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妙莲饥肠辘辘地围着八角街孤零零地转着,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叫去去的姑娘。估摸着天快亮了,妙莲一路走一路开始捡鹅卵石,然后往裤兜里塞。胃有些疼,那是昨天中午吃多了的缘故,三个人的饭全被他一个人吃了。到拉萨大桥的时候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进入密集的经幡阵后,妙莲把脚步放慢了些,五颜六色的世界过一会儿就再也看不到了,能多看一眼算一眼吧。不是留念,也没有伤感,只是觉得,既来这个世界一遭,就带点记忆离开吧。
早就选好了位置,是经幡群里的大洞,从那里跳进清清的河水,不出二十秒,妙莲就可以像梦里那样和爸爸妈妈团聚了。妙莲掏出包内的唐卡,放在栏杆上,谁捡到就算谁的吧。哪知他放上去,唐卡就“咻”一下自动回到包里。他不信,再次掏出来放在栏杆上,唐卡仍自动回到包里。妙莲索性取下军挎包往河水里扔去,哪知道军挎电光火石般又回到他身上。
“算了!”妙莲不再管挎包,站到洞前,探头看了看下面清澈的河水,深深吸了口气,抓住栏杆,正打算跨过时,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突然出现在妙莲右边,她轻轻拍了一下妙莲的肩膀。
妙莲转身看着她不太清楚的五官,发现她额头还有一只眼睛,发出淡淡的蓝光。
妙莲惊问:“你是谁?”
“妙莲坚强!”她说,声音非常温柔,像是从天空里传过来一般。
在桥头绿色的执勤小屋中,守桥的小战士和衣靠在凳子上睡得正香,突然嘹亮的军号声传来,他赶紧站起来立正,揉着眼睛四下看了看,自己在值班室啊,哪儿来的军号声?正要重新坐下,突听一声字正腔圆的喊声:“部队,立正!”小战士本能地以为班长来查岗了,双脚并拢站得直直的。“部队,稍息!”那个声音喊道。小战士放松了点,用眼角的余光寻找班长的影子,窗外除了一只白色的鹦鹉用尾巴对着他外,什么都没有。“部队,快去救人,有人要跳河牺牲了!”那个声音又干净利落地下达命令。
小战士心里发毛却“啪”地敬了个军礼,“是!”拿着枪向外跑去,果然瞧见经幡处有个人影,他边跑边喊:“干什么的?干什么的?”
“搭车的!”妙莲说,眼睁睁看着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慢慢变淡,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小士兵跑到妙莲跟前,拿枪指着他:“是去林芝吗?”
“是的!”妙莲随口说,以前隐约听爸爸妈妈说过林芝这个地名。这才感觉自己全身已经湿透,江风吹过,瑟瑟发抖。“你病了吗?”他问。
妙莲没有吱声,但抖个不停。
“我是日喀则白朗的大洛桑,村子里面有四个叫洛桑的,我年龄最大,所以叫大洛桑,大家都叫我小个子大洛桑。你呢?”
小战士脸黑个小,很难和大字联系起来。
妙莲说:“湖南浏阳的,妙莲。”
“妙莲?扎西达杰里的妙莲吗?”他问。
这话妙莲没法接,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扎西达杰是什么。扎西达杰就是西藏人特别喜欢的八端吉祥图,有宝幢、宝瓶、宝伞、白海螺、妙莲、吉祥结、金轮、双鱼这八种吉祥物。这时,从桥的另一头过来一辆北京 212 ,开着大灯,小个子大洛桑伸手拦住问去哪。
“林芝!”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戴眼镜的人说道。
小个子大洛桑指着妙莲:“他要去林芝,搭个车!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坐不下了,没看到后面坐了四个吗?”瘦小的驾驶员说道。“他病了,搭他一下!”小个子大洛桑说。
“不行!”戴眼镜的干脆拒绝,“我们有秘密任务。”
“敢骗老子,欠揍!”没想到小个子大洛桑人小火气大,他打开副驾驶室的门,伸手把戴眼镜的拽出车就要开揍。
驾驶员赶紧下来,小心说道:“别动手,别动手,我们搭他就是了!”
小士兵放开戴眼镜的,对妙莲说:“你上去!路上敢对你不好,告诉兄弟。”然后绕到前面看了看车牌,“师傅,谢了啊!”
妙莲莫名其妙地爬上车,北京 212 后排特别窄,已经挤了三个男人和一个胖女人,再加上妙莲就是肉贴肉了。车里的人都是四川泸州的,在工地上干活。戴眼镜的是老板,他说他叫王眼镜,开车的叫王平。他的帆布包里装着好几本文物方面的书,他和王眼镜是堂兄弟,平时在工地上开翻斗车。后排的三个瘦子都是王眼镜的老乡。胖女人是王眼镜的老婆,刚生小孩一个月,肥大的**一碰就会流出奶水,她在车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的时候说想她刚满月的女儿,笑的时候是在听黄色笑话。
实在太挤了,妙莲大半个屁股坐在胖女人的腿上。她说她如果不是借了全村人的钱,买了个日本的小松 220 型挖掘机,怕自家这个好色的男人亏完了,这辈子都还不起,她才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不过说着说着就说到,去年王眼镜和一个女的在山洞里不干好事,被她抓了个现行的事情,然后就开始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忘恩负义。”王眼镜便辩解:“有本事的男人都花,不花的肯定不行了。”其他人听着他俩扯皮昏昏欲睡。
“小孩,你去林芝干什么?”王眼镜见其他人都在睡觉,便没话找话地问妙莲。
“打工!”妙莲说,抱着挎包在怀里,漠然地看着窗外,心里却在算计,身上没有一分钱,连下顿饭都是问题。“你还没扁担高,能干啥?哪个要你哦!”王平把着方向盘,斜睨着妙莲说。
“找到工作没?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王眼镜关心地问。妙莲赶紧讨好地说:“我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什么都能干。王老板,你工地还要人不?”
他瞟了妙莲一眼:“一天10块,包吃,干不干?”“干!”妙莲说,“谢谢王老板!”
“我们干的是保密工程,政府交代了只干不说。连跟家里面写信打电话都不能说,大家都一样,听到没?”王眼镜神秘兮兮地交代。
“政府什么保密工程会让你王眼镜干哦?”坐在后面被挤惨了的三个男人齐声说,看来没一个人相信。
“交桩的时候交通局的刘科长交代了的,只做不说。王眼镜你说对吧?”关键时候,胖女人还是特别维护自己家的事。其实“交桩”是什么意思她根本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个工程关系到她一家人的幸福,所以拼命地记着与之相关的事,包括似懂非懂的术语。
过了达孜县,车子就在搓板路上颠簸跳跃,颠得妙莲的肋骨疼,车屁股后荡起一长串灰尘。翻米拉山时,白雪皑皑,212 喘如老牛还动不动开锅,大伙儿便走一段歇一段。王平下去撒尿,见到车顶上停了只白色的鹦鹉,回来时说道:“鸟也知道累啊,还要搭车!”
妙莲心里动了一下,心里想着那只鸟是木瓜就好了。自从在老家叫它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它,心里实在是有些想它了。