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那人面无表情,只眉尾微微挑了挑,“我秦人究竟如何粗鄙,敢情赐教?”
观狸回神,一梗脖子,指了指正从地下爬起的两个人:
“此二人非畜生,打架却似畜生一般,不是粗鄙是什么?”
二人齐齐对那人见礼,行到一半刚要张嘴出声,那人轻轻一抬手,二人就一起止住了声音,在那人走过时一齐退后一步低头侍立一旁。
那人背着手走到几人对面,观狸周围的看客一见立刻闪避,竟生生把他们周围空出丈余的地方,九天坊里的客人也都在探头探脑的张望,却没一个人敢上前。
“白某要先纠正少侠一个用词,”那人目光淡淡扫向一边打架的两人,两人马上头低的更深,然而一瞬那人的目光就利剑般刷的刺回观狸脸上,声音更是冷了许多,“此二人的争斗,不能用畜生形容,而要用——野兽。”
他说着,开始慢慢在几人面前踱步,一边淡漠的说,一边用幽森而平静的目光在屈岳、观浣、十七和观狸脸上扫视:
“畜,田畜也,人饲之,供食肉。畜生之间,没有争战,只是斗殴。然而此二人,刚刚都已起了杀意,他们之间的对战,是生死相搏,这样的战意杀机,畜生之间不存在,而存乎于野兽之中。”
他转身,平静的目光在周围人身上扫过,声音也略微提高了些许,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秦人,以耕战立国,秦国军卒,便要有野兽之性,方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方才二人生死相搏,很好。但是营外私斗,不容。”
说着,他冰冷的目光落到一边垂首的二人身上:
“稍后自将你们扭送军府,以秦法惩戒,你二人可有不服?”
两人齐齐拱手:
“属下从服。”
那人目光目光落在稍矮的人身上:
“你是赢姓士族中人?”
“回将军,”那人急忙拱手,抬起目光,“属下嬴政。”
“赢姓士族从军,多改名换姓以避家族锋芒,你为何不改?”那人只是淡然的打量着他。
“名字只是名字,不管叫什么,赢得军功的都是我这个人,”嬴政直起身子,坦然的回视着那人,“所以改不改,都无所谓。”
那人微微点头,目光却在与旁边之人对上后瞬间变得狠厉,但是很快他的目光恢复了平淡。
“你可能与这楚国少侠一战?”那人目视着嬴政,只是下巴微微向观狸方向扬了扬,“展示一下,我秦人是否同样可以以优雅的方式,赢过楚人?”
“属下遵命!”
嬴政高喝一声,大步走向场中,对观狸屈岳几人一抱拳:
“请赐教。”
“用这个。”那人向一边伸手,立刻冒出一个仆从模样的人将一柄长剑捧上,那人微一扬手,长剑向嬴政飞去,被嬴政稳稳接入手中,那人的目光暖了暖,“别给我秦国丢脸。”
“是!”
嬴政热血喷涌,他想起了自己的王翦与王贲,然而这位传说的秦国杀神要比这父子二人更让嬴政觉得安心,仿若巍峨山峦,只站在那里,就告诉君王,这江山不用忧心,自有他镇守天下。
“三哥。”见观狸撸起袖子要上,十七急的拉住他,“感觉不太好,别去。”
观狸拧了拧十七的脸颊,笑道:
“又不是拼命,切磋一下呗,小十七放心,打不过我还可以跑,再不行,让岳儿浇他!”
