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泗光明正大生了气,使了性子,没成想季桉的回应依旧是“不再多想”,一时恼不动了,看着季桉和单车脑袋凑在一起快乐地研究菜单,禁不住想笑。这个人装聋作哑真是熟练,我怎么生气她都不管,对她示好时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就是“成年人”?
今天来吃火锅,单车点了几件肉,把单子推给单泗,好不容易有一点姐姐的样子:“想吃什么?随便点!”
季桉这才敢顺势看单泗一眼。单泗面上冷冷的,拿起笔勾了几个菜,单车一个劲儿地问“够吗够吗”,问得他终于缓和了表情:“够啦,不够等会儿再点。”
完全沉浸在事业成功中的单车嘿嘿一笑,一丝也没留意两人的尴尬气氛,猛一挥手招来服务员下了单,季桉忽然羡慕起单车来,亲姐弟不避讳,单泗都不会向她甩脸色。
她倒是没想过单车根本察觉不到单泗的脾气,所以单泗才不在她这浪费脸色。
单车点完单加入聊天局,尴尬的气氛逐渐散去,单泗就连载的事和单车聊起来,季桉时而插几句话也不会遭冷脸,一时桌上十分和谐。
单泗:“这么说的话,现在编辑部这边的态度还不错,愿意捧你的作品,你也能画自己想画的东西。”
单车:“我想画的东西有很多,这个漫画只是其中一样。不过确实是,现在能把这个漫画好好地画下去,至少能画个四五本单行本了。”
单泗:“你以后还想画插画吗?”
单车的回应是,她叹了口气,说:“我很享受画插画,之前画了那么久,转行也不是不可惜,不过……我暂时画不出来了,脑子里忽然空了,拿起笔没有新想法。商稿还是可以接,钱还是可以赚,画了这么多年画,总有些老本可以吃,别人一时半会儿看不出什么来,只是自己心里知道这是在原地踏步。”
“我那时候投稿新人奖,是一时兴起,编辑部这边也对我很热情,想培养我,我给他们一夸,觉得自己怪了不起的,未来的手冢尾田了。但是后来给画了几个短篇,真的是累死我了,三四个编辑一块儿来给我挑错,11P改一个月,还发不出来。我本来也想放弃了,觉得当个爱好就好了,可这边我的主业也遇到了瓶颈,苍了天了祸不单行,也不能这么耗着吧,我就想试试做个连载。”
“你都看到了,我这个漫画画得不顺利,脚本大改了,风格也改了,画了这么几个月,才终于有点小成绩。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画漫画的料,也没有那种非要一直画漫画的毅力,只是现在我在做这个作品,我就想尽我所能去做好它,至于能走多远,就看命吧。等我画完这个漫画,可能我会回去画插画,也可能我会继续画漫画,也可能我又转行了,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些话要是让爸妈知道了我就死定了,你最好嘴巴给我闭紧了。”
单泗嘴角一弯,低头笑起来,这时季桉调好油碟回来,招呼单车:“我好了,你去调油碟吧。”
单车问单泗:“一起去?”单泗一边笑一边起身,单车很是无语地把他拽走了。
季桉刚刚站在不远处,把单车说的话都听进去了,单泗可以随口问的话,她不敢问,但也十分想知道答案。单车有天分,但不是最有天分的那个,漫画市场浮华而非繁荣,也说不上能比插画好多少,她当然希望单车能够一直画下去,可惜这不是她能决定的事情,她们能做的只有把眼前的作品做好,做到她们能做的最好。
季桉看着面前的油碟,态度虔诚:“庆功宴火锅之神,多多保佑《金莺》吧,下回我们还来吃火锅。”
锅底烧开了,火锅之神“咕噜噜”笑起来。
三人举起筷子之后聊天就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八分精神在肉身上,只余互相敷衍,词汇量减少到“快了吧”“下这个吗”这几句,时不时不走心地喊两声“恭喜”和“干杯”,中国繁荣的饭局文化被他们吃得只剩了“饭”。
单泗原本很想好好地质问一番季桉,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生的是什么气,为什么永远熟视无睹。
季桉也很想和单车聊聊,这样画漫画真的可以吗,这样只看眼前的活着,真的可以吗?
单车有一个问题一直盘旋在心头,她想问问自己的弟弟,你以后想画什么样的画?
这些问题似乎重要,又似乎无关紧要,难以回答,又不必回答。
火锅之神长呼一口气:“吃吧!”
