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踏进堂屋大门,贤希就觉得有麻烦了。
九弟贤烈低头站在堂屋正中,一旁的太师椅上坐着教书先生,正面色阴沉地瞥眼斜视着贤烈。另一边的太师椅上,父亲眉头紧锁,手边的案几上,放着一本泛黄的古书。
“九少爷天资聪慧,年纪虽小但明辨是非。”先生语气里带着几分质询,一边说一边摸着两撇八字胡,“霍某也相信这书绝不会是九少爷的。想必是贵府某个下人所藏。九少爷何不说出是谁?若此人确系图谋不轨,将其交去官府便是了。”
贤希心里一紧,麻烦大了。
“贤烈,我再问一遍,这书是谁的?”父亲缓缓地发问。
沉默片刻,贤烈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眼里满是倔强的光:“我的。”
父亲似乎轻叹了一声,又问:“从哪里来的?”
男孩低头不语。
坐在一旁的教书先生突然发话了:“陈老爷,虽然这是您的家事,但霍某还是想提醒一下,私藏禁书,可是会有牢狱之灾的。”他特意在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拖着长音,“我大坎律载明:妄语怪力乱神者,杖五十;私藏妖魔鬼怪之书者,囚一年;著此类书者,囚十年;私研妖法禁术者,囚终身;以邪魔妖道收徒授教者,大辟。”
贤希跨进堂屋大门,走到九弟身边站定,向父亲和霍先生做了个揖,朗声说道:“这本《太玄古事纪》,是我的。”
阳关从身后照进堂屋,落在一高一矮两个少年的肩上,在父亲的面前投下错落的影子。
陈老爷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满眼痛心,又带着些赞许和欣慰。沉默了半晌,他看向教书先生,说道:“陈氏家门不幸,犬子年幼无知,误读禁书。老夫自当严加管教,霍先生莫虑。只是官府那边……念及此次只是初犯,还望先生……。”
“哦……哦哈哈哈!”霍先生皮笑肉不笑地接过话头,打了个圆场,“刚才霍某有些言重。六少爷我也是了解的,好读些诗词,看些杂书,少年人嘛!谁没有点好奇心?陈老爷不必担心,霍某绝不是贪赏告密之人。刚才只是一时情急,怕一本禁书连累了陈家的声誉……当然还有霍某人教书育人几十年来的一点点虚名……如若陈老爷往后能严加管教,那就善莫大焉!”
说完,霍先生便起身告辞了。陈老爷亲送先生出门,留下兄弟二人在堂屋里默默对视。
“六哥,对不起。”贤烈抬起头,眼里闪着泪花,“我今天偷偷把那本书从你箱子里拿出来了,本想在自己房间里看一阵子,没想到被霍先生发现了……”
“没关系,这不怪你。”贤希拍拍弟弟的肩,“只是这霍先生,我不太信他。以后咱们家算是落了把柄在他手上了。”
“六哥,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官府不让咱们看古代的神话书?”贤烈问道。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他们怕人们学坏吧……”
“那我们看了这些书,便是坏人么?”
“当然不是!”父亲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父亲进门,在太师椅上坐下后,招呼道:“贤希贤烈,你们都坐过来。”
待两兄弟坐定后,父亲认真地对他们说到,“你们要知道,一个人是好是坏,永远是由他做出的事决定的,而不是他看过什么书,说过什么话。若是看一本书,便能让人变坏或者变好,那这人世也未免太简单了。书里记的东西,有能用来害人的,也有能用来救命的,全看人怎么用。”
兄弟俩一边听,一边默默点头。
父亲问道:“贤希,这本书你到底哪里得来的?”
“前几年,在当铺巷的一个旧货贩子那里淘到的。”贤希老实回答道。
“嗯,”父亲点点头,随即微微一笑说道,“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为父年轻的时候,也爱看这类书。”
两兄弟瞪大了眼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关于上古神话、妖魔鬼怪的书籍,被帝国历朝历代视为禁书已有近一千年了,但江湖流传的各类魔法仙术、山野村夫口口相传的神鬼传奇,从未真正绝迹。神话传奇也好,神秘法术也好,其实都是有生命力的。它们随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代代相传,早已成为了升龙帝国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父亲头一次向兄弟俩讲述起这个禁忌的话题。
“而且不瞒你们说,”父亲接着说道,“为父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甚至还狂热地爱好过各类法术,梦想当一名江湖术士。当然了,最后为了继承家业,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理想。所以我完全理解你们现在的想法。”
说到这里,父亲手掌一翻,突然从手心飞出一只金色的小鸟。小鸟一跃飞向半空中,在宽敞的堂屋里鸣叫着上下翻飞,身后的空气里浮现出彩虹般绚烂的尾迹。
父亲打了个响指,半空中的小鸟突然变作千百片细碎的金箔,纷纷扬扬散落到了地上。
兄弟俩看呆了,眼睛瞪得更大,下巴都合不上了。
“嘘……”父亲竖起食指,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挤挤眼睛说,“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不然爸爸要被抓去坐牢的。”
“爸爸,教我!教我!”贤烈抓着爸爸的袖子,兴奋地低声叫唤着。
“你现在还太小,学不了这个。”爸爸答道。
“那要到什么时候?”贤烈一脸失望。
“十四岁吧,再等两年。”爸爸说。
“我十六了,是不是可以学了?”贤希立马问道。
爸爸收起了笑容,对贤希说:“六儿,你要真的想学,爸爸给你介绍一个真正会的。这样吧,明天我就带你去拜师。不过一定要保密。”
听见这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贤希激动得跳了起来:“好啊!”
