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得觉得,他快要死了。
粗糙的纤绳套在他的肩头,压碎了昨晚结出的血痂,勒出又一道新鲜的血痕。衣服早已经磨破了。无论他怎么调整麻绳的角度,都没法使肩膀好受一点。他感觉身后拉的不是木船,而是一头生铁浇铸的水牛。
浑浊的巨浪打在怪石嶙峋的河岸上,白色的泡沫没过他布满伤口的双脚。脚已经疼到麻木。可还是要在岩石间一步一步地踏稳落脚。葵棠峡两岸根本没有道路,因为山峰像两堵墙一样向中间挤压着河流。青牛河在峻峭的岩壁间变得汹涌起来,仿佛一头暴怒的公牛,怒吼着拍打河岸上的一切。
十来个衣不蔽体的纤夫,像一群猴子一样在岩石间爬行,身上的纤绳如锁链一般囚住他们。又一个浪头打来,他们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仁得忽然觉得眼冒金星,体力已快到极限了。当他咬着嘴唇,正准备再发一把力时,突然感到肩头一松。回头一看,原来是领头的老纤夫伸出一只手,使个巧劲儿,把仁得肩上的纤绳给绷了起来。仁得一下觉得得救了,纤绳的劲给卸掉了。
老纤夫对他悄悄说:“小崽儿,再走一个时辰,就是最险的河段了。你现在就先歇歇吧,省省力气,不用真使劲,我帮你把纤绳抻直了就行。纤绳要是松下来,船老大又该骂了。”
“水剩叔,谢谢你!”仁得都快哭出来了。
“没事。看你这么小年纪就下河拉纤,唉,造孽!”老纤夫说着,又埋下头咬牙拉纤了。
“妈妈个白的。”仁得咬着后槽牙自言自语,“以后出门一定要带钱!”
算了算,这是拉纤的第七天了。
自打从他答应船老大拉纤抵船费以后,他们的船先是顺流而下到了浣州。船老大自然是没让他下船的。等其他乘客下船后,他们又装了满满一船盐,过葵棠峡,到了浃州。直到这时候都还好,因为一路都是走的下水船,顺风顺水,不需要拉纤。等到他们在浃州又装了一船丝绸,开始调头走上水船回浣州时,好日子就结束了。仁得再也不能一路坐在船头看风景了。
“使点劲儿啊!”船头传来船老大的骂声,“一个个没吃饭啊!?妈妈个白的,再不往前拉,碰上横打浪就完蛋了!”
“快,大家都卯上!”水剩叔低声催促大家,“前面就是锁河关,这里水急,大意不得。”
在前方几百步的地方,本已十分狭窄的河道变得更加逼仄。这里是葵棠峡的入口,也是整条青牛河最险要之处。两边上百丈高的绝壁仿佛快要合上的两扇大门,将天空挤压得仅剩一线。正午的阳光穿过这一线天射到水面,好像劈下一柄金色的巨剑。从玄泽而来,奔涌了千里的青牛河,突然撞上这门缝一般的锁河关,激荡起千堆白雪、万树梨花。波涛之声如上古巨龙的咆哮,回荡在山崖间。
但仁得没有功夫欣赏这壮丽的景色,他理了理粗大的麻绳,顾不得已经鲜血淋漓的肩膀,弓起背,埋下头,深吸一口气,狠命地往前一拉,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前走。
越往前走,拍到岸壁上的浪头越高。为了稳住木船,纤夫们都使出了浑身解数。
水剩叔领头喊着船工号子:“哎——嘿哟嚯哟嚯——二月十八过河关咯!——”
“嘿——咗!”众纤夫应和着,随节奏往前一拉。木船在怒涛中颤抖。
“龙王大爷莫睁眼咯——”
“嘿——咗!”
“船小货少人命贱咯——”
“嘿——咗!”
“龙王大爷莫来收哦——”
“嘿——咗!”
“千年流水那个万年山咯——”
“嘿——咗!”
“天雷化作那个开山斧哦——”
“嘿——咗!”
“金山银山放倒起哟——”
“嘿——咗!”
“婆娘崽儿岸上望哦——”
“嘿——咗!”
号子声突然停了下来,只听得水剩叔喊了一声:“不好!倒龙浪!”
仁得抬头,只见河中窜起一股十丈高的白浪,如一匹白绫,在空中画了条弧线,直冲众人而来。
“抓紧!”水剩叔大叫,其余人都手脚并用地抠住了最近的岩石。
仁得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只听“轰”的一声,便被那股白浪卷进了河里。
他本来自诩水性还很好,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划不动水。好像自己被那股浪花捆绑着,拉扯着,越沉越深,一直向幽深的水底坠去。
他眼睁睁地看着水面越来越远……意识渐渐模糊了……在水下看阳光真好看……
“我是不是回不去月田了?妈妈还不知道吧……长梅……长梅有没有把牛牵回去……”说来也怪,仁得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四周越来越黑。
直到一切都暗了下来。
结束了……吗?
……
……
“你愿意献祭吗?”
一个声音似乎从无穷远、无穷深处传来。
“献祭?献什么祭?献给谁?”仁得觉得奇怪,自己竟然在水底下还能说话,但又发现自己的嘴根本没张开。
“少废话,你就回答,愿意,还是不愿意?”
“不愿意。”
“不愿意你下来干什么?”
“又不是我自己要下来的!”仁得都气笑了。
“那我不管。再问你一遍,愿意,还是不愿意?”声音又说。
“我还有得选吗?”
“没有。”
“行吧。”
“行吧是什么?愿意?不愿意?”
