问我刚才什么感觉,我说一下子便什么也不知道。说完,我喃喃道:“我不想死……”

耿妈拿着一件衣服,推门进来:“都下雪了,小姐还穿着单衣,我用一点旧棉絮和一件旧单衣,改制了一件小棉袄,权且御御寒,小心冻病!”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家里除了寄来威胁、责骂的信,不会想到我从哈尔滨出来时是夏天。那件皮草十天前就当掉了,不然两人早断顿了。班上的同学早就穿上了棉衣,她们视我如同怪物,常常背后揶揄我到底是东北人,真抗冻!

洁吾看了哲舜一眼,两人到门外低声商量着我该如何过冬。哲舜一筹莫展,说都没敢告诉我,快放寒假了,母亲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回东北就寄路费来,不然从此什么都不寄。洁吾问他怎么办,他说只好答应回去。

那天下着大雪,实在无法支撑,我不得不中途返回。耿妈将一碗煮好的生姜水送到床前。洁吾匆匆推门进来,听说我病了,伸手在我的额头试了试温度,然后掏出二十块钱递给耿妈,托她帮我在旧货市场买几件棉毛衫裤,剩下的应付生活。说完,急拉开房门消失在风雪里。他那身穿学生制服的单薄身影,还有脚上那双完全踩塌了后跟的皮鞋,却烙在我的脑子里。

这个学期到底被我撑了下来。哲舜早就想离开,我不敢想象放寒假对我意味着什么。上完最后一堂课,同学们兴高采烈地离校,我却独自黯然神伤,心想自己怎么就不能像她们一样。离开北平的头晚,哲舜忙着收拾行李,屋子里一片狼藉,我茫然站在门边,看着他将一本本书放进箱子里。

“你还是决定回东北?”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问得可笑。

他将手上的书拍了拍:“再也撑不下去了。答应回去,家里才给咱俩寄来路费。这俩月,我每周都出去借钱。除洁吾外,以前来这里聊天的那几位都躲着我。我算是看透了人情是怎么回事。长这么大,头一回过如此糟心的日子!”

我不知说什么好。他是独生子,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这段日子的确难为了他。

将一本书丢进箱子里,他叹了口气:“廼莹,现实一点!我能做的就是明天把你平平安安带回哈尔滨。洁吾也帮不了你。你知道吗?为了你,他把被子都当了。”

“说得容易,我能回哪儿去?!”

我带着哭腔,转身回到自己房里,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整夜难以合眼。

第二天,看着车窗外一望无际的雪野,我想起了鲁迅的那句话:

“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熟悉而陌生的哈尔滨车站,空旷的月台上,零零落落几个人在那里跺着脚,哈出一阵阵白气——我真的回来了!陆哲舜可以回家,依然是被家人宠爱的少爷,我该去哪里?

坐上黄包车,他问我去哪里,我想到了玉贤。

6

玉贤也放寒假了。

早饭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聊别后。听她讲着那些熟悉的老师和同学,我由衷羡慕她的安稳与满足。重又回到出走的起点,我这才看清自己的幼稚,意识到梦是很可怕的东西!她问我下一步怎么办,担心我回家会挨打。

“挨打算得了什么。”我笑笑,叹了口气说,“我还是不甘心!”

外边有人敲门,玉贤起身开门。汪恩甲径直走进来,站在屋子中间,斜乜着我:“咋的?扛不住,回来啦?陆家昨晚捎信说你们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这么作,好吗?我可告诉你,你们老张家呀,连杀你的心都有!”

我低着头,怨愤地说:“都是被他们逼的!”

“哼,你们老张家……”汪恩甲冷笑道。

“如果你支持我读书,不也……”看着他,我同样怨愤难平,但不想往下说。

“读书、读书,我就不明白,一个女人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见了书我就头痛,你叫我怎么支持你?况且,家里也不是我说了算,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你太任性了!我问你,你有经济来源吗?”

他戳到了我的痛处,见我不言语,他温和下来:“呼兰,我知道你是不想回去了。跟我走吧!”见我有些迟疑,催促道,“还寻思啥?走啊!”

我不自主地跟在他身后,玉贤站在门口朝我摆摆手。一路上,我想,如果汪恩甲支持我读书,我就马上嫁给他,即便什么都没有也行,寒假一结束,就可以回北平及时注册保住学籍。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里,但我明白,他想要的还是我的身体。

在位于道外第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馆,伙计打开二楼的一个房间,汪恩甲朝里边看了一眼,满意地走进去。这是一个豪华包间,除了一张大床,还有烟榻、麻将桌。他脱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然后冲着我说:“先去洗个澡,歇着吧!一会儿我带你买几件衣服,都快成叫花子了。”

说完,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拿出烟枪,躺到烟榻上。我嫌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呆呆地看着窗外。真的到了交出身体的时候!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他支持我读书,一个吸大烟的男人又算得了什么?

在中央大街,汪恩甲给我换了一身衣服:狐狸毛绒帽子、骆绒领皮大衣,黑色皮手套,外加黑色长筒皮靴。傍晚,当我挽着他的手回到旅馆,经理迅速跟了过来,点头哈腰道:“二少爷、张小姐,晚饭准备好了,一会儿给二位送上楼。”

我好奇他怎么知道我们家里的情况,汪恩甲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一定打听好了,他哥哥是这片的小学校长,更知道六叔管着这条街的捐税,现在旅馆那么萧条,碰到我们这样的客人,恨不得当大爷供着。

晚饭后,我坐在小圆桌旁浏览着旅馆免费赠送的《国际协报》,汪恩甲又躺到了烟榻上,抽了两口,眯缝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跟那位姓陆的表哥到底啥关系?”

“咱俩早有婚约,他是有妇之夫。我跟他还能有什么关系?为了到北平念书,他不过帮我租了一间房而已。”我淡然道。

“哼,你倒是说得轻巧!全呼兰都疯传张家大小姐跟人私奔了,你父亲因教子无方被省教育厅革了职,到外县任督学去了。”见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吐了口烟,“没想到吧。你呀,就作吧!”

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家里我顾不了那么多,对他恳求道:“恩甲,咱们寒假把事儿办了,春节后一起去北平,好吗?”

他收了烟枪,坐起来:“我倒是相信你说的。张家大小姐不愿意的事儿,一般男人也勉强不了。就出了奇了,我还就喜欢你这股子八头牛都拉不回的倔劲儿,还有拿刀剁舅舅的虎劲儿。‘把事儿办了’,哪有那么容易啊,我的大小姐!有了北平这趟,你已经不是你啦!你以为呢?”接着,摇摇头,自己嘀咕道,“我他妈也是犯贱……”

“你哥不同意?”

“读书的事儿,慢慢合计吧,手上的钱用完了,明天我得回家拿点钱,过两天,咱俩去见见你六叔,让他跟我哥说说。”说着,走到镜子跟前,拿梳子理了理头发,幽幽地说,“看被你给搅和的!”

又有了一线希望,我的内心安稳了些。

三天了,汪恩甲仍不见人影。窗外下着大雪,整个旅馆像是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得让人害怕。我想到不能傻等下去,决定到汪家找找看。

当我顶着满头雪花站在汪家大门口准备敲门,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会面对的情形。我还是敲了敲门,一见是我,汪恩甲的妹妹便轻蔑地大声说:“哟,让大哥说对了,还真的找上门儿来了!”

汪恩甲的母亲闻声赶出来,指着我的脸说:“张小姐脸皮也忒厚了,不是跟野男人私奔了吗?还有脸找来,我都替你害臊!天底下男人有的是,你就行行好放过我家恩甲!”

门里传出拳头捶门板的“咚咚”声,只听汪恩甲在大声喊“放我出去”。

汪母扭头冲门里大声呵斥:“下贱胚子,这种破货,你也稀罕?”

如同遭了连击,我一阵发蒙,木然站在那里,那些恶毒的话不停在耳边回响。汪恩甲的哥哥走过来:“张小姐请回吧!站在这里,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我们老汪家可是清清白白。你和恩甲的婚事就别做梦了!”

“姓汪的,你等着!”

我回过神来,指着汪恩厚,声嘶力竭地留下这句话,转身走进风雪里。一路上感觉不到脚底的深浅,动不动跌倒在路边。难以咽下这奇耻大辱,回到旅馆便给律师行打了电话。没多久,一个中年律师上门听完我的陈述,说这桩“代弟休妻”的民事案简单明了,他回去拟好状子,估计二十天后就能开庭。送走律师,我的心才稍稍平复,从旅馆搬出来,住到玉贤家里,等着开庭的日子。

终于盼到了开庭。父亲、娘、叔叔、伯伯、弟弟、妹妹们都来了,整个家族几乎都坐在我身后。我还瞥见陆哲舜也静静坐在一个角落里。被告席上的汪恩厚神态从容,连律师也没请。我的律师陈述完毕,法官开始质询,他装出一脸无辜,说弟弟休妻与他无关。当法官质证汪恩甲,没想到他竟然将所有责任都承揽了过去,说解除婚约完全出于自己的意志,与哥哥无关。庭审很快结束,我败诉了,婚约被当庭解除。背后的亲友、同学默默离席。我神情恍惚,只知道玉贤一直挽着我的手。走出法院大门,远远听见汪恩甲在喊“廼莹”,我始终没有回头。

玉贤开门的时候,我才发现陆哲舜一直跟在我俩身后。进屋后,我抱着玉贤放声大哭。我切切实实尝到了被人算计的滋味,而这个人,我已委身于他。回哈尔滨不到一个月,却经历了这么多。我疲惫已极,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陆哲舜递过一张手绢,温和地说:“你太冲动!过去了,就放下吧!”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我下一步怎么打算。

我喃喃道:“回北平。”

“都快过年了,你一个人待在北平?”玉贤噙着眼泪问。

“我都快要疯了,我想一个人待待!”