他们就把所有问题抛在脑后,饱餐一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两个女孩喝可乐喝得直打嗝,边走边笑,看起来像两个小酒鬼,单泗跟在她们后边,肆无忌惮地盯着季桉的背影看。
季桉走到打车点,上计程车之前回头向姐弟俩挥手说拜拜,惊讶地发现单泗的脸色不冷了,挥手回应了自己的告别,然后她就被单车撵上了车。
单泗吃完这顿饭之后,把心里的郁结都抛在了一边。他回到学校的时候,发现画室里还亮着几盏灯,他今夜忽然懂了彻夜画图的人的心情。
他走进画室,打开一盏灯,拿起画笔开始画。
画蒸腾的热气,画裙角的蕾丝,画手上洗不干净的墨迹和老茧,画轻盈透明得像精灵一样的女孩,他脑子里想到什么,就画什么,有些写实到细节繁复庞杂,有些抽象到云雾朦胧。
画着画着,画布不够大了,他又支了一个画架,粗糙地拼起来,支第三个画架的时候,他的脖子僵硬得狠了,恍惚着看一眼窗外,天蒙蒙亮,眼睛也酸酸涨涨,脑子终于迟钝得停了摆。
单泗把画室简单收拾了一下,锁了门,回到宿舍倒在床上就蒙头大睡。
等一觉睡醒大脑归位了,想起自己昨晚都干了什么,单泗匆匆跑去画室一看,天哪!这瞎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学了这么多年的构图呢?色彩呢?
单泗大囧,连忙把画布从画架上撤下来,但毕竟画了一个通宵,没舍得就这样丢掉自己的心血,还是妥帖收了起来。
幸好他一睡醒就跑过来画室,没让更多人看见。虽然画得不好的画远不只这一张,同学们都看过不少,但这种一时热血画出来的产物给人看见了,就像酒后撒野实录被挂上墙大肆传播一样,躁得慌。
清醒状态的单泗把画室里昨晚的痕迹尽量处理了,再跑去学长的布展现场。学长已经为他的缪斯准备好了一个低调又不边缘的展台,正把他的几张草图往上放,单泗走过去打了声招呼,一眼从那堆草图里看出了昨晚“醉酒实录”的影子。
单泗:“……学长,为什么要把这些草图放出来?”
学长严肃脸:“这是我重要的创作过程。”
单泗默然,或许等画出好作品之后,就不在意自己之前信笔由疆画的都是什么东西了吧。
没过几天就到了开学的时间,课表排上,作业满上,单泗一时迈不出学校的门槛,宿舍画室教室三点一线地打转,再没有空去见缪斯,只能抽空偷偷想念。
这天毛概课,单泗坐在后排偷偷摸鱼,忽然前排的同学回过头来瞧见他,半个身子趴过来椅背上,神神秘秘地问:“单泗,你暑假是不是去做漫画家助理了?”
单泗没瞒着这件事,舍友都知道,但漫画产业从来都是夕阳红,可以说毕业后做哪行都比这个回报率高且长远,他还是头一回被人问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会儿才点头。
这位交流不多的同学有些兴奋有些羞涩地“嘿嘿”笑了笑,说出的话完全在单泗意料之中:“我从小就喜欢漫画,虽然我家里都不看好这行,想我毕业后去当老师……我听说你去做漫画家助理了,是做什么助理?有什么要求?我能去吗?”
单泗思考后选择综合回答:“我是去给我姐做助理,对我没什么要求,能画什么画什么,主要是画背景和勾线扫描之类的,听说不同的漫画家对助理的要求不一样,有些人愿意收大学生助理一步步教,这种你可以去试试。”
同学露出羡慕的眼神:“你姐姐是漫画家啊,真好,她画了什么漫画?”
单泗顺势推荐了一下《金莺》,同学手机收藏之后又再问他有没有什么途径能做做推荐,于是他答应了帮忙问一问。
同学用手比了个下跪小人表示感谢,瞅了眼依旧自顾自讲课的老师,决定趴在这儿多八卦一会儿。先是问了单车的出道历程,好是感慨了一番,然后自然地问到了编辑:“你见到了你姐的责编吗?他们是怎么工作的?”
单泗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和季桉工作的时候有点像,又忍不住笑了。这个笑容被同学解读为慈祥的微笑,单泗大致讲了讲工作流程,他听得津津有味,也说了说自己尝试画过一些小故事,但完成度不高,自己也不满意,也就没尝试投稿。
单泗想到先前季桉看画展的时候看中了几个学生试图挖墙脚,似乎是看中了画技,这么一说,想成为学生作者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也许可以推荐一下。他这么一说,同学兴奋羞涩地扭起来,艺术生的肢体语言丰富程度比常人更上一层楼,单泗连忙出手制止,一面观察老师是否留意到了这边的水草波动。
老师对水草波动毫无兴趣,水草同学控制住自己,忽然进入面试模式:“我的画技不怎么样,分镜也不好,但最近有在临摹练习,这是我目前训练的方向,我不奢望能做主笔,毕竟手里一个作品都拿不出来,能有个机会做助理锻炼一下体验一下就很好了,就算没机会也没关系,我会继续努力的呜。”
单泗被迫的面试官体验让他的表情和季桉愈加趋近,五官不知道该如何摆放才合适,只好化作一个带着无奈的笑:“好的,这位同学,我之后会给你通知的,现在请转过身去继续听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