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月僵住了，满是泪水的视野里，她的背影宛如水墨画上的洇渍般模糊了。她静默了许久，最后说：“不过，人们想找东西的时候，别忘了看看他们的储物柜。”
我跌跌撞撞地打开自己的储物柜时，惊讶地发现里面也是一片空白，除了一本日记。
5
那本日记没有署名，但里面的字迹很熟悉。夕阳西下，我抱着日记，靠着储物柜坐在地上，颤抖着手指翻开了那本日记。
“九月一日，天气晴。
“今天我来到了新学校，这是和想象中一样美丽，但是这里的人们……太开朗，太快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朋友。我在这里像个异类，格格不入。
“……她的掌心温度灼热，我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觉得慌乱，她可是班里最漂亮、最受欢迎的女生啊。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么好的事。我第一次和同学们一起玩了跳橡皮筋，规则很麻烦不过她说我跳得很好……我真是太开心了。”
……
每页纸上都是这样琐碎的小事，整本日记的主角只有“我”和“她”，但我能感到写日记的人那时的心情。我感到一股热流在我胸腔里跳跃，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我想，这一定是嘉琳的日记本。而我就是里面那个“她”。从遇到我开始，嘉琳就一直用珍视的字迹写着我和她发生过的每一件小事。她是那么在乎我，我是她的第一个朋友，第一个真心相待的朋友。这种温暖几乎要让我双手颤抖，眼睛酸胀，全身都感动得快要痉挛起来。
可是，嘉琳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又是那个梦。
不要走！不要死！
我看到梦里的我伸出手，眼里闪过懊悔恐慌坚定诸般感情，迈步向嘉琳冲了过去。但那一刻，时间突然重新开始流动。马路中央的嘉琳回头，惊恐地看到了那辆疾驰而来的车。
吱——
卡车紧急刹车，刺耳的摩擦声响彻整个梦境。
血色，染红天空。
6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狂奔。我知道现在时间太早，学校还没开门，可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扑到老师办公室门口，砰砰砰地砸着她的门，仿佛是要砸出自己内心的痛悔和恐惧。
“张老师！张老师！！”我拼命砸门，嘶声呼喊，“开门啊！”
没有反应。我早该料到。我用力一拳砸在门上，整个人几乎要因痛苦而爆炸开来。这时候门突然开了，我惊愕地看着张老师站在门口。
“我知道你会来。”她说，“你睡不好，我也睡不好。从……嘉琳失踪之后……”
“嘉琳不是失踪！”我大声说，“嘉琳是出了车祸是不是？！我还记得！我都梦到了！！张老师！你告诉我！”
张老师僵硬地望着我。我拼命地摇晃她的身体。
“张老师你说啊！你说啊！！你一定知道嘉琳的真相对不对？她没有失踪，你们说她失踪都是骗我的，她其实出了车祸，她其实已经死了对不对？！？！”我的眼泪流下，锥心刺骨地痛哭，“因为我——她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对不对？！”
张老师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点头。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的我，却突然愣在当场。
真的是我，真的是我害死了嘉琳……哈哈哈……
我是嘉琳第一个朋友，唯一的朋友啊！
嘉琳，她才十四岁啊……
我握着张老师肩膀的手越来越松，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天旋地转，任何声音、颜色都坠入了虚空，事物的轮廓盘旋着越来越远，看起来如此不真实。这一切，都是假的啊……
我闭上眼睛，松开手倒下去。
7
醒过来的时候，我在医院里。雪白的天花板连着雪白的墙壁，雪白的被单下盖着我雪白的床单。
我抬起头，看到父母和张老师都在我身边，神情紧张地盯着我。医生拿着一个本子，看着我身边仪器上的数字记录着什么，不时点点头。
“爸，妈，你们怎么在这里？”我问，“张老师你怎么也来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又没有生病——”
父亲脸上的忧虑神色更深。医生暂时停下手里的笔，问了我一个古怪的问题：“你是谁？”
“我是叶子啊。”我很疑惑他为什么问这个。
妈妈猛地抽噎了一声，伏在爸爸的怀里哭起来。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父亲安抚着她的肩膀，表情深奥莫测。我转向张老师，她也是一脸哀伤。