他俩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陆哲舜说:“一个人待待也好!赶车还来得及,如果你想走,我这就送你去车站。”

“走吧!”我起身说,“说不定汪恩甲会找来,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买好车票,陆哲舜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

7

我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洁吾正坐在床边欣喜地看着我。他说三天了,我始终高烧不退。我只模糊记得,从哈尔滨回来就病倒了,其余什么都不知道。耿妈端着一碗小米粥走进来,微笑道:“总算醒来了!得亏李先生天天来照顾。几天水米未进,试着喝点粥。”

谢过耿妈,四周传来烟花、鞭炮声。听洁吾说今天是年三十,我的鼻子一酸。

躺了五天,元气渐渐恢复,我努力清空自己,什么也不想。午后醒来,洁吾正坐在桌旁看书。我轻声说:“洁吾,谢谢你这么多天的照顾。如果没有你,我会死在这里!”

他回转身笑笑,说不用客气,迟疑了一下,有些愧疚地说:“昨天收到哲舜的信,托我照顾你,并希望能帮你继续上学。还有十天就得报到注册,廼莹,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帮你缴纳新学期的学费。”

我淡然说上学的事等表哥来了再说。他问我回家后过得怎样,这次又是怎么出来的。见我没作声,他便不再多问。掌灯了,我们各自拿着一本书在看,偶尔聊上几句。我问他过年怎么没回通河,想家吗?他有些感伤,说打小没了父亲,无论在哪里都放不下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的母亲,但考虑到寒假短,一去一回开销大,怕增加她的负担。

耿妈突然神色慌张地推门进来:“小姐,外边有人找。”

我起身正欲出门,一个头戴鸭舌帽的高个子男人闯了进来,跟我在门口打了个照面。我有些愕然,一看是汪恩甲。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我压抑着愤怒,对不知所措的洁吾介绍说:“这是……汪先生。”

“我是廼莹表兄的朋友,听说她回来了,过来看看。”洁吾自我介绍道。

汪恩甲仍一言不发。洁吾尴尬地站在那里,我也尴尬极了。汪恩甲从口袋里掏出一摞银圆,往桌上一撂,然后漫不经心地摆弄起来。他将银圆分成几摞,随意抓起一摞,举着右手,让手心里的银圆一枚一枚自由落下,跟桌面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落完之后,再换一摞。洁吾见状,对我说:“廼莹,我走了!”

我站在那里,没吱声,也没有送行。

汪恩甲停止了他的游戏,看了我一眼:“他是谁呀?”

我恼怒地说:“人家不是告诉你了吗?”

“酸不啦叽的,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磨蹭半天,舍不得走。”他朝屋内扫了一眼,“小日子过得不错嘛!”

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涌,我指着他大声说:“你这个浑蛋!我过得怎样与你无关!你还有脸来?汪恩甲,你真卑鄙,违心作证,害得全家陪我受辱。刚才没赶你走算是给你面子,你快给我滚!”

“骂够了吗?谁叫你那么冲动,请律师告状?亏你想得出来。你跟我哥较个什么劲?他是家长,你让我夹在中间怎么做?”

我没言语。他走过来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别在意法官的话,冷一段时间,我哥说不定会同意,讲点策略,别硬碰硬,免得我夹在中间难做。这不,我从家里偷偷逃出来,千里迢迢陪你读书来了,满意了吧?”然后指着桌上的银圆,“正为学费发愁吧?这些,交学费够吗?”说着,拍拍衣袋,“不够,这里还有!”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窗外……

汪恩甲真的留了下来。

交了学费,我继续注册上学。然而,不到一个月他身上的钱就快花完了。我不得不把他买给我的衣服当了,甚至把书本也拿出去卖了。他开始吵着要回哈尔滨。我也知道他并非真心陪我读书。这书也就读一天算一天,只是内心的那份不甘让我既委屈又伤感。为了帮他打发时间,放学回来,我就让他坐在对面,给他画素描像。

那天傍晚放学回来,汪恩甲不在,大约又上街找烟馆抽烟去了。令我意外的是,高原找了过来,他说去年夏天就到了北平。向他打听了淑娟回南方后的一些情况,然后我们各自说了说自己的现状。起身告辞时,他注意到墙上汪恩甲那张戴着鸭舌帽的素描像,我便淡然介绍说那是未婚夫密司特汪。他一惊,问什么时候结婚,我随口说快了。

次日早晨,我背着书包准备出门,汪恩甲在门口拦住了我:“廼莹,还是回去吧,陪你一个多月,钱快花光了。再待下去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了!”

我明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还是恼怒地说:“你所谓陪我读书,不过是为了弥补在法庭上作伪证。”

“告诉你吧,张廼莹,我早就说过我对读书没兴趣,这一个多月纯粹是陪你玩,帮你交学费,出房租,还要怎样?你看看这屋里,连本书都没有。张小姐,你也作到头了!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你爱走不走,我铁定要回哈尔滨。”说完,他伸手将墙上的素描头像取了下来,“这个,我得留着!”

“你走吧。即便回哈尔滨,也不用你买票!”

“呵!还挺硬气!你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我看你怎么办。那,你就挺着吧。我走了!”

真的是一文不名,偌大的京城,能想到的也只有洁吾。赶到北大,他正跟着一群同学从红楼里走出来。他问我怎么没有上课,说上次离开后他来过二龙坑两次,在院门外见里边没亮灯就离开了。我不想告诉他真相,只说生活上实在有了困难。搜遍了全身,他凑了一些硬币交给我,说差不多有一块钱,拿去对付对付,接着问我上学的事是否解决。我丢下一句“都谈不上”,便转身匆匆离开。回到二龙坑天都黑了,拖着疲惫的身子,沮丧地推开房门,拉开灯,发现汪恩甲正站在窗前抽纸烟。

“又去找你陆表哥那呆头呆脑的朋友借钱去了吧。”他回转身,“借到了吗?”

“跟你无关!”

他将烟头往地上一扔,用鞋底踩了踩,高声说:“跟我无关?我他妈就是贱,走到半路,想想还是回来了。担心我这一走,你就是想回都回不去!”

“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用你管!”

僵持了一会儿,只听他说:“我真就想不通,廼莹,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家里有钱有势,怎么就愿意硬挺在这里,一天到晚向穷酸的学生借钱过日子。你告诉我,这感觉好吗?你是中了魔怔还是咋的?今天晚上,你再想想,愿意的话,明天一早跟我回哈尔滨。我真的没耐心了,再待下去,我他妈会疯!”

我一下子瘫倒在床,放声大哭起来。

三月末,我又回到了哈尔滨。

那个读书梦彻底破灭。走出哈尔滨火车站,再次想起鲁迅的话:

“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汪恩甲回他顾乡屯的家,我不得不回父亲的家。在巴彦任督学的父亲赶了回来,苍老了许多。他和娘平静地接纳了我。春上,到处闹土匪,他更担心我又做出别的不体面的事情来,离家前决定让娘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们住到福昌号。呼兰这几间老宅就交给有二伯和老厨子看着。

初春的原野,寒风卷起坡地上的枯草漫天飞舞。天色阴沉,到处一片死寂。娘坐在马车前边,弟弟妹妹们捂得严严实实地围在她身边。我背对着他们坐在车尾,山川和田野在眼前缓缓退去。

8

屋外几声狗叫,紧接着院墙顶上传来护院炮手急促的脚步声,片刻过后又归于平静。

这聚族而居的老屋是父亲出生的地方,与我全然没什么关系,何况,来这里之前我已是家族的另类。待在这高大的院墙里,等着天亮,等着天黑,听婶子们嚼舌根,看弟弟妹妹们打闹。一个毫无期待的人,过着毫无指望的日子。月光照在脸上,我睡不着,一年来所经历的那些事清晰映现眼前。记不清在这里待了多久,只感觉今晚的月光如此清朗冰凉。父亲的继母,也就是我的祖母,睡在我和姑姑中间,鼾声很响。

七十多岁的祖母跟我吃住在一起,主动承担起监视我的任务。即便偶尔跟姑姑说几句话,她便凑过来,脸色十分难看。姑姑二十七了,还没找到合适的婆家,同样苦闷于整天只能面对钩心斗角的嫂子,大大小小的侄儿侄女。她说出个门都难,整个屯子到处都是老张家的人,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向当家的二伯父汇报。她早已厌倦这如同关禁闭的生活,说即便到工厂做工也行。

刚来的时候,她曾在院子里向我打听学堂里的情形,祖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的身后,大声说:“转眼就不见了,原来躲在这里说小话。”接着,便指着我开始教训姑姑,“她没一点姑娘样,尽跟男学生在一块儿。你做姑姑的,也跟她学,没有老幼?知道你三哥为什么不让她上学?就是怕她学得更坏,更没法管教。”姑姑默不作声地回屋,我含着眼泪低头站在那里,她恶狠狠地说:“还有脸哭?你真给咱老张家扬名了,怕是祖上也找不出你这样的丫头!”

