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李家俊闭目养神,李夫人心急如焚!这厮莫不是疯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竟还是不从?
马车奔向黄大夫的医馆儿,越逼越近……
“俊,都把小花儿托付给人家了,就别去了吧。去了倒显得我们不信任人家!”她还在试图挽救自己的颜面,顺带着他俩夫妻多年的颜面!
“那也是你这个后妈托付的,我这个当爹的没说。这不作数!”李家俊慢悠悠地说,神色里透着些反抗的意味。这是他第一次忤逆这女人的意思。
李夫人绝望地闭上了眼,不一会儿又将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一下子睁开。既然夫妻多年的情分他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既然如此,她也大可不管不顾了!
“李家俊,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小花儿压根儿没在医馆,估摸着……这会子她大概已经死了吧。”就算实话实说,他又能拿她怎样?他在她跟前总是个懦弱的男人,他什么都得听她的。
“你说什么?”没曾想,他的血性竟上了来。他一把抓住她的领子,抓得紧紧的!逼问着她!
“我说,小花儿她快要死了,我让那几个小厮把她给埋了!就在死人堆里!”她越发得肆无忌惮起来!她倒要看看他李家俊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李家俊将那贱人的衣领一把松开。他自责地垂眸。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能干出来呢!他今儿早上怎么只晓得留恋院儿里的花花草草,却把自个儿的闺女给忘得干干净净呢!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师傅,到乱石岗去!”李夫人尖声喊道。他不是记挂那婊子生的东西吗?她要吓死他,她偏要!“老爷,我这就带你去见你闺女最后一面!”
李家俊无声祈祷:但愿小花儿还能活命。
马车里逐渐传来阵阵粪便般、烂肉般的臭味!那是死亡的味道、腐朽的味道,是无数悲壮牺牲的软弱的活生生的中国人的味道!第二次鸦片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的无数牺牲者都被埋在这儿。混乱的,悲壮的。
行得越近,臭味儿就越浓。马不安分地乱踢乱叫,车夫捂住鼻子鞭打着那畜生。
小儿子受不了这臭味,直把头埋进娘的衣裳里,好减轻这令人作呕的滋味儿!
李家俊依旧,纹丝不动!
“师傅,停下!”实在是忍不了这臭味,李夫人叫了停。“老爷,儿子都受不了啦,咱还是回吧!”
“你们在这儿等着。”说完,正欲下车。
“你敢!”李家俊的手被李夫人紧紧拉住。“李家俊,你可别忘了那时候是谁帮你发家的了!你要出了这车门,我们这多年的夫妻就算是恩断义绝了。”
“一切都完了!”他对他自己感到恶心,他对这一切都深恶痛绝!
天色顿时阴了下来,天公不作美,闪光过后惊天动地地打起了雷!
“俊,算了吧,没我你活不下去的。”她苦苦哀求着。这是她对他仅存的最后一点儿情分。
“你如此这般狠毒,可曾想想你们柳家的大烟勾当还要不要做了?”轻飘飘地丢下句狠话,李家俊狠狠地甩开了被她紧拉着的手,扬长而去。
乱石岗里下起了倾盆大雨,奇形怪状的石头嵌在大片大片的荒地上。稍不留神,李家俊的鞋底被划得稀烂。他是大少爷出生,自幼养尊处优,从未见过如此崎岖可怖的大地。
乱石岗里,倾盆儿雨里,惊天雷下,他李家俊艰难地奔着。四面的水帘子模糊了他的视线,使他感到前路茫茫。可是此刻,他什么都不想管,他只全心全意地想着小花儿,想着他的女人——金兰。这辈子总得做一件对得起金兰的事儿!哪怕只有一件!
“救命啊!救命啊!”
模糊中,远处传来微微弱弱的呼喊声,是个娇弱的小孩儿的声音。那一定就是小花儿了!
那是希望的声音!是他整个儿黑暗的人生中所剩下的唯一一点儿希望的光!他打着踉跄,朝远处奔去!