“诊断无误，病情和上回一致。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好转的可能性极低。”医生飞快地记录着，看着父母的表情，脸上划过一丝悲悯，“就让她这样过下去吧，其实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说完，他和父母与老师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好像达成了某种约定，转身离开了病房。
我疑惑地盯着父母，无声地用目光询问她们。
但我没想到，回答我问题的竟然是张老师。她将一本相册拿出来：“还记得这个吗？”
“嗯，记得，班级相册。”说到这个我突然有点头痛。是不是曾经有谁也拿给我看过这本相册？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我皱起眉头，模糊的记忆逐渐拼凑起来：“张老师。你是我转学后才认识一周的新老师，为什么你也要——”
“先不提这个，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
“嗯，我记得，我问你嘉琳是谁，你拿出这张照片来告诉我，是她。”我指向第二排右边第三个女生。
“那这个人呢？”她指向站在嘉琳身边，环住嘉琳的腰，笑得一脸俏皮的女生。
长发杏眼……我瞪大眼睛。这、这、这个人是我！至少，她有一张和我一样的脸！只是发型完全不一样，也没有戴眼镜！为什么第一次看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也丝毫没有这样的印象？我曾经和嘉琳一个班的吗？可是……我不是刚转到泛海中学吗？
“叶子，你和嘉琳是最好的朋友。从初一刚分班，你们就最要好。你活泼开朗，嘉琳文静含蓄，嘉琳帮助你学习，你帮助嘉琳融入班级。这两年来，你们形影不离。但是……很不幸……嘉琳意外出了车祸……当时在现场亲眼目睹的你受了很大的刺激。因为无法接受好朋友的离去，你失去了和嘉琳有关的所有记忆。为了不让你想起来，我们全班包括你父母都演了一场戏，假装你是新同学，假装你刚转来泛海，假装班里从来都没有嘉琳这个人。”
我怔住了。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吗？因为失去了嘉琳，所以我失忆了……可我怎么能因为受不了痛苦，就把最好的朋友都忘记了？我怎么这么懦弱，这么坏……
我无意识地从床头柜上拿起我的黑框眼镜，轻轻地摩挲着它。我的长发披散下来，落在肩头。我失神、自责、遗憾又恍惚。
“你好好休息……”父亲轻轻拍拍我的肩膀，“刚刚知道这些事肯定不好受，你静一静，别去多想，一切都会好的。”
8
我无意识地摩挲着我的眼镜，自责着，痛苦着。然后突然一惊。
我的眼镜……有这么薄吗？我记得它是很厚的，左眼四百八十度，右眼五百七十度加散光……
我举起镜片，在阳光下看着它。它清晰地映出我毫不扭曲的倒影，就像是一副没有度数的平光镜。倒影里我黑发披肩，柳眉杏眼。我突然心头一动。我……好像班级照片里的我。
我艰难地露出狡黠的笑容，我的倒影和照片上那个人如出一辙。这的确不是我的眼镜，不是我的发型。我不扎马尾辫，我眼镜没有近视，我体育很好，我不背大书包，不穿旧衬衫，不戴黑框眼镜……
我突然仰天大笑，刺眼的阳光落进我的眼里，痛得泪水都涌了出来。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终于记起了真正的真相。
我眼前恍惚闪现出那在梦里重复过无限次的场景——争吵，奔跑，卡车，尖叫——不，那不是梦，那是我真实的记忆。在女孩被卡车碾进车轮里的一瞬间，我听到我凄厉的尖叫，那个刺耳的声音在天地间永不休止地回荡着——“叶子！！！”
叶子。是叶子。我就觉得不对，从张老师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了。嘉琳才是活泼开朗的社交女王，嘉琳才爱留披肩发并且坚决不戴眼镜，嘉琳才是那个自私自利要叶子陪她玩的坏蛋，嘉琳才是那个会口不择言说出“反正除了我你也没有别的朋友”那么傻的傻话的大笨蛋！
嘉琳才是害叶子出了车祸的……凶手……
我无法接受叶子的死，我更无法接受是自己造成叶子的死。我痛恨自己，我恨不得死的是我！我多么希望是叶子活在这个世界上，在教室里笑，和大家一起听课，不是我……
所以我忘记了我是谁。在叶子死去的一瞬间我昏了过去，我拼命地想要忘记一切，脑海里记得的只是叶子的长相，叶子的性格，叶子的黑框眼镜，叶子的发型……
我猛地抽泣了一声，把脑袋埋进了被子里，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两年后，我站在青山墓园的一座墓碑前。
“叶子，我来看你了。”我把一束鲜花放在干净的墓前，慢慢摘下脸上的黑框眼镜，松开马尾，黑发迎风飞舞。
泛海的初中女生变成了高中生，但故事没有改变。那个戴黑框眼镜，扎马尾，笑容羞涩的女生，依旧会站在淡金色的夕阳下，微笑着等待，有时会偏头问旁边人一句。
“你见过嘉琳了吗？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对，是叶子，她还在找嘉琳……
永远，永远地寻找着失踪的嘉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