见观狸跳下场,十七又去拽观浣的袖子:
“二哥,三哥他——”
观浣年纪并不是白长几岁,自然看出来事态不对,不过他还是道:
“放心,输了阵又不掉块肉,他输的不少了,探清楚这几人虚实倒更重要。”
十七急的脸上冒汗,强压住不安,只好和屈岳观浣一起看着场上。
嬴政发现手中剑正是他惯常喜欢的秦国大剑,比普通铁剑更长也更重,这柄秦军大将专用的佩剑其实与后世自己的秦王剑如出一辙,嬴政握剑在手,仿佛回到了自己的时代,一套王室剑舞使起来,顿是一片古朴华傲流水雍容。
看客们看呆了,低低发出一片赞叹。
观狸撇撇嘴,抽剑轻盈的跃上,然而嬴政的剑舞却霎时转做凌厉杀器,一击刺来,观狸心中大惊,急忙转身后撤,然而上半边衣袖已经被消掉了一块。
观狸站定,看到嬴政的招式再度回归乐舞般优雅缓慢,不由气恼,再度攻上。
然而嬴政的招式每每在观狸袭到时陡然凌厉,一击退敌后却又恢复雍缓肃凛,一张一弛一静一动,看得周围的看客唏嘘也跟着一高一低的变换,观狸愈发气急,几轮下来,被嬴政大剑一磕,楚剑脱手,掉在石板地面发出铮铮响声。
周围看客一静,接着爆发出喝彩,更有现场秦人高声欢呼道“大秦威武!”“横扫六国!”等等。
嬴政还剑入鞘,双手捧至那白姓将军面前。
白姓将军将佩剑递给下人,淡淡吩咐了句“你二人随我来”转身要走。
“将军留步!”
屈岳连忙出声,来到观狸旁边,对着回转身打量他的白姓将军深揖一礼:
“我等楚人心服口服,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那人面无微波,也不答话转身离去,只有那名仆从模样的人捧着大剑骄傲的对屈岳回答道:
“这是我大秦上将军白起。”
留下身后一片惊愕赞叹声,白起径直带着嬴政与另外那人回了府邸。
把裨将乐正宣叫来,屏退了旁人,白起坐到上首,冷冷的下首的嬴政及另一个人。
“雕蜕,嬴政说的,你动用秦卒军资,可有此事?”
“将军!”雕蜕急忙抬头辩解,但是所有的辩解之词在对上白起冷冰冰的注视后,就全部流回肚子里了。
“雕蜕,你知我秉性,这话,我不问第二次。”
白起的声音仍然很淡很冷,但是话音刚落,已经让雕蜕腿肚子一软,直直双膝跪到地上。
“将军,我一时糊涂啊,母上病重,药资千金,我实在——”
“住口!”
白起猛地蹙起眉头短促的喝了一声,雕蜕立刻咬住声音,颤抖着目光看着他。
“母上病重,还是供养外房?你在老市北口买的新宅,里面养着几个,还用我说么?”白起哼一声冷笑,盯着雕蜕的目光愈发寒凉,声音也森然起来,却依旧平静若水般道,“从前只当你贪好游乐,却不料是拿我秦卒血汗供给私欲!”
“将军,我——只是拿了20金,只是20金。”雕蜕慌乱的辩解道。
“上将军,雕蜕身为四百百将,连吞下属两屯军饷,每月半数,已连续半年有余,”嬴政浓眉倒竖,指着雕蜕怒道,“他在百中多行威逼恐吓之举,已有不下四个欲上报之将卒被他以各种名目罚至重伤!重伤军卒都在营中,只要上将军为他们做主,他们一定可以站出来作证!”
“雕蜕,你还有话要说?”白起眯起眼睛,声音愈发薄凉。
“将军!将军饶命!”雕蜕叩头砰砰作响,“看在属下从前护卫将军出生入死的份上!将军饶命啊!”
白起站起身,悠悠走到雕蜕面前,居高临下的对着雕蜕乞求的脸:
“你既是我亲兵出身,就该知道我的为人——乐正宣,可记下了?”
裨将乐正宣暗暗苦笑,没料到他一个裨将夜半被拉来做了文吏,只好把竹简卷起来快步走到白起身边:
“末将已经如数记下。”
“让他画押,送到军府,按秦军法处置。”
白起转身,淡淡挥手:
“押下去。”
“将军!将军!”