那呼喊声时有时无,小花儿一定是累了,一定是累极了。
小花儿的手不断不断地敲打着棺材,已敲得生疼,里头是一片黑,外头又是打雷、又是下雨,整个儿世界乱得很。里头闷得慌,她大口大口吸食着仅剩的一丝空气。娘怕是永远都不会来了,怕是永远都没人会来了……
“奈何天不从人愿,犹如孤雁落平沙……”微弱的呼喊声变了调,一曲《思凡》让整个儿世界都安静了。哪怕根本喘不上气,整个儿小脸已经涨得通红,哪怕嗓子眼儿已经冒了烟,哪怕只是自个儿在自说自唱、自娱自乐,哪怕她快要死了……她也要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哼唱着她最爱的曲子,那样她便不至于死得那样冷清!
“奈何天不从人愿,犹如孤雁落平沙。奈何天不从人愿,犹如孤雁落平沙……”末了,她不停不停地重复着最后的两句唱词,伴着阵阵微弱的啜泣,任凭眼泪鼻涕浸湿了整个儿的衣襟。
李家俊浑身上下全都湿透,每走一步路都得从鞋中溢出些带沙的泥水来,每一步都走得沉重,每一步都带着刺痛脚掌心的尖锐。可他还没放弃,他浑身打着哆嗦,一步一步地寻着。雨水的冲刷使那大片的荒地变得平了,他辨不清究竟哪块地是刚埋下的、是最光滑的。腐烂尸体的一个脚趾甲浮在了雨水上,李家俊被吓得往后大大退了一步,那一步退得太猛,他的一只脚顺着滑溜溜的地泥往前移,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滑倒了下来。后脑勺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摔出了血腥味儿,过了一会儿,这味道又跟随雨水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李家俊就这么仰着,在地上。雨水堵满了他的嘴,流进他的鼻孔、他的眼,痒痒的。他感到自己跟一个发臭的死尸背靠着背,永远都起不来了!
“奈何天不从人愿,犹如孤雁落平沙。”那歌声幽幽的,断断续续地从底下飘了上来。没错!是从他耳朵旁的地下传上来的!没错!
他总算一刻也不愿等,艰难而迅速地翻过身来,发了疯般地刨着土。徒手地刨着!任凭细碎尖锐的小石子划破他的手心。
他就那么一个人,用那个时代中国男人病弱的身躯,发了疯般地,拯救着他濒死的闺女。刨!刨!再往下刨!很快地,见了棺材漆黑的顶。又很快地,见了棺材整个儿的盖!
打开棺材盖,见小花儿闭着眼,躺在里边儿。她的手背关节处青青紫紫,她的衣襟湿了大片,她涨得血红的小脸上满是泪痕……那是他李家俊的闺女!那是他和金兰的小花儿!
小花儿……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呢?李家俊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着她的人中,感受到一股微弱又微热的气息。还好,总算没晚一步,他的小花儿还活着!他将小花儿枕在他的怀里,整个肩都护着她,好让雨水不落到她的脸上。他拍拍她的脸蛋儿,小花儿醒了过来。
环抱着她的人,好熟悉。她于是睁大眼睛仔细地瞧——是爹!是她刚才压根儿就没认出来的模样狼狈的爹!爹见她睁开了眼,突然一下变得好高兴,漆黑的瞳孔里都放出了光!
那天爹将她背下了乱石岗,回到了城里,用身上仅剩的一点儿零钱给她买了个香喷喷的驴打滚儿。爹指着另一条街说:“小花儿,瞧见了吗?那条街上有个青楼,你要找到一个姓梅的姑娘,告诉她你是李家的孩子。她会明白的,她会对你好的。跟着爹,你活不下去……”
待她走过那条街再回头望时,爹已经不见了身影。自此以后,小花儿再没见过那个有点儿英俊、有点儿软弱,却又会像发了疯一般地救她一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