“我刚都说了不愿意了。”仁得有些不耐烦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谢谢啊。”仁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那我就当是你愿意了。”
“喂!这不算……”话还没说完,仁得便被一只手拉出了水面。
“小崽儿!小崽儿!”
仁得的脸被拍得生疼,睁开眼,发现是水剩叔。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我……我做了一个梦……”仁得一边吐着水,一边说。
“你真是捡回一条命啊!三十多年都没人见过倒龙浪了,你小子今天竟然还能活下来……”水剩叔拍着他的背,“今天你就别拉纤了,上船去休息吧!”
原来船已经穿过了锁河关。河道变得开阔了,水流渐渐变得缓慢。
又过了半日,天色暗了下来,船到了一处河湾,准备过夜。今天终于可以歇息了。艄公和纤夫们在河滩上架锅烧饭。仁得在沙滩上摆了个大字,半睡半醒,一动也不想动。
有人从船上下来,径直走向这边,一直走到仁得跟前都还没停下。
仁得睁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肚子便被狠狠踩了一脚。
“哎呀!我热你爸爸个撇!”仁得疼得一阵乱骂,胃里被踩得返出一阵酸水。
“你瞎呀?!”他跳起来,看清了来人,张口结舌地愣在那儿了。
还真是个瞎子。
船上什么时候上来过这人?
“对不起啊小兄弟。”瞎子连连作揖,“我没听见你在这儿。本来就想下船放个水,幸好多憋了几步,要是我图省事少走几步,怕不是要淋到你头上,嘿嘿嘿……对不住对不住……”
“那我还要谢谢你了啊!”仁得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也不拿根棍儿探探路。”
“本来有的,过锁龙关的时候掉水里了。”瞎子答道。
“锁龙关?锁河关吧?我白天听水剩叔说的是锁河关。”仁得挠挠头。
“哦哦哦,对,锁河关。嗨,叫什么都一样。”瞎子讪笑着说。
“你这人真有意思。你说你也看不见,怎么还出远门旅行啊?”仁得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打量面前的人。
这瞎子眼睛上有两道吓人的伤疤,一身上下有点脏兮兮的,衣服也略显破旧。脸上有点皱纹,但看不出年龄到底多大。感觉说他三四十也行,说他五六十也行。
“小兄弟,听你声音感觉年龄不大啊。今年十几?”
“十四。”
“啊呀,这么小就出来跑江湖啊?佩服佩服。”瞎子边说边竖起大拇指。
“嗨,什么跑江湖,我就是犯了个傻。”仁得哭笑不得,就坐在沙滩上,把他怎么上了船,又怎么成了纤夫的事情讲给了瞎子听。
“你还真是傻。”瞎子听完,点了点头。
“我谢谢你啊……”仁得翻了个白眼。
“你先别翻白眼。我说你傻是因为……”
“你能看见!?”仁得吓得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刚才我在翻白眼?”
“别激动,我猜的。”瞎子拉他坐回沙滩上,“我们先来算算帐啊。对了,你算术怎么样?”
“我会鸡兔四十六。”仁得说。
“啥玩意儿?”瞎子一脸懵。
“鸡兔四十六,一百只脚在地上走,问几只鸡来几只兔?”仁得溜溜地背了出来。
“你欺负我看不见没法数?”瞎子怒了。
“不用数,鸡四十二只,兔四只。”仁得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瞎子抓着自己的头。
“你问我会不会算术啊,这是私塾先生教的。他说记住结果就好了,考试要考。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算出来的。”仁得老老实实地继续说。
“那什么……我刚想说什么来着……”瞎子觉得有点头疼。这次碰见个憨憨,他心想。
“对了,我是说帮你算算帐……”瞎子终于找回了思路。
“哦。”仁得便坐直了听,像在私塾里一样。
“你看啊,你答应船老大,给他拉十天的纤。你知道纤夫一天工钱是多少吗?”
“不知道。”
“你看看你,我一坐船的都打听过了,五十个铜板一天。你记住了!”瞎子说着摇了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哦。”
“你还哦……唉,你算算啊,一天五十文钱,十天总共多少工钱?”瞎子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
瞎子听他半天不答话,问道:“你在干嘛?掰着指头数数吗?”
“你怎么知道?你果然能看见!”仁得又吓了一跳。
“我猜的。掰到哪儿了?”瞎子开始不耐烦了。
“到脚趾了。”
“…………”
“………………”
“行了!别掰了!你身上能掰的总共就二十来根!不够用的!”瞎子叫得气急败坏。
“你怎么知道?”仁得问。
“行了我就直接说结论吧!”瞎子一把摸过来,按住他的手,“十天工钱总共五百文钱,但是从月田到浣州的船费只要四十文钱。明白了吗?”
“啊……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说这船老大是不是在欺负你?”瞎子说。
“不对,那他们还包我饭了呢。”仁得突然想起来。
“那就算你一天饭钱十文钱吧,算上你坐下水船没拉纤那五天,也就总共一百五十文的饭钱。一百五加四十是一百九。就这么说吧,船老大占了你三百一十文钱的便宜!”瞎子终于给他算明白了。
仁得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陷入了沉思。
瞎子叹了口气,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小兄弟,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我正好也要去浣州,要不等下了船,你就跟我混吧。我虽然就是个占卜看病的江湖郎中,但多少也能教你点东西,帮你混口饭吃。你看怎么样?”
仁得没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好吧,既然你答应了,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瞎子站起来就要走。
“你怎么知道我点头了?”仁得抬头盯着他。
“我猜的。”瞎子说完,便伸手摸索着找地方放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