几天前六叔从哈尔滨赶回,就再也没有上班。常有土匪袭扰,家里的气氛紧张。晚饭时,叔叔伯伯们才能聚到一起,他们的口头常挂着“十八号”“沈阳”,不知道十八号那天,沈阳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明显感到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九月。

起风了,窗纸“唰唰”作响,屯子里传来一声紧一声的狗叫,院子里的狗也跟着叫起来。祖母起身下炕,不停抖动着手里的薄棉袄走来走去,身影在墙壁上不停晃动,自言自语地骂着:“天杀的胡子,天天不让人睡个安稳觉!”转而又开始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屯子里的狗叫声小了下去,院子里的狗不再回应。她躺回炕上,薄棉袄放在手边。过了一会儿,四婶披着衣服从里间走出来。四叔到外县收账去了,特殊时期,二伯父安排她睡在里间,好照应祖母。四婶站在屋子中央,月光映在脸上阴惨惨的,她的声音有些打颤:“妈,可能来了马队。您听,有马蹄响呢!”

“该死的胡子,又在寻死,不碍事,老四家的,回房睡吧!”祖母躺在被窝里,威严地说。四婶颤巍巍回房,祖母嘀咕道:“当家的不在,就怕成这样,比我的胆子还小。”四婶一走,她又窸窸窣窣地穿起衣服来,薄棉袄拿颠倒了,几次把脑袋钻进袖子里,好不容易才穿上,下了炕,摸索着将挂在墙上的那杆铅弹枪取了下来。

屯子里和院子里的狗突然叫得更凶,厢房里的鸡、鸭、鹅也都惊慌起来,风里传来马蹄声和嘶鸣声。祖母提着长枪,拉开房门,站在门口,我和姑姑穿好衣服跟在身后。叔叔伯伯们各自拿着长枪,急匆匆从门前经过,朝院墙跑去。厢房里的二三十个炮手也都起来了,跟着跑向院墙。祖母冲西边几间房大声喊:“各家的都起来,穿好衣服,蹲在地上,不要点灯!”七叔房里居然有灯光,她提着枪赶了过去,站在门口冲里边威严地说:“老七,你也太不懂事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没有急性!”灯灭了,七叔提着一杆枪急急忙忙走过来,身后传来婴儿的啼哭,受了感染一般,其他各房也传出小孩哭。

我和姑姑和衣坐在炕上。祖母回到屋内,自己念叨着:“不知怎么做娘的,连孩子也管不好,一天到晚地哭。闹死人!”说着,将枪靠在炕沿上,抬腿坐上来,拿出烟袋抽起来。

院墙外传来几声枪响,马的嘶鸣声越来越近,马蹄声持续了一阵儿,又渐渐远去,直到完全听不见。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只听二伯父高声说:“娘,睡吧,不是胡子,东北军的马队过境。”

祖母磕磕烟袋,扭头说:“你俩也脱衣睡吧。”

第二天都起得迟。

早饭后,我正坐在炕上发呆,院墙外传来唢呐声。姑姑要我陪她去看娶亲。等我们来到院墙顶上,一支迎亲队伍从墙根儿走了过去。回头看时,妹妹秀玲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我俩身后。

住了几个月,还是第一次站在这里。院墙有五六米高,顶宽一米多,将整个院子围了一圈,四角有炮台,只从北边一个大门进出,门口有护院炮手持枪把守。站在墙顶,整个院落尽收眼底,占了屯子的一半。正房南边有一栋二层青砖小楼,姑姑说那是大人们商议大事的地方;两边的厢房里住着长工、炮手。我心想,祖母天天那样看着我真是多余。一旦进到这里,如果没有大人同意真是插翅难飞。我也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娘在大声喊秀玲。我们赶紧从围墙上下来。娘已经站在祖母门口,看见秀玲故意大声说:“你死到哪儿去了?都八岁了,一点都不听话。往后,也不准你念书,给我抱孩子,不听话就打!”

“那,我就跟姐姐走,上南京!”

娘上前抬手就是一耳光,伴随秀玲的哭声,高声骂道:“跟谁学不好?跟她学不要脸!除了惦记要读书,跟男学生在一起,啥也不干。呵,你倒是出息了,她上北京,你上南京。”

我已经进屋,听后血往上涌,朝房门口走去,姑姑拉了我一把,小声说:“廼莹……”娘正准备回房,我喊住了她:“你今天说清楚,谁不要脸?谁惦记着跟男学生在一起?”

“你敢这样跟我说话?我可告诉你,这儿不是呼兰,就是说你不要脸,咋啦!我们老张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婶娘们纷纷站在各自的房门口,一齐看过来。娘见状更加神气:“姐姐妹妹们看看,她就这副德行。这么大的人,吃完饭帮我替替手,抱抱弟弟,有什么过分?一天到晚,还是痴痴呆呆地惦记着读书,啥事儿都不入她的眼。”然后,又指着我说,“读书,哼,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怒不可遏:“读不读书,不用你管!”

“放肆,她是你娘,说你两句咋的?”大伯父闻声赶过来,一巴掌掴在我脸上。我踉跄了两步,刚站稳,大伯父又跟上一步,边扬手边说:“忍你很久了,早就想教训你。你倒是轻巧,一走了之。你爸、你六叔和我,都被人家尿到了脸上。不要脸的东西!”

婶娘们立即各自退回房内。姑姑冲出来,死死拉住大伯父的手:“大哥,刚才是我拉廼莹上炮台的,不关她的事儿。”

“别拦我,看我怎么收拾她!”

眼看拉不住,姑姑冲我高喊:“快到老婶屋里。”

我捂着脸跑进老婶房里,听见大伯父在门外恨恨道:“目无尊长、肆意妄为的东西,打死都不足惜!”接着,又听他在训斥姑姑,“你少跟她在一起,别受她煽惑。”

在老婶房里待了一天,她教会我用竹针织小孩袜子。她比我大一岁,儿子秀珩刚满月,在吊篮里熟睡。老婶坐在对面缠着绒线,说:“大哥近来不太正常,脾气酸得很,下手没轻重,你得注意点,别被他伤着。往后,你就在我房里躲躲,咱俩也能说说话。你七叔好骑马打枪,整天不着家。”叹了口气,“就是着家也没用,他生来耳朵聋,想唠点什么,得吵架似的。时间一长,索性啥也不想说了。他在外逛荡一天,回来就呼呼睡。过门一年多,整天就待在这院子里,跟别人也说不到一块儿去。”说到读书,她叹息说倒是想,但父亲不让,两个哥哥都在哈尔滨念书。

厨房里传来孩子的哭闹声,老婶朝那边看了一眼:“你就别出去了,免得又看她们脸色,她们嘴巴碎,好背后讲究人,听了准添堵。我把饭菜盛回来,咱俩一块儿吃。”

我感激地点点头。老婶出门后,我放下手里的针线,真切感到整个家族对我的仇恨。脸皮仍然灼痛,大伯父的指印一定还在。

姑姑告诉我,在乡下大伯子不能进兄弟媳妇的房间。为了逃避大伯父的打,一连几天我都待在老婶房里,帮着织袜子、手套。老婶夸我手巧,一教就会。

傍晚,老婶轻轻晃着吊篮哄秀珩入睡。

老姑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关好房门,冲我说别织了。我和老婶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她说刚才经过小南楼,听见叔叔伯伯们正商量如何处置我,原因是大伯父截获了一本从北平寄给我的书,里边夹了信和钱,目的是想帮我离家出走。我一时有些糊涂。老姑说模糊听见是一个姓李的学生,将书寄到了呼兰,有二伯托人捎过来,刚好落在大伯父手里。可能是洁吾想帮我。多年后再见到他才知道了原委:陆哲舜写信告诉他我被家里软禁,如果有五元钱路费,就可以从呼兰乘车逃出来,他于是想办法兑换了五元钱的哈大洋票子,贴在戴望舒诗集《我的记忆》的硬封底的夹层里寄出,并在信中暗示我越往后越要读得仔细些。

老婶说:“我看你这次凶多吉少,趁早合计合计。”

“我想也是。乡下管教孩子,失手打死,是常有的事。”姑姑说,“大哥要给三哥拍电报,也说弄死了算了。”

“那就让他们打死得了,再待下去,不死我也会疯!”

“廼莹,可别说傻话,你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比不得咱这些乡下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地过。你到城里,即便当缝穷婆也可以养活自己。”老姑说。

我气愤地哭起来。老婶轻声道:“别伤心,我和你老姑想想法子。”

沉默一阵,姑姑忽然想起什么:“明天一早有辆马车往阿城送秋菜。廼莹可以藏在大白菜里被带出屯子。我一会儿去跟竹三嘱咐一声。”

“这主意不错,就是你俩今晚不要在老太太面前露出什么破绽。”老婶叮嘱道。

姑姑让我马上回祖母那边,自己起身离开了。我正准备下炕,老婶打开首饰盒,拿出几块大洋塞到我手里:“这几块钱你拿着。到了阿城还得买火车票去哈尔滨,不然会被抓回来。”我噙着眼泪不知说什么好,她将大洋塞进我的口袋里,嘱我别哭,怕祖母生疑。

夜里,睡在老姑身边,在祖母的鼾声里,等着时间一秒一秒过去。院里传来头遍鸡啼,窗外有了朦胧的亮光。老姑在背后推了一下,我有所意会,摸了一下她的手。她起身下炕,祖母迷迷糊糊地问:“廼莹,上哪儿?”

“妈,是我,上茅房。”接着,老姑故意提高了音量,“廼莹,跟我做个伴儿。”

说着,将衣服轻轻拿在手里,顺手拎起我的手提箱,悄悄走了出去。

祖母翻了一下身子,将脸侧向炕里,鼾声又起。我悄声下炕,在门外迅速穿好衣服,老姑将自己那件蓝士林布大衫塞到我手里,低声说:“天凉了,你用得着。”说完,拉着我匆匆来到前院。

离高墙不远,一辆装好秋菜的马车停在那里。见我们近前,管家竹三从车辕上跳下来,跟老姑招呼了一声,掀开车后的帘子,对我说:“快上去!”

