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啊!!!”
赵雍并未以正式使节身份进入燕国,他以私人身份请见燕王,却没料到,还没说什么借口,刚提到“苏秦随行”就被变了脸色的内侍连忙请进了宫门。
燕国王宫虽然比其他六国的小上很多,但总算是王宫,宫苑的阔大也还是有的,然而,刚进入花园,离燕王寝宫还有很远,就听见了燕王破了音的呼唤,赵雍寻声望去,就见一人于萧瑟飘落的秋叶中,跌跌撞撞的跑来。
苏秦眼含热泪,悲声唤着“王上”,也迎了上去。
原来当一个人身心俱震的时候,他的腿的确是软的,赵雍看着两人跌跌撞撞的相迎跑去,又摔在一处,燕王抱住苏秦放开了悲声,苏秦也哭着想扶起燕王,然而两人哭着挣扎着谁都没有成功站起来,最后两人只好跪在地上,抱头痛哭。
花园中落叶飘零满地残菊,原来昨夜蓟城也下了雨,赵雍站在不远处看着燕王和君臣二人,自己望望天,鼻子也有些发酸。
燕王把把头几乎埋在了苏秦怀里,只是大哭,苏秦环抱着燕王,拍着他的脊背,但是除了哽咽的“王上”,几乎什么也说不出来。赵雍知道这是他二人压抑了二十八年的激愤委屈无处宣泄,压抑了二十八年的吞声饮泣卑躬屈膝,压抑了二十八年的形单影只退无可退,压抑了二十八年的君臣遥望心事难舒,如今本以为生离死别,却不料死生契阔终于人世再见,那将是怎样一番心情,岂能是眼泪就可倾泻而尽的,然而除了眼泪,他们也没有别的可以发泄了。
赵雍不知道,若是易地而处,自己的赵国被齐国灭国,民众遭屠宗室尽毁,自己能不能于废墟之上忍三十年负重,重建一个强大的国家报仇雪恨——恐怕,自己做不到吧……
燕王那边只有一个老内侍远远的跟着,赵雍也在苏秦身后等了一会儿,听君臣二人的悲声稍减,赵雍这才走上前去,于二人一步外站定,长揖道:
“职弟,别来无恙?”
燕王姬职从苏秦怀里稍稍坐直,红着眼睛打量了赵雍一会儿:
“啊,你是……雍哥哥?”
赵雍笑道:
“职弟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哥哥当初没有看走眼啊。”
说罢,上前欲扶起苏秦与姬职:
“此处刚下过雨,地上又凉,苏子在齐国受了大苦身体还没有恢复,职弟,不如我们先进去说话。”
姬职如梦方醒,惊慌的握住苏秦双肩上下打量:
“是我疏忽了,苏子啊,是我疏忽了,我们进屋,进屋。”
姬职扶着苏秦要站起,但是他自己也站不起来,赵雍在旁边搀了一把,姬职的老内侍见状,立刻上前将姬职扶起,姬职完全没有感觉到老内侍的搀扶,刚刚站起就一手托住苏秦的胳膊,另一只手紧紧的把苏秦的两只手握住,双眼一路黏在苏秦身上,把苏秦和赵雍带进了书房。
不一会儿医官就被召到书房内,姬职也亲自张罗着仆从铺摆上燎炉,当医官脱去苏秦外衣检查伤势的时候,姬职也坚持在场,看到苏秦身上仍未愈合的刑伤和他已经变得干瘦的身躯,姬职怔怔的,又红了眼睛。
赵雍在旁边瞧的心疼,他还记得那个十九岁的内秀又有点木讷的职弟。当初姬职身为庶子,在赵国做人质,听闻燕国子之内乱,齐国趁势入侵而导致父兄惨死的消息时,那个孩子也是呆呆的站着,默默的红了眼眶。随后齐军撤出,赵雍派人护送姬职回国继承王位。邯郸城外赵雍亲自相送,那个少年面对着未知的将来,脸上显出些许畏缩和惶惑,然而他仍然什么也没说,默默长揖作别,只在轺车上给了赵雍一个回望,红着眼睛,安静的、让人心疼的回望。
年长姬职十五岁的赵雍,那时并没有怎么在意与职弟的离别,他知道,走的是职弟,回到燕国的就是燕王了。十九岁的少年姬职将会永远的消失,就像当初的少年雍也早已不复存在了一样。
如今看来,少年姬职仍在。
赵雍轻轻把手搭在姬职肩膀上。
盛年的姬职转过身,漆黑而沉秀的眸子一如当年。
“雍哥哥……”
“让医者先给苏子治疗吧,你雍哥哥远道而来,又送回了你的苏子,怎么,不招待雍哥哥点纯正的燕酒吗?”赵雍笑道。
“是职的疏忽。”
姬职连忙一揖,吩咐下人摆上水酒,当两人对坐案前时敬酒时,姬职仍然心神不宁的时时看向被屏风挡着的苏秦方向,赵雍叹口气,再度转移姬职的注意力:
“职弟,你就不问问哥哥是如何回到人世的?”
姬职回神,抱歉的牵起一个微弱的笑容:
“哥哥出现,职倒是不惊讶,那位高人说过,大争之世再现,七王重现人间。职曾经还思忖过,既说七王‘重’现,指的恐怕就不是七国现在的王,或许指的是已逝先王,果然,听闻赵国重现武灵君赵雍的时候,职就猜到,应该是雍哥哥了。”
赵雍无奈的笑道:
“我们都比不上职弟你啊,正当王位就可上天假年,我们却都是黄土中爬出来,重登王位,难上加难啊。”
“雍哥哥,”姬职的黑眸中闪过一道冷光,“听齐使言道,新任齐王名唤田因齐?”
