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荆点开第一张图,立刻明白了连音音刚才叫出的那些名字来自何处——他们正是与凌棘一同在意外中丧生的朋友!
他按捺着心中节节攀升的不安,强迫自己专心阅读。
这是一份最新的治疗方案。原来,趁他远渡重洋的这一周,裘丛芯早已打破了它们之间互不干扰的约定,重新介入了连音音的疾病。
她的资料中简略提到,在得到连音音本人以及她监护人的许可的前提下,这一个星期以来,她采用了循序渐进却十分密集的催眠手法,由此为连音音设定了心锚,换言之,现在的她只要愿意,随时能让连音音进入催眠状态,进入她想让她进入的情景。
而眼前的连音音,显然是回到了三年前出意外的那一天,他成了她的“凌棘”,甚至……裘丛芯将要让这辆车,开往当初吞噬了凌棘的死亡之谷!
不,应该说是“四年前”了,今天的日期——8月12日。
四年前的这一天,他永远不会忘记。
他清楚地明白了裘丛芯的用意,并且陷入了不知名的恐惧。
那段山路、那个峡谷,不仅仅是连音音的心魔,也是他的。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连这山的名字、乃至此处整片地名都不敢听见,更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靠近它、甚至将它重现。
这对他而言都如此艰难,更何况连音音……
他看向她,她却笑颜依旧:“别看手机了,休息一会儿吧,还要开好久呢。”说着,她从包里取出一瓶果汁,“喏,知道你喜欢喝这个,特地买的。”
这确实是凌棘最爱喝的果汁。
凌荆将它攥在掌心,心底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喝呀!你今天怎么怪怪的,不舒服吗?”连音音自如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小刺猬今天好像不太开心呢?”
凌荆快要被这乍喜乍忧的心情给逼疯!
“刺猬?”
手机一震,裘丛芯提醒:“别问,演就是了!喝你的果汁!”
他强颜一笑:“没什么,可能昨天太兴奋了,晚上没睡好。”他拧开果汁喝了几口,“我先眯一会儿吧。”
他本以为自己即便时差颠倒,也不可能在这辆小巴、在这样诡异的状况下睡着。可谁知刚装睡不久,浓浓的倦意便真的来了。
他在车身的晃动中醒来,面色瞬间煞白——他们已经到了。
小巴在狭窄的盘山公路上颠簸前行,山路的旁侧便是深谷,路旁空荡荡的连棵树都没有。
天色已近黄昏,斜阳微薄的余力只顾染到山脊,那峡谷里头却早已是黑峻一片,像是能直接坠到地狱里去。
他心底发颤,掌心开始冒汗。
连音音却突然挽着他的手臂,遥指窗外某处:“看,这可是真正的‘太阳落山’呐。”她兴奋地扯起嗓子喊,“大家都快醒醒啦,良辰美景诶!来来来,背诗了,我先来一句——‘夕阳黯晴碧,山翠互明灭’。”
“王若涵,到你了!”
她听了一会儿似乎还挺满意,又嚷着别人:“秦月兰,徐子坤准备!”
她不知听到什么,时而赞许时而打趣,最终将脸转过来看向凌荆:“轮到你了。”
凌荆纳闷地瞟了坐在第一排的裘丛芯一眼,她挤了挤眼睛,示意接上。
凌荆放眼向窗外,无论身旁的人笑得多么灿烂,他都只能感受到离别的绝望。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他淡淡道。
“太不吉利了吧!”连音音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快呸两口,看你这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一会儿我们要翻下山崖呢!”
凌荆只觉心弦一震——会吗?同样的地点,同样的车,同样的事故真的不可能再上演吗?
与此同时,手机上接到提醒:“和她换个座位。”
“你坐窗边太闹腾,来,我们换个位置。”他起身让出空来。
连音音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还真怕翻车啊?你不是恐高嘛,别换啦!”
凌棘确实有轻微恐高症,或许正是出于本能的恐惧,在意外发生前,他执意与连音音换了座位,也极有可能因此才救了她的命。
此刻的凌荆,心里竟也渐渐地产生了不祥的预感,语气也跟着严厉起来:“快,换!”
