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那个顽劣的小男孩叫“轩”。
得知他一个晚上没回家的时候，我和桥、小青以及桥的好朋友程正在教室里修补着桌椅。
轩的妈妈就站在教室门口，失了魂一样。
“你们还我儿子！”女人终于忍不住咆哮，紧跟着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有没有可能只是在海边贪玩……”小青低声嘀咕。
“简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桥打断了小青。
他突然青筋暴露的样子也把我吓了一跳。认识这么久，还真的没见到桥会这样。
“昨晚谁负责的送学生？”脾气火爆的程一下子从摇摇晃晃的桌子上蹦下来，刚刚修好的灯也随之摇摇晃晃起来。
“是我。”小青头都没敢抬。
“你还我儿子！……”轩的妈妈上前欲揪住小青，被桥挡了一下之后，更加委屈了，“你们这办的是什么学校！学校从来没丢过孩子的！”
“别多说了，马上去找！”我第一个冲了出去。
起初以为不过就是小孩子贪玩的后果，找到的时候一定会在哪里已经饿到不行正要回家——事实上却是，从那个傍晚我们几个在岛上四处分头不停地奔波了整整两天，那个叫“轩”的小男孩，还是踪迹全无。
四个人茫然地站在海边，身后还隐约听得见人们打着手电到处呼喊的声音。
“桥，轩会去了哪里？”
桥沮丧地摇摇头，“连小庙都找过了，所有的角落都找过了。”
两天来小青一直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后，好像是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楚楚可怜的模样我看了都心疼。
“只是带来海边玩一玩，走的时候是我忘了清点人数。”
“你应该知道这边是岛上的禁地，是不可以带小孩子来玩儿的！”
“程，行了，小青已经在后悔了。”
“一定是困在那片林子里迷路了吧？”我不死心地望着那片大叔不让再踏进的林子。
就剩下那片曾经闪烁着“鬼火”的林子还没有去过了，岛上巴掌大的地方，四个人找了足足两天，早就翻个底儿掉了。
“要不……”程欲言又止。
“打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桥的脸色差极了。
“桥，你明明知道只剩下这一个地方了。”程气急败坏地扔掉手里的手电。
我捡起手电，默不作声地转身，看着那片曾一明一暗的方向。
“我去。”
“简，不是那个意思，你不知道……唉。”桥摘下眼镜，使劲揉着眼睛。
我知道他是在揣摩要不要说下去。
“我陪你，”小青站了过来，“我不想你有事，简。”
“小青，你是最不应该踏进那片林子里的人。”桥重新戴上眼镜。
少言寡语却倔强的女孩小青郑重地看着我们，“总不能让一位母亲就这样失去儿子。”
“说什么呢，要去一起去！”程一个箭步冲到了最前面。
三个人都看着桥。
“你知道我不是怕……”他向上推了推镜框。
“知道你不是怕这林子，是怕你妈知道！”程头也没回，顾自走向林子。
“等等！都听说过坟圈子的事情吧，我们就这么进去？！没有任何准备？”
矫健的程又窜了回来，“所言极是，装备差了点，这样，我和桥用最快的速度分头回去准备，简和小青就在这里等，记得，哪儿也不能去，就在这里！”
天已擦黑。说句实话，尽管曾经经历过眼前这几个年轻人从未经历过的、用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的人间浩劫，我还是希望能够“有准备地”踏上这片大叔眼里决不允许进入的“禁地”。
特别是连可能会遇到什么都无法预知的情况下。
“小青，为什么桥说你是最不应该踏进这片林子的人？”
已经等了十三分二十一秒，等得有点心焦。
从来没和小青好好聊过的我先开了口。
可能因为看见桥和我比较聊得来，小青的心里似乎一直有疙瘩。每一次我想和她多说上几句的时候，她总是会借故闪开。
“简，你还不知道我妈妈的事情吧？”
看起来她是认真的要聊一聊了——我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有着忧郁气质的、瘦弱的女孩子，也就十八、九岁，看上去却心事重重。