“看来你已经见过鲁仲连先生了,”赵雍点头,“想必职弟你也猜到了,齐国迎回的正是齐威王。”
姬职的手握成拳头,闭眼静了一会儿,方才睁眼,平静的问道:
“雍哥哥认识他?”
赵雍点头,便将自己如何重回人世如何遇到的齐威王说了,并提到了在燕国重遇楚悼王,并在羡门山脚下遇到那名唤作“魏斯”的商人的事。
“难道那魏斯就是魏文侯?”姬职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那么,万象门将哥哥与齐威王带回,羡门则是带回了楚悼王,重给了我青春?魏文侯又是谁带回来的?还剩下韩王、秦王没有头绪。”
“可以调查。”
接话的声音是苏秦,赵雍和姬职寻声望去,只见苏秦从屏风后转出,后面跟着愁眉苦脸的医官和那名老内侍。
“苏子啊。”姬职立刻冲下去扶住苏秦,拉住苏秦的手,一直将苏秦领到自己的身边坐下,接着又皱眉看向医官,“为何让苏子下得榻来?他身体如何?”
苏秦淡淡微笑:
“王上放心,苏秦没有大碍。”
姬职显然不信,仍是皱眉看向医官,他少有动怒训斥的时候,但是赵雍发现,这些年不见,他已经可以用目光逼的人一身冷汗了。
医官唯唯诺诺的道:
“禀王上,苏子虽受过伤又历经旅途颠簸,但显然受到了非常好的照料,伤口恢复的不错,眼下只是旅途辛劳,多休卧几日,以汤药调理,就会痊愈。”
“王上放心,”苏秦也笑着安慰道,“武灵君将臣照顾的很好。”
姬职无奈,挥退了老内侍和医官,房中仍是留下他们三人,才进攥着苏秦的手问道:
“苏子啊,你刚才说什么?韩王秦王的身份下落,可以调查?”
“是的,臣有个想法,”苏秦也安慰似的反握着姬职的手,也向对面的赵雍道,“齐赵二王,由齐地无为门带回,燕楚二王,则是燕地羡门的手笔,那么还不明确的韩王秦王与魏王,则可以往另一处方士集中地探查。”
“大哥指的是何地?”赵雍忽然换了称呼,笑着看了眼被这个称呼懵住的姬职。
苏秦无奈的横了赵雍一眼,微微握紧了姬职的另一只手权当安慰,这才道:
“巫者方士,多出两处,一为燕齐,二为荆楚。既然无为门以齐国为发源,羡门以燕国为根基,那么楚国的巫者,就很有可能是带回秦王与韩王的人。”
“此是调查方向。”赵雍笑着,对苏秦揖道,“大哥果然是惊世罕有的大才。”
苏秦没奈何的轻叱道:
“这点想法算不上称为大才,你又在胡乱夸大哥了。”
“这……苏子啊……”姬职有些结巴,“你何时成了武灵君的大哥?”
苏秦苦笑着把赵雍路上死缠烂打的认他做大哥的事说了,最后叹道:
“直到羡门武灵君才向我吐露了事情原委,否则,给我苏秦天大的胆,我也不敢做赵武灵王的大哥。”
“哎——此言差矣,”赵雍道,“雍重回人世,现在的年岁的确比大哥小嘛,大哥这个哥哥当得名副其实。”
姬职有些落寞,但怀疑的目光仍然冷静的扫视着赵雍上下。
赵雍扁扁嘴:
“职弟,放心,当初我坚持认苏子做大哥,的确存了为赵国揽才的想法,但是后来发现,你的苏子,一心全在燕国身上,在你身上,恐怕哪个国家也撬不走。”
姬职自豪的笑起来,握紧了苏秦的手,但是转瞬情绪又低落下来,悲声道:
“我与苏子年纪相仿,如今上天给了我多余的三十年,却让苏子老去——不公啊,着实不公啊……”
苏秦见不得姬职难过,正想出言安慰,却听赵雍问道:
“职弟,那名带你重回盛年的羡门高士,你知道他是谁吗?”
姬职摇头:
“我曾询问过,但是她坚称天机不可泄露,为我施法完毕,便飞身而去——现在得知苏子归来,我立刻发文书昭告天下,寻找高人,一定要找到使苏子重回青春的办法!”
“王上,臣并不在乎生死,更不会在意区区岁月,王上不可为了臣忧心啊。”苏秦道。
姬职闭目,吞咽了一下,把听闻苏秦死讯后的撕心裂肺痛悔交加的记忆咽回肚里,再睁眼时,只是对苏秦微弱的笑了笑,轻轻摇摇头,“苏子,你我君臣一体,为燕国复仇隐忍奋争三十年,寡人没有谁,也不能没有你,这一点,苏子不要再争辩了,你在,寡人才在,你若离去,寡人也命不久矣了。”
苏秦红了眼眶,低下头良久无语,君臣二人只是把彼此握在一起的手握的更紧了。
赵雍见状,感佩的同时也有胆羡慕,想来魏文侯有李悝,楚悼王有吴起,燕王有苏秦,齐威王——算是有过田忌孙膑,当然不如之前几对君臣那么亲密无间,那自己有谁?肥义吗?可是肥义并不算是与他交心的知己,只是政见相同的臣下而已。
赵雍下定了决心——此世,他也要找到自己的李悝、吴起、苏秦。
对面君臣二人仍在执手相望,赵雍终于看不下去了。
“职弟,”赵雍道,“说回正事,对于齐国的请求,职弟如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