我从老姑手里接过手提箱,爬上马车,坐在一捆大白菜上,朝她摆摆手。竹三放下帘子,走到车前,对车把式高声说:“老李,走吧!”

黑暗中,听见车把式跟门口的护院炮手打过招呼后,马蹄声便急促起来。我知道自己终于逃出了那高墙,离背后的家族越来越远。不知道老姑该如何面对伯父们的责问。听着轻快的马蹄声,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惶恐与焦虑早已将我淹没。

我该去哪里?

9

哈尔滨漫长的冬天如期而至。

那个风雪夜,我一直在奔跑……

除了玉贤家,我没有第二个去处。一早跟她一起离开,她上学,我开始一天漫无目的的流浪;傍晚,在街边等她放学回来跟着上楼。那是一天中我唯一的一顿饭。

下着小雪,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我早早等在路边却不见玉贤的身影。报童在我面前晃动着手里的报纸:“号外!号外!日军占领齐齐哈尔,省会迁至海伦。”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我不时抬头朝玉贤家张望,往日那熟悉的窗口始终不见灯光。我跺跺脚,拖着长长的影子,盯着远处的路灯,期望玉贤突然朝我走来……

早晨,跟她分手后,在清冷寥落的中央大街,秀璿朝我走来。

离开福昌号后,秀璿是我碰到的第一个与家族有关的人。他看着我,神情沉郁,目光里夹杂着心痛。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已与叫花子没什么两样。在马迭尔温暖的咖啡室,我俩对面坐下来,各自搅动着杯子,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钢匙碰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一杯喝完,他让侍者又续了一杯。

“天冷了,还是回家吧,二姐!”

我坚定地摇摇头。他失望地说:“心情这样坏,怎么好……”

我陡然来了莫名的斗志:“我的心情没有什么不好!”

他沉默下来。我玩弄着手帕,眼睛辣辣的。感觉自己坐在家族的对面,我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那关乎我可怜的尊严!

“三叔也有他的难处……”

接着,他告诉了我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情形。

去年夏天,玉贤陪我买皮草时,被秀璿的女朋友小高碰见。小高也是东特女一中的学生,年级比我低,在校时见过我和玉贤。听了小高的描述,他马上找到秀琦,然后一起找六叔商量,再赶到玉贤家,得知我们去了车站。等他们赶到车站,火车刚刚开走。第二天上午,他们赶到呼兰,父亲、大伯父刚听六叔说完,汪恩厚便带着家人前来过大礼。父亲当时就昏倒过去不省人事。大伯父让他和秀琦将父亲抬进房内,自己跟六叔将汪恩厚应付了过去。父亲苏醒后,大伯父和六叔赶到陆家交涉,一时语急,遭陆母一番奚落。距婚期只有四天,实在瞒不过去,六叔只好对汪恩厚说了实情,两人当时就闹翻了。

虽然没有更多心思听他详说,但我已大致明了大伯父为何那么仇恨我。

喝了一口咖啡,秀璿说:“好在都过去了。天冷了,再也不能飘荡下去了,二姐,回家吧。”

“那样的家,我不想回去。”

“我真担心你这个女浪人!”他无奈地摇摇头。

出了马迭尔,分手前,他把那句重复多遍的话又说了一遍:“二姐,我看你还是回家的好!”

“我不愿接受跟我站在两个极端的父亲的豢养!”

见我语气如此坚定,秀璿不再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递给我,并说有事可以找秀琴、秀珉。我没接他的钱,转身大步离开,眼前却不断浮现他那温和的眼神,还有清秀温暖的面孔。

此刻,秀璿那眼神和面孔又浮现眼前。我仿佛看见他正顶风带雪地朝我走来。雪越下越大,风也愈发强劲。我摸索着上楼,来到玉贤家门口。门被吹开一个窄缝,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推门进去,借着窗外的亮光,只见客厅里满地碎纸片,各个房间的门都被铁丝绞死——玉贤搬家了。几天前的晚饭桌上,玉贤说马占山在江桥的阻击眼看顶不住,日军即将占领齐齐哈尔,哈尔滨岌岌可危,各大中小学都要提前放寒假。玉贤母亲当时嫌恶地看了我一眼,说周围人都搬家了,等玉贤父亲出差回来也搬走。

我不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背靠墙壁,抱着脑袋蹲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稍微暖和起来。准备起身,发现脚边放着去年夏天去北平前留在这里的那双带孔皮鞋。

拎着鞋重又回到街上,北风搅着雪花漫天飞舞,不见人影。我本能地朝人多的地方跑去。受不了冷风的刺激,不停淌着眼泪,像是在哭。在一个无人的街口,我犹豫着该去哪里。我又能去哪里?陆哲舜?他应该在家!一天粒米未进,我想好好吃顿饭。

不知跑了多久,我站在了陆家院门前,静悄悄的院子,没有一星亮光。他们早已睡下。伸手敲打院门,手套跟门板即刻黏结在一起。

我大声喊:“二姑!二姑!”

院子里传来狗叫,随即,那个亮灯的窗户,给我以巨大的慰安。

“谁呀?”

那一定是陆母的声音。手停在半空,我不敢应答。我该告诉她我是谁?想起白天秀璿的话,连大伯父、六叔都受她奚落,我是不是疯了,怎么找到这里?朝那亮灯的窗户惊慌地看了一眼,我生怕她开门出来,急忙转身跑开。

我不能停下来。刚才这一小会儿,风就带走了我身上的所有热量。街上的雪越积越厚,我有些跑不动,套鞋底起着厚厚的冰锥,脚板好像有万千钢针在扎。临街那些透出橘黄色灯光的窗户让我有难以遏抑的愤恨。每窗灯光背后,一定有无尽的温暖,窗下一定摆着宽大温柔的眠床。

套鞋底发出吱吱的响声,睫毛被冻结在一起,积雪被寒风搅起,扫打着我的双腿。我不自禁地弓起身子,耸着肩头,机械地往前赶。脑海里开始浮现老胡家的马房,冯歪嘴子磨坊里的狗舍——那马,那狗,此刻都比我安逸!

圈楼门前的红灯笼下,几个穿着皮草、浓妆艳抹的女人,正站在那里抽烟、调笑。她们也比我幸福!街边停着几辆马车,马们不停跺着蹄子。一个头戴狗皮帽,怀抱马鞭的车夫坐在车辕上,冲我大声喊:“喂,冻得活像个他妈的……小鸡样……”话音刚落,引来别的车夫跟着哈哈大笑。

我径直向前,街边的一切甩在身后。

长街转角处,支着一个卖浆汁的白色布棚,冒着热气,人影晃动。放慢脚步,一个中年汉子朝我招呼道:“进来喝杯浆汁。”

实在跑不动了,走进去,一屁股瘫坐在小凳上,搜出所有铜板。一碗热气腾腾的浆汁递到面前。双手紧紧贴着碗壁,我将脸凑近碗口。热量通过手掌传递到身上、心里,冰冷的脸也被热气慢慢化开。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来碗浆汁!”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年女人在我对面坐下,高声招呼着摊主。一看就是个老主顾。

“姑娘,浆汁要喝热的……”

我还沉浸在一碗浆汁的温暖里,她边悠闲地喝着边与我搭讪。我没理她,捧起那只碗,一口气喝了下去。身子暖和起来,裹了裹老姑留给我的大衫,却再也没有勇气走进风雪里。

“姑娘,你有去处吗?我就住在附近,这么冷的天,不如跟我歇一晚。”

中年女人起身准备离开。我看着她没有言语,却不自禁地起身跟在她身后。摊主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我来不及多想,跟着她离开了那棚子。

那一夜睡得太死。迷糊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棚屋里。我努力回想昨晚的情形,却全然没有头绪。一辆卡车远远驶来,棚屋不停晃动。轰鸣声越来越近,让我觉得如同睡在马路上。轰鸣声消失,我看了一眼盖在身上的露着黑色棉絮的被子,还有身边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浑身不自在,那鼾声更令我憎恶。我拉了拉被子,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昨晚那个中年女人已坐在桌旁,举着酒杯,眼睛盯着那盘油炸小黄花鱼。下床穿好衣服,她招呼我吃鱼。阳光照射进来,她那张脸如同晒干了的海藻,皱皱巴巴。我拈起一条鱼,顾不得吐刺,大口吃起来。

她抿了一口酒,圆睁着眼睛,对着棚屋一角大声吼道:“金铃子,还不给我滚出来!”我跟着看过去,只见屋角蹲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中年女人边咀嚼边絮叨:“咱俩也是有缘分。我爱喝热浆汁,差不多每晚都让金铃子去买一碗。偏偏昨晚这丫头不在家,我只好自己去,就遇上了。”墙角的孩子仍然没有动静。她又大声吼道:“小死鬼,你失了魂啦?等我孝敬你吗?还不自己来装饭!”

小女孩这才如同一只小猫,悄无声息地坐到桌旁,肮脏的脸上留着深深的指印和明显的泪痕。中年女人的两个袖口都露着棉花,她拿筷子在小女孩头上敲了一下,然后对我说:“这丫头十三啦,你看这头发,活像个多毛兽!”

那盘鱼一会儿就吃光了,我对中年女人说:“谢谢你!我得走了。”

“你有衣裳吗?留下一件。”

“什么衣裳?”