雕蜕被护卫拖了两步,正哭号忽然看到白起冰冷的目光,下意识的把后面的哭号咽回去,安静的被拖走了。
“乐正宣,你先下去。”白起看着嬴政,吩咐乐正宣道。
乐正宣对这个赢姓士族的青年起了一丝好奇,毕竟在营中从未见过他,想必只是普通军卒,如今却被上将军白起直接注意,不知道是纯属巧合还是这个嬴政故意为之。
他不禁偷瞄了一眼这个深沉的年轻人,待乐正宣退下后,堂中只剩下了白起和嬴政二人,白起走到嬴政面前,背起手,淡淡的打量着他。
嬴政也不回避,坦然的看着白起。
说实在的,白起一直是嬴政心目中的秦国英雄,从史书中每每读到白起的丰功伟绩,嬴政总不免心潮澎湃,最后又总为白起的凄凉结局而扼腕叹息,如今有了机会直面这位杀神,嬴政第一次觉得,他的六国一统忽然湮灭,也不算坏事。
白起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没有感情的弧度:
“你是故意的。”
嬴政惊疑的挑了挑眉。
白起径自说着:
“秦军法度严明,但人性贪婪,总难免有顶风作案的败类蛀虫,除了雕蜕,自然也有其他人。可是雕蜕恰恰是我的亲兵出身,而也恰恰是鲜有的几个与我有私人联系的友人,你盯着他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可见并非只是因为你个性固执是非分明,想必,也是故意选定了雕蜕,来入我的眼。”
嬴政不由苦笑,对白起诚心行礼道:
“将军英明,嬴政心思的确如此。”
“为何。”白起淡淡的问。
“为建功立业,为被人瞩目。”嬴政站起身,看着白起的目光中嘭的燃烧起一片熊熊烈焰,他有一瞬间非常想告知他的真实目的——他为了出名,为了拿权,为了进入朝堂,为了重掌大秦——然而他瞬间又觉得白起即便相信他的身份,也不会容忍他的存在,白起并不忠君,他忠的是大秦,他不会容忍一个威胁秦国朝局安稳的人存在,哪怕那也是一个王,白起恐怕也会毫不犹豫的为了秦国把自己这个王扼杀在未崛起之时。所以嬴政只好还是压下了坦白一切的欲望,只是目光灼灼的道,“从底层军卒做起,一步步向上爬,虽是正途,但没有几十年的时间不会做到万众瞩目的位置。将军,我缺的恰恰是时间,所以我必须让您注意到我,看到我能为秦国做的,尽可能的缩短我自己崛起所用的时间!”
白起淡淡的哼了一声,脸上不辨情绪:
“野心倒不小。”
“属下知道将军的秉性为人,属下也不想通过将军为自己打开什么方便之门。如果将军那样做了,反而会失去属下的尊敬!”嬴政声音有些颤抖了,他真的是在抒发对白起的崇拜,“将军,属下只求将军能看到属下的作为,让将军知道,属下所能做的一切,将会给秦国带来多大的改变!属下的存在只为秦国崛起!所以属下没有时间浪费。属下迫不及待的让秦国在树下的努力下成为天下雄主,一统六国!”
白起目光刷的抬起,利剑一般直刺到嬴政眼底:
“口气也不小。”
这句话冷意十足,若是常人在面前,定能让那人从骨头缝深处打出一个寒颤,然而对面的是嬴政,白起这威慑逼人的气势反倒激起了嬴政蓬勃燃烧的斗志,他笑了:
“将军,属下只求一个机会,能让将军看到属下的能力。不管是野心还是口气,属下可以证明给将军看。”
白起的目光柔软了些,微微点头,淡然道:
“秦军需要拥有野心野性之人,你求关注,我便给你,你来我亲军营,我可以看到你。但你仍做材官,想升爵,自己去挣。”
“谢将军!”嬴政激动的浑身颤抖,能在秦国杀神的注目之下,想到那日子,嬴政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白起又道:
“不过现在,作为秦国军卒,休更日营外私斗,该受惩罚,你自去军府领罪,所应受的惩罚,一样不能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