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那么做！”我声嘶力竭地大喊，“总会有别的办法的，你不要这样……”
她好像听见了我的话，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非常羞愧而充满歉意地弯了弯嘴角。然后她又举起冰刃，这次她没有犹豫，虽然整张脸都因为痛苦而扭曲，但是她毫不犹豫地把冰刃捅进自己的心脏。
我连滚带爬地到她身旁，毫无阻拦，驱逐之境消失了。
“我没有告诉你。”她握着冰刃，血浸透了手掌，“其实一共有七个支柱，我就是第七个。对不起，原谅我的自私，我怕我告诉你，你就不会陪着我了。”
“上苍啊！”我用力地捏着她垂在一旁的另一只手，“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吗？你怎么敢不告诉我？你怎么敢瞒着我？”
“还记得我跟你说要一块毕业，离开白塔的事吗？可是不久，我就得知了我命定的不幸。那天在中庭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可是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绝望，所以我一直劝你离开我。假如我告诉你，你会陪着我走到这一步吗？不，你会阻止我的。”
我手脚发冷，是的，毫无疑问，如果我知道，我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她，我不可能让她去死，更不可能允许自己看着她去死。她的手在发抖，我又握紧了一些，可是她的声音也开始发抖，连带着我的心也随之战栗。
“神之子必将亲手毁灭自己，才能终结魔法的存在。如果我下不了手，我放过了自己，我死后会有新的神之子降生，不幸将代代相传，更可怕的是，贪婪者必将践行罪恶，他们不会放过任何魔法带来的益处，哪怕它所剩无几。”
我捧着她的脸，双手因为颤抖拂乱了她的头发，“你不要说话了，我能把你治好的，你不要说话，坚持一下……”
我努力回忆我那少得可怜的治疗法术，我捂着她的伤口，试图吟唱，不，不，刚才那一点细若游丝的魔法也不见了，我的四肢百骸空荡荡的，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我谁都救不了。
“再见了，纳维尔。”她又对她的妹妹说，“再见了，瑞亚。”
瑞亚因为过度的震惊和悲痛脸色煞白，她木木地跪下来，想要拥抱她的双胞胎姐姐。
“我也不想死！”看着瑞亚惊慌失措的脸，米莱雅忽然发出濒死的哀鸣，她试图坚强地度过这最后几分钟，但是一看到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她对尘世的留恋粉碎了她最后一点盔甲。她崩溃了，她不想死。她声嘶力竭地呐喊，但已经声如蚊吟。“我就是这么弱小的人，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到头来我还是没法接受，我受够了这一切……神啊，请收回这份沉重的馈赠吧……”
她最后的几句话断断续续，我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捂着她的伤口，像一个普通人面对死亡那样无能为力，我忘了，法师也不能起死回生。
生命还是像沙子一样从我们的指缝间流走。
瑞亚开始愤怒地咒骂，她是那么怨恨魔法，以至于目龇崩裂，“你说得对，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魔法就好了！我从小就知道我和你不一样，我能进白塔完全是托你的福。没有魔法，爸爸妈妈也不会死掉，我们只会是一对普通的姐妹，快快活活地长大。可是现在魔法给了我们什么？除了死亡，什么也没有！******法师！见鬼的魔法，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她泪如涌泉，哭丧着揪着米莱雅的斗篷，不住地呼唤她姐姐的名字，“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魔法就好了，我们都会是普通人，什么事都不会有，凭什么我要忍受这样的痛苦……”
接着瑞亚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胡乱擦了擦眼泪，高声召唤雪尔米拉。那匹独角兽应声跑到她身旁。瑞亚站起身，抽出腰间的匕首，狠狠扎进它的脖子。独角兽银色的血液喷出来，溅了我一脸。
我震惊地看着瑞亚双手捧起独角兽的鲜血，送到米莱雅的嘴边，试图给她喂服。米莱雅已经说不出话了，她也没有办法吞咽，她的口鼻里涌出红色的血。
“喝啊！”瑞亚大喊，“不是这样就能活下去吗？要是能救回你，死了一头独角兽又有什么关系呢？喝啊，米莱雅！”
不知道是由于魔法已经消失，独角兽的血也失去了续命的效用，还是米莱雅已在弥留之际，药石无灵，瑞亚把血喂进了她的嘴里，但一点用处也没有。米莱雅用最后一点力气摇摇头，然后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感觉到她温热的血浸湿了我的衣襟。