“能换点钱的衣裳,我实在没什么好当的了,”她用手翻翻炕上的旧毯片和露着棉絮的被子,“这些破烂儿都不值钱。”然后,看看金铃子,“这丫头也不中用……不怪她,还不到年纪哩!男人出五毛钱,谁肯要她呢?要长相没长相,要身子没身子!花钱看样子吗?前几年还行。我年轻的时候就常跟着姨姐到班子里逛逛,每次总能落下几个……多多少少总能落几个……现在不行了,正经的班子不许你进,土窑子什么油水也没有。老庄们哪懂得看样子,花钱让他看样子,就是凤凰也不行啊!落毛鸡就是不要钱,也没人愿意看。”

她自顾自说着。我顿时明白了她的话,涌起一阵恶心,打量了一下自己,想留下昨晚那双皮鞋。她摇头说,夏天的鞋子谁要?

“套鞋,可以吧?三块钱买的,不用进当铺,五角钱总可以卖出来。”说着,我弯腰朝床底撒眸,却不见套鞋的影子,扭头看着中年女人。她划着一根火柴,点燃嘴上的香烟,恼怒地说:“我拿了你的鞋?你以为?那是小死鬼干的事儿。你那套鞋被她拿去换了黄花鱼。”

吐了口烟,她朝抱头蹲在屋角的金铃子看了一眼,又开始絮叨:“一早,我就是为这事儿打她。我告诉她,得到外面去偷,看见过回家来偷的吗?就这么点出息,男人看不上的,看那小毛辫子!活像个猪尾巴!”说着说着,动起气来,回转身用力撕扯小女孩蓬乱的头发,在金铃子的哭喊声里絮叨着,“老的老,小的小……你看我这年纪,不用说是不中用的啦!姑娘,你留下,我们就可以发财!”

我打着寒噤,连忙脱下老姑那件大衫递过去,说去当、去买,随便她。然后赶紧穿上那双带孔皮鞋,逃一般地来到街上。

太阳照着路面的积雪,一片白,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刚走两步,我就滑到了,爬起来看见面前停着一辆马拉板车,上边摆着两具冻僵的男尸。两个男人正抬着另一具,从一家店铺的门洞里走过来。我一眼也不敢多看,低头大步往前走。

去找秀琴、秀珉?她们都放假了。身后那两人将尸体朝车上扔去,发出木柴般的撞击声。我想到了六叔。他应该是家族里唯一还能温和对我的人。

在水晶街的十字路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走来。近前一看,原来是父亲!他头戴皮帽,身穿毛领长大衣,围着围巾,面色沉郁、苍老。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他迅速将头扭向一边,我赶紧低头加快了步伐。错身刹那,我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好像怕他会追上来。他是我父亲。真正让我感到害怕的是他眼里的冷漠和陌生——我的心被那目光深深灼痛!那目光带着透骨的寒气,我整个人仿佛瞬间被它冰结。不仅如此,这街头的时空亦仿佛被固化。我浑身哆嗦着,低头不知走了多久,脸上满是泪水。我再也没有去找六叔的勇气。我站在路边,满心茫然。我该去哪里?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一个声音在喊:“廼莹——”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四处张望。喊声似乎来自街对面。

“廼莹!廼莹!”

那一声声呼喊让我感到莫大的安慰,让我周身温暖,身子不再颤抖。循着声音看去,汪恩甲在街对面边朝我招手边大步走过来。

“又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吧!”

他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我低头不语,犹豫了一下,一挥手,说:“跟我走吧!”

10

身穿睡衣,趿着棉拖鞋,晚饭后站在窗前,呆呆看着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回想昨夜心有余悸。早晨街头那一幕,在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

我的脸被东兴顺旅馆的暖气熏得通红,不再羡慕圈楼前的那些妓女,不再羡慕老胡家的马、冯歪嘴子家的狗。念想全部消失,只想活着。汪恩甲带我再次回到这里,经理满脸堆笑说那间房一直都在给少爷留着。他说开销挂单,经理连声说挂多久都行。“挂多久都行”——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此刻的温暖与安逸。

“春天从北平回来,遭哥哥一顿打。后来,被家人像看贼一样看了一个多月。你呀,要不是一个劲儿折腾着读书,咱俩连孩子都有了。真拿你没办法……”见我回转身,汪恩甲躺在烟榻上幽幽地说,“还想上学吗,张大小姐?我可告诉你,早晨如果不是遇上我,你八成已经冻死在街上了。”

“再也不想了,有口吃的就行!”我也开始嘲笑自己。

“这就对了。小日本子大兵压境,哈尔滨眼看也就十天八天的事儿……再晃荡下去,就是冻不死你,小命也难保。安心待着吧,就当我欠你的!”吐了口烟,他一脸陶醉,递过烟枪,“来,尝一口!人生苦短,乐趣很多,何必一根筋。”

接过烟枪,我试着吸了一口,一股辛辣猛烈地冲撞着鼻子、喉咙。我大声呛咳起来。

“你总是那么着急,慢慢尝几口,很快就会爱上它。”

我说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抽的。汪恩甲说是我的方法不对,然后接过烟枪给我示范。再吸,辛辣和恶心便消失了。

从此,只要汪恩甲在,晚饭后的时光,我们便相对着在烟雾里打发。窗外北风呼啸,室内温暖如春,慵懒而惬意,身体的欲望亦被烟枪唤醒。我感到自己在一个深潭里急剧沉坠,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而不断沉坠的,还有一九三二年初的哈尔滨。

午后,密集的枪炮声中,接过烟枪,我的吸食动作已然娴熟,由衷感叹大烟一抽,真的可以忘记一切。汪恩甲目光迷离:“尝到快乐了吧,早该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枪炮声渐渐寥落。他爬起来掀开窗帘一角,警惕地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他妈的,这仗打了八天,总算停下来了。”然后伸了个懒腰,转身对我说,“今天是大年三十,外边停火了,我得回家去。再说,烟也抽完了。”

我自顾自地捧着烟枪躺在烟榻上。他穿戴好衣帽,拉开房门,交代我别出门,伙计会按时送饭上楼。我漠然目送他离开。他早已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枪声彻底停歇。天色昏暗,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街上一片死寂。对面高楼顶上,一面太阳旗在寒风里飘扬。一小队日本兵背着上了刺刀的长枪,步伐整齐地从旅馆门前走过。我那如同死灰般沉寂的心有了一丝悸动:家和国都没了!

汪恩甲有时前来住上一晚,有时几天不见人影。如同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我靠着《国际协报》打发一个又一个长日。每天的报纸都要翻来覆去看上数遍,除了连载小说,副刊主编裴馨园的专栏杂文,我都烂熟于心。

街边店铺的门头上插着左上角嵌有红、蓝、白、黑四色横条的黄底旗帜,报童手里的报纸赫然印着粗黑的标题“满洲国成立,溥仪就任执政”——哈尔滨再次换了旗帜。秀琴、秀珉应该见到了我留下的字条。五个月来,第一次走出东兴顺旅馆,却又这般急急忙忙地逃回。

一早,汪恩甲边梳头边说不管民国还是“满洲国”,孩子们都要读书。开学第一天,他回学校了。

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道里。我起身来到浴室,站在手盆旁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头发蓬乱,面容枯槁,白发零星可见。我早已沉至深潭不能再低的低处。我默默对自己说再也不能这样。我想到了秀琴、秀珉。洗完脸,绞毛巾的时候,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恶心,丢下毛巾,我趴在马桶沿干呕了几下,伴随身体的剧烈痉挛,眼泪和口水糊了满脸。

东特女一中还是原来的样子,变化了的是我这个昔日的学生。身穿校服的女生抱着书本在大门口进进出出。看门的校役似乎还记得我,和蔼而热情地招呼道:“张小姐,回学校注册啦。”

我感到一阵脸热,低头疾步走进去。教学楼还是老样子,我曾在这里跟玉贤、淑娟一起看画展,高老师和同学们都称赞我那幅《劳动者的恩物》画得好。宿舍楼也还是老样子,熟悉的窗台,让我想起王亚明坐在上面背单词的情景。

秀珉就住在我当年住过的宿舍。见到我,惊喜地放下手里的《野草》招呼我坐下,然后上楼找秀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翻开《野草》,泪水立即洇湿了这曾经让我为之激动的诗句。不敢再往下看,合上书,静静打量着这间我曾经住了三年的屋子。过了好一会儿,秀琴跟着秀珉进来,告诉我她俩已跟训育主任和孔校长申请过了,学校同意我在高一插班。太突然,我不知说什么好。秀琴说铺盖她跟秀珉可以匀出一套;学费找秀琦、秀璿商量,大家凑凑也不成问题。我含泪点点头,她俩高高兴兴地上课去了。

然而,我那新生的喜悦以及一厢情愿跟家族达成的和解,随即便被再次涌起的恶心冲荡得一干二净。胃肠如同翻江倒海,我捂着嘴巴奔向公共洗漱间,趴在水池边大声干呕。稍稍平静的间歇,我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月经两个月没来,我立刻意识到自己怀孕了。舍监也还是当年那位,站在门口问:“吃坏了肚子吗?”我慌忙冲她摆摆手,说昨晚受了点凉,等她狐疑地走开,我又接着干呕了两下,回到宿舍,在纸条上留下“我走了”三字,然后迅速地离开。

有了身体的秘密,我更不是原来的自己。

我彻底死心,再也不可能有上学的机会,而身体让我陷于更大的困境。听说我怀孕了,汪恩甲丢下烟枪同样一筹莫展。白天想了很多,此刻,我平静地说既然都这样了,还是想办法说服两边的家长,让我们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一起,并告诉他自己对什么都已死心,只想过一份安稳的日子。他仍不忘埋怨我如果一开始就这样想该多好。早已没有任何尊严,我哀求道:“人总有犯糊涂的时候。恩甲,抱怨也没什么用,就当我以前不懂事,乱做梦。我不能被肚子里的孩子逼死!”他说家里虽然恨他,但看在汪家骨肉的分上或许难处不大,但我父亲可就不好说了。我何尝不是这样想!无助中我想请翠姨的母亲跟家里说说。

“去找你继母的继母,关系隔得那么远,有用吗?”