“小青，你知道我不喜欢打听别人的家事，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不，是我想告诉你，简姐姐。”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简姐姐”——就像当年琼和麻瓜对我的称呼一模一样。
我这是怎么了，越是想要忘记过去，就越是忘不掉。
我们聊着小青的妈妈，不觉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零四分，桥和程还没有来。
关于小青妈妈的离奇失踪，使得我又一次坚定了一定要穿过这片林子的信心。
大叔，对不起，我要违背诺言了。
“简！你看！你看！”小青朝林子深处指去，“鬼火！就是这鬼火把我妈引进去的！”
“别怕，小青，那是坟圈子的磷火啊。人的骨骼和磷脂里都含有磷，死了以后埋在地下腐烂，就会有各种化学反应，磷转化成磷化氢这种气体时，沿着地下的裂痕火孔洞冒出到空气中，由于燃点很低，常温下就会燃烧……”
“不是应该在盛夏吗？现在早就过了盛夏啊，温度有那么高吗？而且，人经过的时候带动空气流动，它才会来回动，那里荒无人烟，鬼火怎么会来回跳动？”
想不到这个小姑娘懂得还挺多，看起来桥喊她来做老师，不是没有道理。
关于“鬼火”，她并非一无所知。也许因为那关系到她失去了妈妈这件事吧。
“有风的时候，磷火也会随着风一起飘动啊。”
自从听大叔讲过很远的地方有坟圈子这回事，我就不再恐惧那些一明一暗的光亮了，那个关于“救救我”的辛加闪密码的事——我笃定是那段前尘往事时隔太久了，自己出现了幻觉。
“我妈就是看到那磷火来回跳动，以为坟圈子里有人，追了过去，结果，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我没敢再追问大叔说过的“精神有问题的小姑娘”。大叔嘴里的“小姑娘”如果是小青的妈妈……
“小青，你爸爸呢？”
“我不知道我爸是谁，我妈生下我没多久就从这片林子里走丢了，岛上几乎家家都出动了来寻，可是连尸首都找不到，我妈……这里有问题。”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不定，她是掉到哪里被野兽吃掉了吧。”
想不到小小年纪说起亲生母亲的死因，竟然如此云淡风轻。
人，一定是需要“经历”，才能真正成熟起来。
“那你是怎么长大的？”
“我是岛上的人轮番带大的，每年换一个人家，就连读书都负责的，一直到去年，人们认为我成年了，他们给了我一个房子，让我锻炼独立生活。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爸爸是谁，我也从来没问过。”
“外公外婆呢？你可以和他们一起生活呀。”我自认为这种刨根问题的方式比较委婉。
“没有外公外婆呀，没有人知道我妈妈是怎么出现在岛上的。他们都不让我来这边，好像生怕我也被这片林子吞掉，就像我妈，一去不回。”她嘟着嘴耸了耸肩。
尽管云淡风轻，尽管有着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不该有的淡定和城府，却还是能看到她无意间的率真和可爱。
“小青，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这么苦难。”
我忍了忍，克制住了伸出手去抱一下她的欲望。
眼前这个女孩子似乎很独立很坚强，根本不会在意有没有人共情。
“无所谓啦，习惯了。”
“你妈妈生你时候多大？”
“应该也就不到二十岁吧！我只有一个她留下来的那种女孩子的肚兜，你看，”她拽开胸前的衣服，我看到里面有一块红布像宝贝似的被她藏在里面，“我们这里一过了十四、五岁几乎就没有人穿那种东西了。”
不到二十岁、精神有问题、没有爸爸——这些信息迅速在我脑袋里组织着，理不出头绪。
“以前你见过这种鬼火吗？”
“见倒是见过，你知道，越是有人告诉你不能做的事情，你就越是想要去试试，对不对？”
我点点头，这个女孩子的秉性还真挺像我。
“只是很少见到会这么有规律的，你瞧——”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向林子深处。
那一明一暗的鬼火十分清晰地闪烁着，无论我怎么无视它的存在，无论我擦了又擦眼睛反复盯着看上多少遍，那都是毫无疑问的辛加闪密码。
——“来找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