“米莱雅？”我拍拍她的脸，她已经闭上了双眼。
“米莱雅？”
我呆呆地看着她憔悴又染满血的面庞，意识到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我无法追逐死亡，我早就预知过，我倾尽一生也追不上那个女孩。
她拥有先驱的记忆，她生来就是为了死去。她来到这个世界，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她的宿命。她是人类给神最后的献祭，请求他拿走这从自然窃取的力量。
流淌在我四肢的不再是魔法，而是让人受折磨、受煎熬的痛苦，我几乎要泣血。这份最后的献祭是那么残酷而沉痛，不管对于知情者还是对于神之子本人。天底下最强大的人，除非顺应自然的死亡，只要他不想放弃生命，没有人能逼迫他，即使有人这么做，他们也可以全身而退。摧毁魔法的关键，却在于神之子，这些天命之人，要自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这样的法则，是老天在赌桌上下注，会不会有人愿意这么做吗？他就这么冷血无情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会不会有人大公无私地站出来，心甘情愿地死掉？
“啊——！”瑞亚看见米莱雅再也不动弹了，大声哭嚎起来，她语无伦次地怒吼着些什么，然后发狂一样跑了。
我抱着米莱雅，直到最后一丝温度从她身上流走，直到血液在热气的蒸腾下干涸，直到我双臂失去知觉，夜色降临。我对着沙漠中漫天的繁星，失声痛哭。
我就这么抱着她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瑞亚也已经回来了。她看了看自己独角兽的尸体，默默地埋葬了它。然后她看着了无生气的米莱雅，狼狈地从我手里抢过她。
我们把米莱雅葬在了遗迹里。失去了自己双胞胎姐姐的瑞亚，像失去了一半灵魂。我们木然地站在米莱雅的坟前，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恨你，纳维尔。”瑞亚突然说，“你爱她，却救不了她。我那么喜欢你，可是就算我放弃，你也救不了她。结果到最后，居然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吃惊地看着她，哆嗦着嘴唇，没能说出话。
她朝我惨然一笑，然后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白塔人走楼空，满地狼藉，只剩下几个年迈的老法师还留在那里，就像一群无头苍蝇，用残生叩问苍天。我找到了大导师，我们聊了几句。不出我所料，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随着魔法逐渐消失，最初的恐慌、不安过去，大家都陆续离开了白塔。
毕竟没有了魔法，人还要活下去。
我用沉默应对大导师的追问，他见我死都不肯回答，长叹一声，也就作罢。
可笑的是，白塔最重要的财富，图书馆里所有的书中有关魔法的记录通通消失不见了。魔法离开这个世界，还不忘抹消它的所有痕迹。我站在倒塌的书架前，看着那堆满是白页的书，觉得自己的前半生就是一个巨大的笑话。
随着米莱雅的死，我作为法师的那一部分死了，献给她的那一部分也死了。我离开国都，在附近的一个镇子，像行尸走肉一样活了下去。我本以为我会就这样麻木地了却残生，却不料，十年、二十年过去，我周围的人老去，而我的脸上连道新的皱纹都没有。
我的邻居、朋友，所有喜欢我尊敬我的人，都开始害怕我，对我指指点点。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离开我熟悉的地方，去别的城镇继续生活。
自然违逆了它的法则，无情地嘲笑了我。作为少数知道真相的遗民，我获得了漫长的生命。但是魔法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这样的我只会让所有人惧怕和远离。
随着时间的推移，魔法成为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字眼，渐渐地，没有人再相信它曾经真正存在过，甚至在一些地方，它变成了邪恶和禁忌的名字。我知道的所有故事，最后都只能以戏说的方式，在好奇的孩子之间流传，甚至就连这样，都会招致厌恶。我这才明白，这漫长的生命实则是一种惩罚。我窥探了神的秘密，神却诅咒我不再被人相信。
辉煌又血腥的魔法时代，在遗忘的作用下，除了我和只言片语的传说，终于渐渐落下帷幕。我在此记叙下这一切，是希望文字还有能够抵抗遗忘的魔咒，总有一些事情，会有人在乎，会有人记得。我甚至自私地特地撰写这个篇目，希望亲爱的米莱雅在我死后依然会被这个世界铭记，多一分一秒也好。
即使消亡才是记忆的归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