福昌号不比呼兰,离哈尔滨那么远,去一趟说不定又出不来,就近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传话通融。只想通过翠姨的母亲把我怀孕的消息传回去,家里人说不定也不会见死不救。当年,为着我到哈尔滨上学,老太太也曾在父亲面前极力求情。听我一说,汪恩甲勉强答应明天到呼兰梁家试试。

翠姨母亲是一个平和通达的老太太,对我们的到来十分讶异。听我说完,她抽着烟袋思忖道:“照说这是多好的事儿!即便咱们两家不是亲戚,想到你和我女儿要好一场,我也应该帮忙。只是……”

她看了汪恩甲一眼,接着对我说:“你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况且……”

她明显不愿意往下说,但犹豫一下,还是说出了令我始料未及的事实:家里已经开除了我的族籍。怪不得父亲在街头视我如同陌路!我的手脚冰凉,一阵晕眩。

“真够狠的!”汪恩甲冷笑道。

“孩子,本不该告诉你这些。你俩既然上门来求,我就不得不明说。怕你们误以为我老太婆不愿意帮忙。”老太太面带歉疚,“这样一来,估计我去说什么都不管用。一把年纪了,给不给面子倒无所谓。这回,你们老张家估计真是水泼不进,针扎不进。”说着,叹了口气,“唉……你父亲,还有那几个伯父,真不是一般人儿!”

一阵发蒙过后,眼睛辣辣的。老太太满脸悲戚地说:“你这也是让读书给闹的。姑娘家当真不能轻易让学堂给煽惑了心思。你翠姨从呼兰回来,也是一心想念书。结果,念着念着就把命给搭了进去……”

汪恩甲朝我撇撇嘴。

老太太转而又安慰道:“孩子,别伤心,我还是想办法把话儿给递过去。我就高低不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狠心的老子,当真见死不救?”

离开呼兰,我和汪恩甲一前一后走在三月的荒野里。大风吹起我那单薄的衣衫,头发随风飘舞,眼前不断浮现与父亲在街头错身而过的情形。

家,真的回不去了!

天慢慢暖和起来,随着季节的变化,腹中的孩子也在一天天长大。旅馆里的无望日子,又多了一重焦虑。

周末早晨,我读着《国际协报》上新连载的《孤雏》。汪恩甲边穿衣服边问:“看什么呢?副刊上的《孤雏》还没完?”我被小说吸引,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那个叫‘三郎’的穷鬼真能写。一篇破东西写得那么老长,为的是多赚点稿费,还有你这一期不落的痴心读者的眼泪。”穿戴整齐,他说,“手里的钱眼看又用光了,我得找钱去。”

他来旅馆的日子越来越少,放下报纸,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不能在旅馆账上借点?”

“早就不借了。以前可是巴不得我去借。我算是看透了商人的势利。不仅不借,前天还吞吞吐吐地向我讨要食宿费。”

“什么时候回来?别像上次那样,出门几天一点信儿也没有。”说着,我站起身,右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恩甲,你不在,我害怕!”

“好啦,好啦!三两天就回来。女人真是事儿多!”他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站在门口,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此后无数的日子,我一次次站在这门口盯着走廊尽头,希望汪恩甲从那里朝我走来,然而,一次次的失望让我意识到他已然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不知道出于蓄意还是别的。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再次独自怅然关上房门,将自己放倒在床,回味着刚才写下的那首小诗。有人敲门。我笨拙地爬起来开门,经理又阴沉着脸走进来,后边跟着一个年轻的茶房。从去年十一月到如今,我们一共欠下旅馆四百块大洋。他说再不还没法向老板交代。我说再等等,他说不能等了,十天了,汪家少爷不会回来了。我嗫嚅说恩甲不是那样的人。他反问,你以为他是哪样人?我低头不语,是啊,我又了解他多少?经理说不愿跟我多说,命令茶房将我的东西搬到南头的储藏室,什么时候还钱,什么时候放人。

储藏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一扇临街的小窗边,摆着一张小圆桌,桌旁一铺小床。陪伴我的,只有桌上那堆一个多月前的报纸,还有窗外连绵不断的雨。雨季太漫长,室内的一切还有我那越发沉重的身子都已发霉。仰面躺下,肚子如同一只大盆扣在身上。老板带着经理刚刚离开,对我发出了最后的警告:如果再不还钱,就让经理跟道外圈楼招呼一声,让他们领走卖身抵债。没有眼泪,没有愤恨,没有害怕,我也不再说汪恩甲会回来之类的话,只是默默听着。他也感慨,一个男人将自己的女人和骨肉丢在这里不见踪影,这叫什么事儿!

一个念头涌上来,我想给《国际协报》写封信说说自己的遭遇。裴馨园的杂文让我感到他应该是一个正直的人。

主编先生:难道现今世界还有卖人的吗?有!我就将被卖掉。我渴望能得到你们的关注,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

就这样开了头。写完信,我感到透支了所有的精力,重又躺到床上。雨越来越大,小屋完全暗下来。我感到饿,挣扎着爬起来,拉亮电灯,揭开那两只合扣着的粗瓷碗,用勺子舀了几口高粱米饭,强行吞咽下去。为了不至于让我饿死,旅馆每天就给这样一碗红得像血,硬得如同沙粒的高粱米饭。突然想到洁吾,我赶紧将两只碗重又合上,提笔再写一封求救信。

做完这一切,我彻底瘫倒在床,在雨声中沉沉睡去,即便大水漫过小窗也是明天的事。

11

七月十二日,冥冥中,我似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焦灼、烦躁,在小屋里转来转去,拿起报纸扫上两眼,又惦记着出门打电话。

昨天下午,没想到裴馨园带着两个年轻编辑真的出现在我面前。他文弱清瘦,像是南方人,身后那个黑皮长方脸的高个儿叫舒群,敦实的矮个儿叫孟希。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旅馆之外的人,我的紧张、局促还有欣喜难以言表。裴馨园安慰了我几句,说绝对不会被卖掉,他们会跟旅馆交涉,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我有些难为情,连声道谢。当晚,经理送来稍好一点的饭食,好奇地问我怎么认识那些吃报饭的,我没言语。我感觉抓住了什么,害怕再次与外界失去联系,今天给报馆打了三通电话,一个陌生的男声始终说裴先生不在。

一次次下楼,一次次返回,内心的沮丧如同窗外连绵无尽的雨。盯着雨中的黄昏,心想报馆也下班了。我只好死心,放过今天,也放过自己。忽然听见有人上楼,并朝南头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刚刚沉寂的心即刻兴奋起来。我起身站在门边,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脚步声在门口寂止,接着门被敲响。

“洁吾!”

我惊喜地喊出来,一定是洁吾托人前来看我。

拉开房门,昏暗中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的陌生男人,头发蓬乱,手里拿着两本书。

“你找谁?”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看了我一眼:“张廼莹!”

“唔!我就是。”我一阵惊喜,“你是……洁吾的朋友?”

“不是。”他径直走进来。

我有些失望,转而意识到那封信昨天才发出。我拉了一下开关,昏黄的光照在我们头顶。他从一本书里拿出一页折叠的便笺递给我:“裴先生给你的信。”然后将书放在小圆桌上。

他上身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粗布学生装,下边是一条打着补丁的灰色裤子,赤脚蹬着一双开了绽口的皮鞋。我朝面前的男人扫了一眼,站在门口展开信笺。我的双手在不自禁地颤抖,目光不时从信笺上移开看看他。我不自觉地挪动沉重的身子堵在门口,生怕他要离开。裴馨园在信中说来人名叫三郎。他竟然就是三郎——《孤雏》的作者!他也在打量我。褪色的长衫,开气有一边已经裂到膝盖以上,赤脚,变形的棉拖鞋,还有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臃肿笨拙的身形……这是他眼中的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无数次打量过自己。

我急忙收起信笺:“您就是三郎先生?我读过您的大作,可惜没连载完。”说着,拿起床上的一张报纸指给他,“就是这篇!”

“哪里是什么大作,为了糊口,瞎编而已。”他不以为然地瞟了一眼,然后指着桌上那两本书道,“这是裴先生托我送给你的。我要走了!”

我骤然紧张:“三郎先生,我非常喜欢你的文字,里边有几句对我脾胃的话,咱们谈谈,好吗?”

“哦,是吗?”

他迟疑了一下,大大方方地拉过一把椅子在桌旁坐下。我稍感轻松,坐在他的斜对面。他有一张乐观而自信的方脸,额头宽阔黝黑。我们彼此看着对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他有些局促,用手捏着桌沿。我指着桌上胡乱堆放的旧信封、碎报纸、残留着菜汁的碟子,以及横在上面的一双乌木筷子,尴尬道:“对不住,乱得不成样子!”说完,又看了看地面和床铺。他也将目光移向床铺,看见两张带字迹的纸,还有一张铅笔素描,眉毛一扬,欠身将那几张纸拿在手里,看了一眼上面的素描,惊讶地问:“谁画的?”