在一旁的贤烈又高兴又羡慕,拉着哥哥连声说:“低调低调!保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便带着贤希出门了。父子二人骑着两匹白马,轻快地穿行在浣州城中,像一阵穿过街道的晨风。没过多久,他们便来到了码头边的大市场附近,停在了一处会馆门外。
只见会馆外侧的砖墙布满青苔,墙后是一座白墙青瓦的大厅,高大的山墙和门楼使会馆看上去格外庄重。门楼上挂有一块牌匾,上书“青萍堂”三个大字。再加上古朴的飞檐斗拱,让人误以为这里是一座庙宇。
陈老爷下马,对守在门口的一个包着白头巾的门丁举起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向上伸出,无名指、小指弯向手心。门丁点点头,便接过马缰绳,放他们父子二人进门了。
穿过门楼,推开大厅厚重的木门,里面竟然是一处热闹的茶馆。喝茶聊天的客人大多是一身短衣打扮、脚穿草鞋的男子,也有几桌客人衣着考究,看上去像是商人的样子。
一个肩搭白布的伙计迎上来。陈老爷又对他重复了一次门口的手势。伙计点点头,带二人穿过大厅,进入到柜台后身的一处僻静茶室中。
“请二位稍坐,五爷马上就来。”伙计说完便出去了。
“爸,你刚才打的那是什么手势?”贤希低声问。
“这叫进门手印,用来告诉看门的我是自己人,来见谁。”父亲说,“待会儿让你看看摆茶阵。”
“什么是自己人啊?摆茶阵是什么?”贤希越听越不明白。
“茶阵也是一套暗语。以后他们会教你的。一会儿你别说话,看着就行。”父亲叮嘱他。
茶室门口的帘子被挑了起来,进来一个圆脸胖子,看上去四十来岁。想必这就是五爷了。
胖子坐在茶桌对面,将三只茶杯在桌上摆了个品字形,然后提起茶壶,往杯子里各倒了半杯茶。
胖子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陈老爷拿起离贤希最近的那只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提起茶壶,将对面离胖子最近的茶杯倒满,最后也伸出手,比了个“请”。
胖子眯起眼睛笑了,点点头,忽然站起身,轻声说:“陈老爷,请跟我来。”
只见他向茶室的一面墙走去,推开一扇暗门,径直走了进去。父子二人便跟了上去。穿过一道狭窄的过道,来到一扇门前。胖子敲敲门,轻声说:“柯大哥,客人来了。”
门应声而开。里面是一间宽敞的会客室,坐着一个与父亲年纪相仿的男人。此人身材魁梧,肩膀宽阔,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如岩石雕琢的面容粗糙而坚毅,双眼却有点奇怪——左眼目光如炬,右眼呆滞无神,但闪着奇妙的光芒。贤希定睛一看,原来那人的右眼眶里装着一只假眼珠。
“好久不见了,柯大哥!”陈老爷抱拳道。
“进来坐。”柯大哥并没有起身,向一旁的椅子伸了伸手,“文傅兄弟终于来了。前几天满城都在传你给知州衙门点灯的时候,我就在等你了。”
“哈哈哈,”陈老爷坐下,笑着说道,“让柯大哥看笑话了。”
“你说你家这么大的官司,早点告诉我多好。我青萍会的弟兄们虽然不敢说手眼通天,但扎起个场子,多少还是能够帮衬帮衬的。就算对方耍点下作手段,也能帮文傅兄弟背后多长双眼睛不是?”柯大哥说。
“这我当然晓得。但这回的盐引官司,一开始我想简单了,以为纯粹只是陈氏商号和义福昌在生意场上的纠纷而已。本想在商言商,不愿意搞得那么复杂。后来见愚兄一语点醒梦中人,我才明白义福昌的来头怕是不小啊……”
陈老爷皱了皱眉头,随后又说道:“不过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个事情。主要是为了向柯大哥引荐一下我家老六。贤希,跟柯伯伯打个招呼。”
一直站在父亲身后的贤希走上前来,抱拳行礼。
柯大哥微笑着点了点头,说:“你昨天写来的信我已经收到了。若真能收贤侄为徒,于我也实在是一件幸事啊!正好这个月底要开山堂大会,不如就在那时正式拜师吧。”
“多谢柯大哥!那么就一言为定了。”陈老爷再次向柯大哥抱拳说道。
贤希看着父亲,似乎见到他眼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