连音音拗不过他,嘟嘟囔囔地起身,谁知两人刚落座,车身猛地一震,凌荆本能地将连音音抱在怀中,车身倾斜、坠落、失重感和濒死感裹挟而来,顷刻间,眼前漆黑一片。
凄厉的尖叫、不甘的悔恨,亦或铮铮然扎进心里的死别,峭壁与峭壁间穿荡而过的风,从容不迫地将其吞噬。
凌荆醒来时,只见眼前一片苍白,几乎铺满了整面天花板的大顶灯,将纯白色的灯光与四周的墙面毫无破绽地嵌合在一起。
“醒了醒了!”男声喜悦地喊着。
裘丛芯淡淡一笑:“喝杯水吧。”
凌荆揉着昏沉的脑袋,不明所以:“怎么回事?音音呢?”
“她没事,先想想你自己吧。”
“什么意思?”
裘丛芯长长叹了口气,毫无波澜地看着他:“凌荆,你真的想让凌棘从连音音的世界里永远消失,并且,连你自己也将他忘记吗?你刚经历了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现在请你告诉我,这样戛然而止的命运,就不值得被纪念吗?”
凌荆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攥在手中的白水,因为他止不住的战栗而荡起些微涟漪。
“怎么,不承认?”
“咣——”
水杯被他狠狠砸在地上。
“裘丛芯你是不是有病?你们做心理医生的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吗?!我天天想着凌棘时,你要我放下,我放下了,你又用这种手段折磨我?我到底该怎么样?你说啊!”
仲星河气得咬牙切齿,裘丛芯却无奈地笑出声来。
“凌荆,我见不见得别人好,不用我来回答。不过,像你这样的歪曲指责,我却是受惯了。”说罢,她敛起笑容,正色道,“你不能为了连音音就把一切都埋藏起来,不能像她一样回避问题,不然总有一天还是要爆发的!”
凌荆烦躁又痛苦地揉了揉眉心,想起凌棘刚走的那一年,他也不止一次对裘丛芯横眉怒目、口不择言。而她却也总是怀着一腔宽宏,对此一笑置之。
一句抱歉冲到嘴边却又羞于启齿,道歉了太多次,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裘丛芯挑着眉梢,将自己的笑脸凑到他面前:“怎么不道歉了?”
“我……”
“是不是特别不好控制?”
“是。”
“承不承认自己有病?”
“我……认!”
“要不要治?”
“……治。”
裘丛芯拍了拍他的肩:“刻骨铭心的刺,若不经过钻心剜骨的手段,是不能拔出来的。”
凌荆深深吸了口气,又问:“刚才我们没有真的坠崖?”
“当然。”裘丛芯笑得有些俏皮,“我在果汁里下了安眠药,你们都睡着后,我就让司机把车开到了咨询室。”
“你是怎么让我经历那些的?”
“你也是我的病人啊,你的心锚我了如指掌。在你看资料的时候,就已经进入催眠状态了。我是不是越来越厉害了?”
凌荆哑然半晌,只得默默朝她竖了竖拇指,又问:“现在能告诉我了她怎么样了吗?”
“别急。”裘丛芯指了指显示屏上的脑电波仪,“她正做着好梦呢,待会儿轮到你出场的时候,我自然会把你送过去。”
“你要把我送到她的梦里?!”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噗……”
裘丛芯和仲星河同时失笑:“你想什么呢,我是心理医生,又不是魔法师!”
“那你的意思是……?”
“连音音现在处于我所掌握的催眠状态中,虽然我不能完全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但是脑电波能告诉我她会在什么时候面临选择,我也会加以引导。到时候我会尝试把她‘唤醒’,进入类似于‘梦游’的模式,我们可以大致猜到她在做什么。这时候我会给你安排个剧本,你上去演。”
她说得洋洋得意,仲星河听得津津有味,可凌荆却云里雾里。
“我……到底需要做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念台词,要不然你现在先看看?我写了几个不同的版本,毕竟我也不能确定她醒来的时候是什么状态。”
仲星河将一摞纸送到他手里:“看看吧,本本精彩绝伦、荡气回肠……”
“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连音音从心底里相信自己可以、并且应该幸福地过完余生。因为我发现她潜意识里最大的纠结在于负罪感,也就是说,她觉得当年那场意外,死的应该是她,或者至少应该和大家一起死。这种情绪普遍又合理,所以很难解脱出来。我设想的最理想的结局,应该是……”她指了指凌荆手上的白纸,“第三个‘剧本’。如果她对你的感情足够深,她梦里的‘凌棘’就会出现‘让位’的倾向,那样的话,只要你顺理成章地从凌棘手上把她接到自己手上,她也就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