“我无聊时干的。”我举着桌上的那截铅笔头,“就是用它画的!”

他放下素描,又对着第二张纸上的几个“双钩”大字:“这些呢?”

“也是。”

“你学过‘郑文公’?”

“读书时练过。”

“这诗也是你写的?”第三张纸上的那首小诗让他有些激动。

“写得不好,让三郎先生见笑。”我掠过一丝羞赧。

放下诗稿,他往前挪了挪椅子,将手支在桌上,重新打量着我。我这可怜的才华竟打动了他。他的脸色通红,目光灼热:“那,谈谈你自己!”

不知从哪里说起才能满足他的好奇:“实在没什么好谈的,就因为做了一个读书的梦便走到今天。那梦早已破灭,就等着被卖到圈楼抵债。”我叹了口气,“昨天给裴先生写信,完全出于不甘就此死灭的本能。我知道,没人救得了我。”

“我一定要救你出去,就算去偷、去抢。相信我!”

他突然说出的话,听起来像句玩笑,但又似乎不是。我心头一颤:“谢谢你的好意。我们不过萍水相逢。”

“虽然是个穷光蛋,但我是认真的。我想知道你怎么走到了今天。”

他接着说孟希昨晚回到住处,在院子里乘凉时,跟一个乡绅模样的人说起白天的经历,对方听后一言不发地进屋了。他感到纳闷,今天上午在办公室里说起来,裴馨园告诉他,那便是昨天下午那个女子的父亲。

大约父亲这两天进城来看望六叔。听着这似乎有些巧合的故事,我倒是十分平静。深刻的仇恨让父亲早就当我不存在。我成为他的耻辱,我的存在让他不快,更何况被人当面提起。我理解了面前这个男人的好奇,随后,平淡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说到父亲,他插说了自己的遭遇。他出生不到七个月,母亲便不堪父亲的暴虐,吞食了大量鸦片,在她刚烈而绝望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想将襁褓中的儿子一同带走,就将鸦片喂给他。味道太苦,他本能地吐了出来,被姑姑发现,才逃过一死。懂事后得知母亲死亡的真相,他恨父亲。他说父亲给了他一个寄人篱下、孤苦伶仃、动辄被毒打的童年。他被我的故事激荡,我更为他惨烈的童年叹息。

“鲁迅先生说过,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但即便梦破了,我还是敬重有梦的人!”他说。

梦,早已成了过去,我不想再提。窗外,下了一天的雨总算停了,我说:“不说我了,谈谈你吧。”

“我吗?”他搔搔凌乱的头发,“一个军人,国破家亡,不能拿枪上前线,却苟活在这罪恶、龌龊的城市,写点不成样子的文章混口饭吃。同样是个梦醒了无路可走的人。”

我无言以对。他显然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他接着告诉我,自己曾在东北讲武堂学过军事,因打抱不平打了教官被开除,后又在东北军中任下级军官。“九一八”后愤于东北军不抵抗离开了部队,跟结拜大哥方未艾到吉林舒兰企图策划当地驻军抗日,事败带着家眷潜入哈尔滨。稍后,将妻子和两个女儿送回老家,并嘱咐妻子不必等候自行改嫁,自己则等待机会参加游击队。这期间因写点文章糊口,结识了裴馨园。

“昨天下午,裴先生和舒群他们来看你,邀我同行,我没来。晚上,他们找我在道外小酒馆商量如何营救你。我说除了几个月没剪的头发,我一无所有。如果能换钱,我愿意连根拔掉。他们都说我醉了。我哪里醉了,只是觉得自己分明做不到,何必假慈悲?更何况当年在这里做宪兵实习生,实在见过太多年轻女子落难。但是,刚才看了你的画,你的字,你的诗,我的想法变了。我的梦想就是拯救你!”

男人的真性情是一种诱惑,他显然跟我以前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不同。而我,即便心有不甘,但早已接受命运的安排。今晚只想有个人跟我说说话,于是说:“先不谈梦想。”

“那,谈什么?”

“比如……爱情!谈谈你对爱的看法,你那爱的哲学。”

话一出口,我就感到自己还是难以逃出那梦想。这近乎无意识的学生腔,实则是那梦的印痕。

“什么‘爱的哲学’?屁学!爱便爱,不爱便丢开!”他陡然提高了音量,豪气满脸。

“如果……丢不开呢?”我的心情顿时黯淡下来。

“丢不开?”他有些意外,愣了一下,“就任它丢不开!”

他的粗豪与骄傲,让我有些许不快。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霸道,“啊”了一声,木然站在那里。他见状笑起来。我觉得他这中和的回答,似在跟我开一个玩笑,也跟着笑起来。后来才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玩笑。“爱便爱,不爱便丢开!”我无从意识到,我那后半生的宿命,便在这句话里种下。

“你恨那个把你丢在这里,从此人间蒸发的未婚夫吗?”

“汪恩甲?他本性不坏,不过是个毫无趣味的男人。我本就对他没有任何期待。说到恨,一个月前,我倒是恨过命运,为什么自己只因想读书就遭到全世界抛弃。如今,我早已跟命运和解。我太孤寂,只想找人说说话。”

“说吧。”

我到底将那个独自问过自己无数遍的问题说了出来:“三郎先生,你,为什么要活着?”不愿再得到一个类似刚才那样的中和答案,便接着说,“请不要用模棱两可的话回答我。”

他愕然:“那你,还留恋什么?”

是啊,欠下巨款,身怀六甲,即将被卖到妓院,这世上无疑没有人比我更处于生命的低点。这也是我频生虚无的根源。我说之所以不甘放弃,就因为还有一点让我死不瞑目的东西放在某个地方,冥冥中牵系着我。他说自己也一样,除非遭遇自身不能抵抗的暴力,否则决不放弃生命。与其说想听他说,倒不如说我想说给他听。终于说出了,我顿时释然。

“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这样问。我们都应该好好活着,去追求那牵系着我们的东西。”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刚才的不快已经消释,我终于得到了一个确证。我的内心充满无限感激:“说得太好了!谢谢你!”

他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谢我什么?冲淡了你的虚无?”

“岂止‘冲淡’,是祛除!”

他起身,意欲离开。我看了一眼窗外:“还早!雨又在下。”

“嗯,还早。雨又在下。”他再次坐下来。

终于遇到了一个可以对话的男人。我感到我们之间的壁障全然拆除,重新打量着他:“你知道吗?读你的小说,我就想,这作者一定西装革履十分体面地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绝然与我不同。没想到三郎先生竟也这般落拓。”

“一个潦倒的流浪汉,自然不符合你的想象。”他自嘲道。

“为何不聪明起来,做一个随世俯仰的男人?以你的才华,可以过得很好。”

“你呢?放着富家大小姐的日子不过,怎不聪明些,又何苦执着于那梦想?”他面带微笑,再次点到我不愿触动的东西。

“在我看来,那些油头粉面、扭捏作态的男人,还不如圈楼里出卖肉体的女人。”我绕避道。

“你说的那种男人,我可是装也装不了。我永远是个粗人!”说着,看了一眼窗外,“雨停了,我真的要走了。”随即站起身,忽又想起什么,“你,每天吃啥?”

我指了指那两只合扣着的瓷碗。他伸手揭开,吃惊地看着我。我委屈地垂下眼帘。他的双手在口袋里掏着,低下头,扭向一边,将五角钱放在桌上:“买点东西吃吧,我走了!”

在他拉开房门的刹那,我在身后轻声呼唤道:“三郎——”

回转身,迎着我热烈的目光,他伸出右手,将我拉到近前。我情不自禁地靠在了他那孔武有力的肩头。

积水的长街,在路灯的照射下,一片白亮。对面的饭店楼上传来喝酒划拳的喧闹。我站在窗前目送三郎的身影消失在暗夜里,久久重温刚才那深长的拥抱。坐电车的钱给了我,今晚他要面对的是步行十里长路的归程,而我的长夜却不再漫长。爱情已然发生,春天虽然迟来,但到底来了。我要抒发这一晚的诗意,在纸上不停写下一首首“春曲”:

只有爱的踯蹰美丽,

三郎,我并不是残忍,

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

坐下又立起,

这其间,

正有说不出的风月。

次日午后,三郎再次到来,我们被不可遏抑的爱的潮水彻底淹没,一起疯狂地飞翔,一起急剧地沉落,直到精疲力竭地睡去。醒来,只听见一片雨声,四周的白墙壁和窗户上的铁栅栏提醒着我们拥抱在这地狱般的人间一角。依偎在他怀里,我感到格外安宁。眼睛有些睁不开,我喃喃喊着他的名字:“三郎——”

他吻着我的额头。我努力睁开眼睛,说:“好久没有这样安稳地睡过了。在你怀里,真踏实!”

“你如同一只安静的小动物,有时说一两句梦话。”

“模糊记得在喊你的名字”。

“昨晚,我走后,你在干吗?”

“写诗。”

“快念给我听。”

那边清溪唱着,

这边树叶绿了,

姑娘啊!

春天到了。

听我轻声念完,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说真好!然后也念了一首写给我的诗,说来之前就写于道里公园的湖心亭。我憧憬有一天我也能像他,在公园里自由自在地写诗。他说那一天不会太久。

我遇到了此生的真爱——这是我的初恋。

然而,无边的惶恐与感伤弥漫而起,驱散了短暂的幸福。说不清自己的内心,我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低声说:“三郎,我们错了!”

他将我紧紧抱在怀里,诧异道:“你说什么?我爱你,我们不会错!”

闭上眼睛,泪水不停滚落,滴在他那赤裸的胸膛上:“不要误会,我是说自己错了。不该爱你!”

他急忙抽出手臂,捧着我的脸:“为什么?因为这爱,来得太快?”

我摇摇头,靠在他的前胸:“三郎,我会拖累你。可我又太想痛痛快快地爱一回。不尽兴的爱不如没有。但我知道,我的宿命是只能跟那些我不爱的东西们周旋。”

“什么拖不拖累,命不命的,我不管!我爱你,我要把你从这里带走,一起自由地写诗。”他大声说完,忽又想起什么,“中午吃了吗?”

“一根大葱,加一杯凉茶。”我仰起头,“你闻到了大葱的味道?”

他将我揽入怀中,抱紧,下巴蹭着我的额头,声音低了下去:“对不起,我连让你吃顿饱饭的能力也没有。”

“不要这样想……”

他突然推开我:“我不能让你这样饿着。我一身力气,身手敏捷,到街上抢点东西给你吃。”我大惊:“别疯了。饿一饿算不得什么。看见你的笑容,我就十分满足。三郎,给我笑笑!”

他露出一丝腼腆,沉默着。

“三郎,你的唇,再也不许吻到别人。”在男人面前,我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点娇嗔。

没想到我的话却点燃了他的记忆。他无比深情地说:“美好的笑容也曾帮我驱走过饥饿……”

“哦,是吗?”

我想那定是个温暖的故事。

他陷于往事中,表情陶醉:“年初,跟方大哥住在一家小旅馆里,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多数时候躺在床上。店主的女儿是个很美好的姑娘,经常偷偷拿馒头接济我俩。每天早晨,她来到窗前,露出笑容,我便忘了饥饿。”

“你们……相爱过?”我怯怯地问。

他满不在乎地说没有,却又深情忆及另一位始终活在他心里的姑娘。她叫敏子,曾用桃色的线替他织补过袖口。他几乎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我难掩内心的失望与无奈,脱开他的怀抱,哀怨道:“哦,你还是个至情至性的男人呢!可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恐怕再也写不出昨夜那样的诗了。三郎,你好残忍!”

我努力不让眼泪流出,他扳着我的肩头,想看清我的脸:“廼莹,对不起……”

我即刻明白了自己跟他之间的情形,昨晚到现在仅是一个短暂的梦,谁会真的在意像我这样的女人?不等他说完,我坦然盯着他:“别说‘对不起’。我只要眼下!眼下,你是我的。三郎,抱紧我!”

我们就这样堕入了三郎所说的“狂恋”。不久,他将这份爱的迅猛与狂野记录在文字里:

我们不过是两夜十二个钟点,什么全有了。在他们那认为是爱之历程上不可缺的隆典——我们全有了。轻快而又敏捷,加倍地做过了,并且他们所不能做,不敢做,所不想做的,也全被我们做了……做了……

他的粗豪与坦直令人讶异、不适。这也是他的可爱之处。他何曾想到,那个午后,一个身怀六甲的落难女人,除了身体还有什么?身体的经验成了我的难言之隐,也成了我难以消抹的记忆,日后纠缠在我的文字里。

然而,无论何时想起那两天,那份爱竟是如此真切!

廼莹,我们就这样结束吧!这也是我意想中的事。不要以为你是例外……

你爱我的诗,我也爱你的诗!但并不涉及其他。在诗的领域里,我们曾经相爱过。

廼莹,这样的爱的交代,很合乎我的原则——爱便爱,不爱便丢开!至于我爱你的主因,恕我不能告诉你。

四天后收读这样的信,我并不感到意外。我知道,三郎的激情不过源于我那可怜的才华,激发出了一个善良男人的刹那冲动。爱拯救不了我,更何况他已然告知,他本性就是那种对爱没有常性的男人——一个缺乏爱的能力的男人。而我却无法违拗自己的内心,我明了自己:我爱他!即便现景如此不堪。两天仿佛可抵十年,当他已然退出,对他的爱却仍是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雨天的动力。一遍遍重温,反反复复地重放,每个细节,每句话,我为他写下的每句诗,他为我写下的每句诗……

三郎前来看望住在附近的方未艾,偶尔也来小屋坐坐。他饶有兴致地对我说起一个名叫李玛丽的漂亮女人。他陷于暗恋的苦痛里,将写给李小姐的诗拿给我看。他似乎忘了我俩的“狂恋”就发生在半个月前。看着他痛苦失落的样子,我心生怜悯,同时祝愿:

把你的孤寂埋在她的青春里。我的青春!今后情愿老死!

窗外的雨同样疯狂,且格外缠绵,一天不落,持续了一个多月。那天中午,我正站在窗前发呆,三郎又回来了。头发上滴着水,衣服几乎湿透。我心疼地将干毛巾递给他,说:“三郎,我爱你,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

他打断我的话,顺势将我拉进怀里。他说自己是个有故事没秘密的人,请我原谅他的动摇,这些日子想了很多,还是放不下。他说他还是爱我的!我愿意相信。经历了太多不可理喻的事,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明天,对于当下的一切,我都愿意相信!我也为自己内心的苍老与平和感到惊异,告诉他,我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不需要他为我做什么,只要他还爱我,其他一切都是命定,而因为有他的挂念,我对命运那最终裁定的等待会坦然许多,不再害怕。

一如二十多天前,三郎再次说不会放弃。他还带来这个城市即将倾覆的消息。松花江早已超过警戒水位,江堤有溃决迹象。他眼下住在裴馨园家,临走,在纸上写下裴家的地址,嘱我如有紧急情况便去找他。收起纸条,我嘱他保重,雨大,路远,不用来看我。

爱,真的很简单、神奇,倾城时刻,一张纸条便是巨大的慰安。即便跟这个城市一起倾覆,我想,我的手心定然死死攥着它。

无数个夜晚,我常常从那场大洪水里惊醒。

八月七日上午,我呆呆看着窗外的漫天大雨,突然传来瘆人的呼喊:“决堤啦!”顷刻间,街上的积水迅猛上涨。楼下一片嘈杂,楼道里满是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开关房门的声音。门外一对夫妇在惊恐地对话。女人说二楼也挺不了多久,男人叮嘱她看好孩子,他自己下楼找船。这一切都跟我无关。

雨停了,炽烈的太阳照着白亮亮的水世界。街道成了深涧,两边的楼房是峭壁。水面离窗台不到一米,上边浮动着各种杂物:衣柜、桌子、大大小小的包袱、纸片……一艘艘小船载着人和杂物,不慌不忙地朝一个方向划去。

连逃难的权利也没有,我想,自己很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不过,无所谓,人总是要死的,我就静静等着洪水漫入小窗的那一刻。在经理的陪伴下,老板再次敲门进来,我知道这是他离开之前对人质的最后一次察看。他恼怒地冲我大声吼叫,问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仅仅几个钟头水就涨成了这样,难道看不见?我坦然沉默着,也不再说明天就有办法。尊严早就没有,生命亦朝不保夕,我还有什么好怕的?老板问那些报馆的人怎么不来了,我仍不作声。他摇着脑袋,气咻咻地走了,大声吩咐身后的经理看紧点,别让我趁乱跑了,并嘀咕着这叫什么事儿,遇上了一个女大爷!

仰面躺在床上,映照进来的水光,在天花板上不停晃荡。窗台下边的各种声音极为切近,包袱落水引起喊叫,小孩的哭喊,还有船桨的击水声……这倾覆之城,忙碌而杂乱。我偶尔问自己该怎么办,随即便是无边的虚无。还能怎么办?我不自觉地用手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九个月了。

楼道渐暗,人们纷纷拎着箱子,牵着孩子下楼,整栋楼眼看着空了下来,一个茶房在走廊里徘徊。关上房门回到窗前,峭壁和深涧,在黄昏里显得更其幽深。漫街的水随着夜的到来让人觉得神秘。一头猪从木排上滚到水里,不停地挣扎。木排上的人赶忙将它拉了上去,那头惊恐的猪即刻安静下来,趴着一动不动。

水面一片漆黑,小屋完全暗下来。我走到门边拉了一下开关,头顶的电灯没有反应。黑暗中,我的眼前不断浮现刚才那头猪在水中挣扎的情形。我突然告诫自己:不能睡!不能真的等水漫进来,我还不想死!

整个夜晚,我就坐在桌旁,静静听着窗外水的流动。

第二天,一缕晨光经水面映照进屋,眼睛被刺得睁不开。慢慢适应过来,只见满街行走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还有人趴着一口箱子或一块木板在水上漂。远处水浅的地方,警察骑马蹚着水慢慢往前走。一只挂着红十字标志的小船远远划过来。

“有人吗?有人吗……”

一个男人摇着黄色小旗在大声喊。我赶紧来到隔壁房间的阳台上,朝那船上的几个人奋力挥动手里的毛巾。摇旗男子注意到我,小船径直向我划过来,停在阳台边。我将手伸过去搭在他肩上,抬起穿着棉拖鞋的左脚,踩在栏杆上,正准备抬右腿翻过去,感觉身后有人,扭头一看,是昨天那个徘徊在走廊里的茶房。我那笨拙的身子停在半空,他向我摆了摆手说:“走吧!”

小船朝一片开阔的水面驶去,我闭着眼睛,仰面沐浴在阳光里,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矗立于水中的东兴顺旅馆,暗暗为自己九个月后的新生而欣喜。面前、左右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让我倍感亲切温暖。小汽艇快速驶过,激起的波浪让小船剧烈晃荡起来,一片尖叫声中,我连忙张开手指抚摸着高隆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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